对一个人来说自由当然很重要,但还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尊严。设想一下,一个终身的囚犯自然没有自由,但只要他还有尊严,一样可以活的快乐。这就是看完电影《终身犯》又叫《阿尔卡特兹的养鸟人》后,最想说的话。
《终身犯》由真人真事改编。桀傲不驯的青年班超在19岁因杀人被判12年徒刑,在狱中又杀了一个改判死刑。母亲四处奔走找到总统后改判他在单独监室内终身监禁。
这份孤独和绝望是可以想象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某一天放风他偶然捡到一只受伤的小麻雀,便带到了监室护理,视为同伴。新来的典狱长看到后,偶发善心同意班超收养这只小鸟。班超看着小鸟一天天好转,并完全康复,自此更有了养鸟的兴趣,并带动起很多狱友一起来养鸟。以至狱里的鸟越养越多。因为犯人的家属们不断送来了更多的金丝雀,让整个监狱都充满了鸟儿的歌声。对此,狱方虽然反感,却也无奈。
监狱条件恶劣,绝非鸟儿的天堂,后来鸟儿们开始不断死亡。这时候班超就不光单纯的养鸟,而是开始阅读更多鸟类的书籍,并着手研究鸟类疾病制作鸟类药剂。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不断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公开发表并著书立说。他研制出来一种鸟类新药,还打开了市场赢得了效益。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成功的成了一名知名的鸟类学专家。
但班超的这些举动,显然更不符合狱方的改造规划,因此总是被狱方阻挠。尤其是对犯人是否能在监狱获利这件事上,双方更是矛盾激烈,甚至惊动了国会为此专门辩论。最终班超获胜了,他不仅获得在监室养鸟的权力,还可以在监室进行科学研究甚至商业创利,甚至让狱方不得不专门给他两个监室,专门用来养鸟和研究。
但这些让步显然不是出于狱方情愿,所谓让步只是想出更好的对策来打击他的第一步。这办法就是把他关到其他监狱,让他彻底与鸟儿绝缘。对班超来说,这种打击比无期徒刑更可怕。但依然没能消灭他桀骜不驯的个性。在没有了鸟的日子里,他又过了几十年,并写出一本监狱该如何保护犯人尊严的书。这本书当然更严重的得罪了典狱长甚至整个司法体系,以至于让他彻底丧失保释机会,成为坐穿铁房子里的终身囚犯!
让我们再听一次班超在更换监狱时与典狱长的对话:
典狱长问你是否悔改。
班超回答:悔改?你是否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韦氏词典里悔改的定义是使人重新获得尊严。你考虑过你的工作是要给人尊严吗?你唯一的兴趣只是“让犯人的表现更符合你的要求”。你的一生都是要犯人遵从你定的强制规定,要他们对你的命令绝对服从,对你的规定严格规范,甚至还要遵守你的道德感。唯一让你高兴的事,是你看着犯人们像牵线木偶一样在你面前跳舞。
你从犯人那儿偷走了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个性。他们表面上遵从你强加在他们身上的一切,但内心里对这些只有憎恨。就算他们从你这离开,也是一群迷失了自我的机器人。一旦他们有报复的机会就绝不会放过。结果半数人还要重回监狱。这就是你崇尚的监狱管理学,这就是你自认为成功的犯人改造?!
影片到最后,典狱长和整个监狱系统丝毫没有认可班超改造犯人的建议,就是班超自己,作为挑战了整个监狱系统体制的犯人,到死也没争到一份自己该有的尊严。
可以想象,四十年的监狱生活,该如何对一个人体制化。在这铁板一样的牢房里,就是最特立独行的人也终会丧失个性,变成一枚只会听话的螺丝钉。这样变化的对象,其实不仅有犯人,也有狱卒甚至有典狱长。班超和他遇到的所有的典狱长一样,都在这样的体制里被不断的演化着。
唯一庆幸的是,面对班超偶尔捡到的那只被大风刮下来的小麻雀,那个新来的典狱长偶发了一次善心,破例的允许班超收养了它。就是这一丝小小的裂缝的打开,却照亮了整个铁房子,且一发而不可收拾。不仅让整个牢房里鸟声婉转,而且让这位终身犯成了名声跨出牢房的知名鸟类学家,尤其是让整个铁板一样的司法体系开始重新思考:监狱的目的是什么?监狱在消灭人自由的时候,该如何保护人的尊严?
看班超的一生,他不屑与人同流合污,他都在试图找出既定的规章制度的漏洞。班超是伟大的,在牢房里他时时处处防备着自己被体制化,总是小心谨慎的维护自己的个性,努力在失去自由的时候保留一丝可怜的尊严。他用自己的智慧和努力,打破了很多监狱里既定的规矩:让牢房里可以养鸟,让监狱里可以创利,让几平米的监室成为自己生活、兴趣和希望的小天地。在这个限制人自由的地方,努力追寻生命的真谛、探知科学的未知,发掘灵魂和尊严的崇高。在失去自由的困顿里维持着自己的尊严,保护着自己的个性,成就着自己的价值。
有人说,监狱是个小天地,世界是间大监狱。说实话我们这些不曾入狱的人来想象监狱的生活,实在是对想象力的考验。正如对那些从来不曾享受过尊严的人,实在难以想象尊严的尊贵。
想到一段《上班和坐监的区别》的笑话:单位里你有三平米的鸽子窝,监狱你有三平米的监室。监狱里你免费享受准时的三餐,单位里吃饭你要自费且不准时。监狱里有人替你开关门,单位里你要自己开关门。监狱里亲人可以探望你,单位里一般不许亲友打扰 。监狱里你的花费由纳税人承担 ,单位里你要缴个税消费税。监狱里牢头有可能欺负你,单位里领导经常胁迫你 。监狱里你不需要工作,单位里你要干活且常加班。从监狱离开你可以获得自由,从单位辞职你只会感到渺茫。……
如果说这纯属玩笑的话,还有一段绝非玩笑的现实场景,一定让你恐怖:这场景你自己就经历过,还在这样让后代经历着,而且对此已习以为常甚至认为天经地义了。只是当这些被人写了出来,你自己再读了一遍时,才会感到其中的恐怖。这就是于坚的《教育的恐怖》:
我女儿第一天上幼儿园进了教室,老师招呼她在矮凳上坐下,周围一片哭声,女儿的眼睛里也噙着泪。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一幕是,我看见长长的矮桌子上放着几十个一模一样的搪瓷小缸子,都是旧的,缸子边都有露出铁色的缺口,不知道有多少小牙齿在上面啃过。
我忽然想起类似的器皿以前见过。精神病医院,在哪里病员们也是每人一个一模一样的已经破损的搪瓷大缸子。还有监狱,那里的犯人们也是每人拿一个一模一样的黑色搪瓷大碗排队打饭。为什么它们是搪瓷的?可能是看中它的经久耐用。
请原谅我如此残酷的联想,把祖国的花朵与精神病人和囚犯联系起来。那一模一样的器皿,那石灰色的搪瓷小缸子,确实使我在一瞬间悟到了中国教育的本质。
后来女儿进小学,我陪她参加开学典礼。学生们每个人搬一个小凳子坐在操场上。校长讲话了,他的话令我大吃一惊。校长讲的话竟然和我单位的书记讲的一模一样,是关于当前国内国际的大好形势,关于中国人民英勇的抗洪斗争。我7岁的女儿吃力地扬着头,茫然地望着高高站在台上的校长。过了一阵子,她发现一只蝴蝶在学生们的头顶上飞,就忘了那个穿着一身西装、打着红色领带的校长先生,开始看蝴蝶了。……
将于坚写的的场景和班超经历的场景对照一下,是不是真的很相似?要说区别,那就是监狱虽然消灭了人的自由,但至少让班超维护着自己的尊严。而学校看似允许每个人自由,却让更多人不知不觉中奉献了自己的尊严,甚至难得找到一个这样特立独行的班超。
面对班超的伟大,更显得我们的渺小。在这特大的监狱里,你见过几个这样的班超?更多是多数人更像那只受伤又康复了的小麻雀吧:虽然不曾受伤,不曾被收养,不曾被治疗,也不曾被放飞,但他们终于还是要飞回来,并最后死在监室里。要说这其中的原因,那就是这只麻雀已经和我们多数人一样,不再能适应自由的天空,反而更喜欢监室的温暖,而且完全忘记了尊严的涵义---这东西已经连基因都被消灭掉,灭绝很久了。
回顾自己的一生,很多事的目的,其实都是为了消灭尊严。而没有了尊严的鸟儿,大概也只能如此了。对此,可以反套肖申克的那句台词:“有些鸟儿虽然有飞翔的羽毛,但它们更适合关在笼子里。”
于木鱼宅
2013-10-2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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