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在概念上，悲剧就是指主体遭遇到苦难、毁灭时所表现出来的求生欲望、旺盛的生命力的最后迸发以及自我保护能力的最大发挥，也就是说所显示出的超常的抗争意识和坚毅的行动意志。悲剧理论认为悲剧性就是指人对死亡、苦难和外界压力的抗争本性；悲剧主体具有强烈的自我保存和维护独立人格的欲望，往往因为对现状的不满而显示出强烈的不可遏制的超越动机，并能按自己的意志去付诸行动，即使命运使他陷入苦难或毁灭境况之中，他也敢于拼死抗争，表现出九死不悔的悲剧精神。

悲剧渊源于古希腊，由酒神节祭祷仪式中的酒神颂歌演变而来。在悲剧中，主人公不可避免地遭受挫折，受尽磨难，甚至失败丧命，但其合理的意愿、动机、理想、激情预示着胜利、成功的到来。悲剧撼人心魄的力量来自悲剧主人公人格的深化。

在戏剧史上，根据悲剧所涉及生活范围的不同，一般分为四种类型。其一为英雄悲剧。它往往通过政治斗争、阶级斗争、民族斗争中等重大题材，直接表现各派政治力量、不同阶级之间的正面冲突。其二为家庭悲剧。表现家庭之间、家庭内部各种复杂的伦理关系及不同的人生价值观念、道德法则酿成的激烈的矛盾冲突及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其三为表现“小人物”平凡命运的悲剧。与“小人物”相对立的是来自社会各个角落的有形与无形的巨网。最后一种是命运悲剧，其所表现的矛盾冲突贯穿整个人类社会生活，表达了人类对自由的向往和追求以及对理想社会的渴望，并力图认识、掌握、驾驭自然、社会及人自身，展现着人类从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艰难历程。

在这里，我想描述的是命运悲剧。命运是一个宏观的单词，无论是英雄，家庭，抑或，小人物，都是它的字母。命运，它是矛盾的结合体，指生命的经历。宿命论者相信命运不可以改写，因为人不可窥探预知命运，命运存在于任何的角落，只是无法接触。但是，所谓的科学却告诉我们，命运只是个人的主观意识观念而已，而另一种科学的说法即是，命运不过是那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及自然与社会的法则，即一定社会历史条件对人的生命活动的限定。这与文学十分相似。自古以来，人类憧憬着美丽圣洁的月宫，所以，爱的诗歌不断涌现；而今，科学告诉我们，那只是冰冷的死亡的石砾。然而，冰冷的是人类相思的热情，死亡的却是人类美丽的梦想。

命运是不可知的，至少在文学的领域。假如，命运是明确的话，为什么文学还在悲剧中徘徊？所以，文学的角度来看，命运是那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及自然与社会的法则，即一定社会历史条件对人的生命活动的限定，但是，同时，它存在着不可把握的模糊性，即是老子之道，它既是客观存在的，同时也是玄之又玄的。

对于命运悲剧，实际上是必然与自由的悲剧冲突。古希腊的“命运悲剧”就是这种悲剧。譬如，《俄狄浦斯王》便是一部人与命运抗争的悲剧，尽管悲剧主人公最终亦未摆脱命运的罗网，但他却在不妥协的抗争中获得了自身的价值。而我在此讲述的却是中国的悲剧。众所周知，关汉卿的《感天动地窦娥冤》是悲剧。它写窦娥被无赖诬陷，又被官府错判斩刑的冤屈故事。然而，它真是悲剧吗？故事的在第三折是讲述窦娥被押赴刑场。临刑前，窦娥为表明自己冤屈，指天立誓，死后将血溅白练而血不沾地、六月飞霜(降雪)三尺掩其尸、楚州大旱三年，结果全部应验。并且，三年后，窦娥的冤魂向已经担任廉访使的父亲控诉；案情重审，将赛卢医发配充军、昏官桃杌革职永不叙用，张驴儿斩首，窦娥冤情得以昭彰。总的来说，这个故事的结局是圆满的，窦娥虽死，却是沉重打击了昏庸败坏之人。这也许是中国文学自古以来的习惯，用鲁迅的话讲，便是不敢直面现实，我们总是在皆大欢喜中麻木精神的压力。无论如何，好人死去，要不灵魂不死，要不成仙，要不重生；而坏人，必得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自然，中国的悲剧也是在不断的发展，民国初年，一直以来圆满的才子佳人小说更加倾向于爱情悲剧，尽管《红楼梦》也是一个悲剧，但并没有形成一定的社会潮流。民国初年徐枕亚的《玉梨魂》引起了社会悲情的风潮，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张恨水的悲情小说自是无需多言，从《春明外史》到《金粉世家》，将个人的爱情悲剧融入了混乱的时代背景当中。

现下，我要讲的是李碧华的《川岛芳子》，因为它是一个复杂的悲剧，它的女主人公并不是传统小说中善的化身，而且，在很多时候，在面对女主人公的悲剧时，读者更多的是拍手称快，因为，她不是一个善的化身。

李碧华，女，原名李白，祖籍中国广东台山，出生、成长于香港，毕业於香港著名女子学校香港真光中学。曾任小学教师、同时也担任人物专访记者、电视编剧、电影编剧及舞剧策划，先後在刊物撰写专栏及小说。代表作品有《霸王别姬》、《青蛇》、《秦俑》、《胭脂扣》、《生死桥》、《饺子》、《诱僧》等。专栏及小说在中港台新马等报刊登载，结集出版逾百本并有多国译本。

如此而已，她似乎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小人物。然而，且看她自书的档案：

星座：水瓶座

健康状况：迈向死亡，当然。　

喜爱的动物：男人

讨厌的动物：男人

喜爱的食物：电

喜爱的饮品：饮恨

嗜好：吃、睡

试过很“贫穷”的日子吗：手机不响、没有留言、没信、没fax、没电邮、没有人理会我(别说对我好了)……何止“贫无立锥”？简直是锥也无！

最“富裕”呢：开心——不是“笑”，笑很容易；“开心”是心底浮升的，快乐得想哭的感觉。

喜欢出风头吗：出不起。挺羡慕的。

什么时候觉得伤感：除了无法达成心愿之外，就数心愿达成了最伤感。

相信鬼吗：一如爱情，说不清楚，难以形容，直到它出现了，你亲身体验这份恐怯和患得患失。

“缘分”是什么：在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做对的事……的托词。

最幸运的一刻：适时离场。

人生是悲剧抑或是喜剧：当然是悲剧，否则你为何一出生便大哭？

性格：忠肝义胆，一丝不挂

专长：口蜜腹剑，好食懒飞

读书成绩：身怀六甲

喜爱的花：烟花

讨厌的草：烟草

喜爱的颜色：男色和女色

经常阅读的杂志：银行存折

初吻年龄：一月，吻了邻床的男婴

择偶条件：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

最想旅游的地方：我暗恋者的心

最甜蜜的经验：报仇

如整容会整那一部分：脑

职业特色：夸张、虚构、捏造、渲染、无中生有、惟恐天下不乱

工作上心得：对笔下角色，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满意作品：未写

愿望：不劳而获，财色兼收，醉生梦死

遗憾：上述愿望均成泡影

心爱的书：辞典

为什么常写“男女”题材：基本上，任何好看的小说不外八字真言：“痴男怨女，悲欢离合”

创作与人生的关系：毫不伟大，纯粹因为没有别的本事

知己难找吗：不难，你所有的敌人对你特别“知己”

怀念的日子：在日本京都大学上课的日子

曾爱上不爱你的男人吗：多。否则如何有灵感写小说？

最无能为力的事：拍马屁

什么时候心情最轻快：当钱包越来越沉重时

快乐美满的人生：七成饱、三分醉、十足收成。过上等生活、付中等劳力、享下等情*。

也许，读完你会哂然一笑，但是，这却是真实，不，应该说，现实，如张爱玲一般的现实，当然，也诚实。可是，她却是说“写作人都是独立个体户，我不愿意像谁。”她的作品着实多，而且，每部作品的题目都非常吸引人。譬如，胭脂扣，生死桥，诱僧，霸王别姬，青衣，绿腰，潘金莲之前世今生……每一个题目，就是每一个人生，并且，都带着凄美，迷离，梦一般的幻觉，写尽古今男女，独解爱恨情仇。

我为什么单单选择《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秦俑》（《古今大战秦俑情》）也是一个悲剧，只是，它的主题相对简单。

《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是一个怎样的悲剧？首先，必得了解川岛芳子是一个怎样的历史人物，要知道，她是真实地存在过的人物。

川岛芳子（1906年5月24日—？），本名爱新觉罗?显玗，字东珍，号诚之，汉名金壁辉，清朝肃亲王善耆第十四女。善耆为挽救清朝，意欲拉拢日本而抵御西方，遂将女儿送给川岛浪速做养女，显玗由此被送往日本接受严格的军国主义教育。川岛芳子成人后曾为匡扶清政与蒙古贵族结婚，但不久后逃离，并借助养父关系接近关东军，开始为日本长期做间谍，曾先后参与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变、满洲独立运动等秘密军事行动，亲自导演了震惊中外的上海一二八事变、转移婉容等祸国事件。她还曾在热河组织“定国军骑兵团”为日军效鹰犬之力，1933年成为伪满洲国“安国军总司令”。1948年3月25日，川岛芳子被以汉奸罪执行枪毙，终年42岁。

这是中国官方最为中意的一项解说方式，人生不需要转折，但凡她侮辱了国家这伟大的称号，她便该死，甚至，得不到一丝怜悯。

辛亥革命后，肃亲王为图借助日本之力复国，加之怜悯川岛浪速没有孩子，作为友情的依据把女儿赠送给他。那时，她才六岁。她改名为川岛芳子，并在日本接受教育。金壁辉17岁那年被59岁的养父川岛浪速玷污，川岛说：“你父亲是个仁者，我是个勇者。我想，如将仁者和勇者的血结合在一起所生的孩子，必然是智勇仁兼备者。”金璧辉在手记里写道：“于大正13年10月6日，我永远清算了女性。”　次日一早，她头梳日本式的发髻，身穿底摆带花的和服，拍了一张少女诀别照，即剪了一个男式分头。

这是一个转折点。也许这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历史，然而，历史究竟有几分是真实的呢？权当它是真实的吧！

川岛芳子是一个没有国家收留的人，所以，她只是一个流浪者，说她是作乱满蒙、声名狼藉的没有日本国籍的日本人，不过是中国的尊严问题。她在日本接受军国教育，所以，根据正经的判断“在黑暗的氛围里耳闻目染，最终造就了她畸形的性格与人生信念。12年后，少年川岛芳子的性格就已经变的浪荡、疯狂、粗野。但她也同时成为一个明眸玉肤，出水芙蓉的美女。这都为她后来成为汉奸埋下了隐患。”

她说：“我恨男人！”她为什么恨男人？她怀着复仇的决心，冲向一个个男人：蒙王甘珠尔扎布、日本陆军军官山贺、联队旗手山家亨、间谍田中隆吉、作家村松、右翼头子头三满、伪满最高顾问多田骏、投机家和巨富伊东阪二……她热烈拥抱他们，疯狂地与他们接吻，在床上翻腾搏杀，她摧毁自己，用灵魂与*体裂变的残酷武器去俘虏他们、利用他们、撕裂他们。

这是一种极端疯狂的行为，然而，谁能解释这种疯狂源自哪里？是她高贵显赫的满洲家族，是她那匡扶清朝无力只能靠女儿做人情的家族，也是那毁了她最后一点对爱的希望的养父，更甚者，是所谓的正义与白道。

一个卖国，足以毁掉所有的人生价值，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行动上。周作人不是？

“九?一八”事变后，金壁辉受日本主子的驱遣返回中国，使用美人计从事间谍活动。曾先后参与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变、满洲独立运动等秘密军事行动，亲自导演了震惊中外的上海一二八事变、转移婉容等祸国事件。这是她的卖国事迹。我能说她的事迹光荣么？不能，毕竟，我绝对没有勇气卖国，只能纯粹地欣赏她的才敢与胆量。

近年来一直在关注的是她的死亡真相，其中一种说法是被枪毙的是一个替身，而川岛芳子本人则化名为方姥，隐居长春三十载。专家学者们不断地探寻真相，然而，真相究竟多重要？是为了证明科技的高超？还是为了对她进行新一轮的审判？

假若她真的是方姥，她已经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一生了，何必执着于真相呢？

李碧华的《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是按照倒叙的时序来讲述故事的。从一开始，整个环境就氤氲在阴冷腥臭之中。

“周遭死寂，呼吸不可闻。金风有点凄紧。胎噪的蝉声随着敌人铁蹄，为风雨吹散了。阶下开始有死去一季的蝈蝈悲鸣。　

这座古老的公馆房子，朱红青蓝大宅，黑夜中益显森森然。”如一袭过时的重裘，遮天盖地困围着，里头的人喘不过气。　

门坎很高，红漆金环，厚重结实。”这只是对外部环境的描写，至于内部环境则让人产生一种如在地狱的感觉，至少在濒临死亡的种种恶心。

“罗帐被掀开一道缝。　

自这缝中，忽涌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像发霉，像养伤的动物。这不是人气，是又腥又臭的、毫无前景的味道。　

大家忍住了恶心的感觉，聚精会神，等待女主人亮相。　

先是一只手，手指瘦长，指骨磷峋，久未修饰，苍黄一如鸟爪。　

这道缝又再被掀开一点，现出半张断。　

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她骨瘦如柴，短发蓬乱，颧骨高耸，非常憔悴。”

一个照面，已然决定结局，并且，从她的外貌与周边的环境可以见出，其一，她就在死亡的边缘；其二，她是个孤独寂寞可怜的人；其三，她过着不是生活的生活。

整个第一章就是对川岛芳子死前的状况的描写，与下文对她显赫驰骋的奢豪生活在表面上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在最深处，却用一条隐秘的线——孤独，牵连着。

从第二章开始，按照顺序讲述她可恨又可怜的人生。

首先，是川岛芳子一个人的悲剧。

她作为复辟清王朝的珍客，六岁，送给日本浪人川岛浪速。

“‘我是中国人！’爱新觉罗显牙哭喊，企图扯开这被在身上的白色枷锁，‘我不是日本人！’”“在她天真纯洁的小心灵中，大概也有种本能，得知将来的命运，远在她想象之外吧？虽然她什么都不懂，唯一想做的、可做的，只是不要穿这件白绸和服。”这显然是一种极大的讽刺，白绸和服是何等的圣洁，但是，却成为日后染满血腥的白绫。现在，她只是一个天真纯洁的孩子，她在抵抗着不可预知的命运，尽管，她不知命运之路的延伸之处是怎样的肮脏丑陋。

“她怯怯地，抬起泪眼。

这是她生父，一个上百人大家族中的头头。

如果大清皇朝仍在，肃亲王家便是八大世袭家族中占了首位。他是第十代肃亲王，性格强，具威望，深谋远虑，指挥若定，即使是一家子吃饭吧，都靠钟声指挥，齐集在大饭厅，庄严地遵循着守则。”

无疑，这是和亲的另类翻版。一个亲王，性格强，具威望，深谋远虑，指挥若定，然而，却是昏庸无能，“他不信任汉人，反而投向日本人势力”，可以说他的一切计划都是为了救国，但仅依靠着一个六岁女儿的曲线救国，不免荒唐可笑，简直就是极大的讽刺。

出生已经注定不幸，后来哪有机会回头？

“谁知显玗在他手中，会被调教成怎么的一个人物？但一切的故事，只能朝前看。事情已经发生了。”一句话决定了一生，表面上对命运看不清，实际已经表明了悲剧的命运。

“肃亲王把一封信交给女孩，嘱她代转：‘将小玩具献君，望君珍爱。’”

这句话是对川岛芳子的定位，一个玩具而已，无论以后她是否成为金壁辉司令，她始终是别人玩于股掌的一个小玩具而已。

“川岛芳子不过是个小学生吧。孩子应得的德行调教几乎没有，反而正课以外的熏陶，越来越使她憧憬一个“满人的祖国”。”川岛浪速并没有给予川岛芳子正经教育，她对一个“满人祖国”的渴望与憧憬，可以说是在她幼小的心灵植入的一颗爱国的种子，只是，她后来的行为都承袭了她父亲的“曲线救国”政策。

“芳子扮演战斗机，向同学们轰炸，四下所到之处，要他们纷纷卧倒。

一个男孩不肯卧倒。

芳子冲前，一鸣鸣！隆隆地压住他，年纪小小，又勇又狠。

男孩被压，大哭起来。

‘哭什么？’芳子取笑，‘战事发生了，一定有死伤！’”

抛开所谓的后来，可见此时的川岛芳子是聪颖的，她对人世也是看得较同龄人明白的。只是，永远的问题，我说，她就是一个流浪的孤儿，“她的国籍含糊不清，一切都混淆了，成为小女孩的负担。”“到底不是家乡。真糟，连妈妈的样子也几乎记不起来，努力地追忆。

女孩的泪水只不由自主地在眼眶内打转。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一种没有归属感的凄惶。”她缺乏归属感，一个国家保护不了自己的子民，又怎么有资格去审判一个流浪儿的罪名？审判她在卖国，但却声明她的日本国籍。

“星星好像有颜色，密缀在一条宽阔的黑腰带上，有黄色、蓝色、银色、红色……，她盯着它们，良久，一种孤寂无聊的感觉扰乱了少女的心，思绪不定

但，只要她一想到‘大清皇朝还有我呢！我一定要为祖国做点事！’以此自勉，又再热血沸腾起来。”她曾一度苦恼自己的归属，但每每对祖国，她总是充满希望，她希望自己可以为大清王朝燃烧。说她不爱国吗？不会，“她有机心、肯吃苦、任性安为、大胆而有主见。”这样的人，有足够的自信，她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匡扶清朝的英雄，而事实上，清王朝不过是世界上一个苟延残喘的累赘。

一个在异乡备受欺辱的女子，父母双亡不能守孝在身，只能咬紧牙关，硬硬撑过去。“芳子咬着牙，她没有哭。她很镇定、庄严，如一块青石在平视。默然。”

芳子的爱情的是两个人的悲剧。

她开始谈恋爱了，与山家亨，松本第五十步兵联队少尉。但是，“她自小独裁，对她所爱的人也像置于掌心。”这种政治上的独裁手段实在不适合用在爱情上，但她与山家亨依旧相爱。“几乎便忘记了在中国驰骋的壮志——只要跟心爱的情人依依相守，远走高飞。伺候一个男人，像世上所有女人一样……”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子，小小的愿望，谁料得他日的疯狂？

“这天是一九二四年十月六日。为什么日子记得这么明确？——因为这天发生的事，令川岛芳子的一生改变了。世上原本没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在短短的二十年中间，叱咤风云，也穷途沦落，末了死于非命。像一个绚丽但惨痛的不想做的梦，身不由己，终于芳子成为人人恨之入骨的魔女，成为政治牺牲品。如果这一天，在历史上给一步跨过去，什么都没发生过，说不定，她会长寿一点。……这是命吗？”

这是命吗？我说过，必得有个转折，否则川岛芳子怎会沦落为一个极端的孤独者呢？

川岛浪速*暴了她，并且理直气壮地说“你是王族，我是勇者——单凭三族不能得天下——仅靠勇者亦将失败——我们二人的血结合一起——根据优生学——所生的后代——一定是——人中——之龙——”

“夜寒犹存，新的一天竟又来了。绝望得太尽，反而没有悲哀。她眼中光焰诡异而坚决。”从此刻开始，她变了：“面对理发店的大镜子，她把发誓拆下来，长发陡他被散。长发又一绺一绺地，洒在她身上的白布上，砸在地上。有生命的东西，转瞬成了废物。”她的希望正如这长发，转瞬成了废物。

“昨天的少女已死去，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爱情，她已留不住了，与山家亨是压抑的相爱，不能让山家亨知道自己的心事，却还要装得理所当然——分手，为了战争，为了满洲独立，不顾一切。这是借口，“她实在百感交集，是慨叹，是自欺，是义无反顾……”然而还是必得自我贬低，以至于，开枪自杀。

“芳子极度疲倦，因为在梦中，她走着一条奇怪的路，路一下子变长，一下子又变弯，总是没有尽头，想找个人来探问，地老天荒只她一个人，永远走不完。”这就注定了这辈子只能当个孤独者，她已没有退路。她的后来的人生就像“似乎睡着，似乎醒来，挣扎得特别辛苦。”

而今的她，连爱情这条路也断了线，真正的“有家不得也，有泪无处垂；有法不公正，有冤诉向谁？”

她和川珠尔扎布结婚了，政治联姻，一个她不爱的人。无爱的婚姻，死寂的生活，“芳子无法适应一个已婚妇女的正常生活，无人倾诉，有口难言。在倔强孤立中，她演变成一个家族中的怪物。”“她与面目看不清的日籍男友同乘汽车出游。她与穿西服男子跳舞。她在旁人窃窃私语中夜归。她拍起一份小报，上面有花边：“芳子小姐之浪漫生涯”，一笑。她与丈夫貌合神离地出席宴会。”

此时，她已经开始报复了。

而山家亨呢？别忘了，他已经开始沉沦了。他有多爱川岛芳子？不知道。只是，他开始自我颓废了。“听说他跟自己分手后，一瓶不振，日夜沉溺艺妓酒色。还亏空公款，欠了一身债项……”

“她把愤怒发泄在不见血的报复上”，开始一切杀戮。

宇野骏吉，板垣征四郎，吉冈安直，溥仪……不过是有权势的男人，她的欲望不断扩大，贪婪地吮吸着权利的滋味，欲图满足自己英雄的愿望，她要成为重建满洲的英雄。然而，不久，她就要变成一个失去权势失去一切的空壳子了。她没有卖国，她只是想恢复满清王朝，那是她自己的祖国。

“你们冤枉我。”一步一步地，她走上染血的不归路！

终于，日本完全抛弃了她，密令山家亨暗杀了她，只是，旧情难忘的山家亨并没有动手，他只是劝她远离硝烟，但山家亨却因此身首异处。

她的战场完了，她的舞台谢幕了。

“每个角儿，在舞台都独当一面，挥洒自如，只是人生的舞台上，芳子就远远在名角之上了。谁料她也是一个被玩儿的角色？——”

自此，她的政治完了，所有的努力只换来汉奸的骂名。这样人算不算悲剧，她的潜意识里是兢兢业业地围着满清王朝忙绿，其实，所有的一切只为了有一个体面的国家，不至于在日本人的眼中是一个寄生虫。

爱的人爱的太悲惨，山家亨走了，还有一个谜一样的感情——云开。

“她杀尽所有的人都不会杀他！”

“琴师用时凄怨时沉吟的日语，随着三味线的乐韵，轻唱着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故事，一定是历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尘：

三千世界，

众生被武。

花魂成灰，

白骨化雾。

河水自流，

红叶乱舞。”

“生命无常，芳华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无疾而终。”

她与云开相识于上海的码头，结怨于她是金璧辉司令，但是，两个人究竟潜藏着怎样的情绪，却教人难以捉摸。

云开第一次见着川岛芳子时是不舍与怜惜；发觉她是金壁辉时是异常的恨；在受伤时看芳子，她是可爱的女人，甚至迷醉了；看到芳子在监狱的不堪时是不忍；最后，他让她躲过了枪毙，“云开用力狠狠地捏一下，指节都泛白了。握得她从手上痛到心上。双方没有说过那个“严重的字”，但他们都明白了，千言万语千丝万绪，凝聚在这一握中，很快，便得放开了。”再也无缘相见，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还一条命？

川岛芳子初见云开时是觉得他单纯难得；发觉他与自己不断地做对时是异乎寻常的恨，但从不敢下杀手，屡屡放过他；后来逃回日本时养了一只猴子，却取了云开的名字——阿福；在监狱里见到他时，“他一走，芳子慌乱得如爬了一身蚂蚁。

自惭形秽！

自己如此的落难，又老又丑，连自尊也给踩成泥巴，如何面对他？

芳子手足无措，焦灼得团团乱转。

怎么办怎么办？

手忙脚乱地梳理好头发，又硬又脏，只好抹点花生油。牢房中没镜子，她一向在玻璃碎片背面贴上黑纸，便当镜子用，当下左顾右盼，把牙粉权充面粉，擦得白白的，点心盒子上有红纸，拿来抹抹嘴唇，代替口红，吐点唾沫星子匀开了，……又在“镜子”前照了照，不大放心，回头再照一下。

终于才下定决心到会客室去。

深深吸一口气：不可丢脸！”

最后，她是把自己的命交给了云开。

能不爱吗？可是，这样的两个人能相爱吗？

“她根本不愿意当日本人。但中国人处死她。”

“一个被命运和战争捉弄的女人，一个傀儡，像无主孤魂，被两个国家弃如敝展。但她看开了；看透了，反而自嘲：

“不准，也无所谓了。枪毙是我的光荣——像赴宴，可惜连穿上自己喜欢的晚装也不可以。””

就这样，李碧华再度用她喜欢的笔调，来一段似幻似真的描写：

“只见一个老妇的背影。她穿白绸布和服，肩上路了头可爱的小猴子呢。

背影一闪而过，平静而又荒凉，没入热闹喧嚣人丛里，不知所踪。她是谁？

她是谁？

她是谁？

没瞧仔细。也许是幽幽的前尘幻觉…”

她一直在等阿福，可是，一个没有国家收留的孤独者却再也爱不起了。

这就是一场悲剧，不只是她的，他的，甚至是中国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