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那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嘱托弟弟牵马到路口接我,我匆忙打点好行李,搭上开往老屋的班车,回到离别一年的故乡。
刚下车,就看见弟弟向我走来。他去年帮亲戚建房子摔伤了脑袋,语言功能还没有恢复,右臂还瘫痪了。他费力地把我的行李绑在马鞍,用手指画着让我骑马,我的童年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只是最后离开故乡,再也没有机会爬上马背。我苦笑着摇头告诉他:“我怕从马背上摔下来。”他指画着告诉我,他帮我牵马走在前面,不会摔下了。
我执意走路回家,弟弟赶着马走在我的前面。野草和碗口大的树木,密密麻麻地遮挡着山间小路,他费力地用树枝拨开长得比我还高的野草。苍黄的天底下,远方横着几十户萧索低矮的瓦房。遥望远方的故乡,四周除了野草还是野草,除了野树还是野树,除了野藤还是野藤。马儿疲惫的哀叫声回荡在山谷,惊起林中的鸟儿四处乱窜。踩着脚下的落叶,一不小心,走上一步滑下几步。汗水渗透了我的衣服,秋风吹拂着散发热气的野草,酸酸的胃液从我的嘴里飞出来。弟弟急忙从马鞍上拿出水壶,眼眶滑落那种叫做盐的液体搅拌着水滑落到我的嘴里,好咸,好咸。
3个多小时后,双脚磨起了血泡,终于走进了寨子。用泥土版筑的墙壁,也因时间的沧回苍老,长满了阴暗的苔藓。疯长的野草,枝繁叶茂的野藤,攀着篱笆,爬上后墙,覆盖着瓦片。一只只黑色的蜘蛛,在瓦楞的檩条上,不停地吐着丝,编制着一张张大大的网,我手持木棍妄想把他们赶走,但是他们快速地攀网逃跑,蜷缩在檩条冷冷地瞪着我。
年过八旬,耳聋的伯母,她拄着拐杖,佝偻的驼背,几乎可以和地面接触,背着背篓,背篓里装满了柴火。她左手手抓住木制的楼梯,右手拄着拐杖,脚步颤颤巍巍地向上登着。我的心随着晃动的背篓,加快了跳动。夕阳将她的背影拉长,在荒芜的寨子里,显得是那么的孤独。一场惨绝人寰的大饥荒把我的伯父夺走了,那年我堂哥刚满2岁,伯母一把屎一把尿把堂哥拉扯大。堂哥很争气,成绩很好,成了第一个走出寨子,在城里有了铁饭碗的人。村里的长老杀鸡宰羊,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天一夜,随后我的伯母,风风光光地离开寨子。次年,堂哥娶了媳妇,我的嫂子是城里人,生活习惯的不同,婆媳矛盾日益尖锐,三番五次的争吵,伯母一怒之下返回老屋,再也不愿意到城里享福。
一只灰色的猫,尖锐的爪子翻打屋顶上的瓦片,眼瞎的七公打开大门高声喊:“阿福,是你回家了吗?我听到院子里的开门声。”七公是个命运坎坷的人,文革时老伴被活埋,他被丢下山坡,大难不死,捡了条命回来,树枝把眼睛扎瞎了。他唯一的儿子阿福和媳妇也忙于进城带孙子读书,3个女儿远嫁他乡,家里只剩下七公一个人。白发苍苍,年过七旬的七公,拄着拐杖伫立在门口,在秋风中,黄昏下映成了一幅悲伤的风景。
我赶紧停下脚步,推开七公家的院子门笑着说:“七公,不是伯父回来,伯父这段时间很忙,恐怕过几个月才能回来,是我回来了。”七公听着我的声音高兴地回答:“原来是我的乖孙女回家了。”七公家,可是寨子里盖起的第一家,屋顶加吊脚楼的瓦房。扶着他走进家门,雨季太多,雨水透过瓦片的裂缝落到楼板,屋里的楼板到处是窟窿。我不断地提醒七公:“小心些,这里的楼板坏了。”七公笑着说:“不碍事,我习惯了。所有的土地变荒芜了,我这把老骨头到了九泉怎么和祖先交代呢?”我只能安慰着七公:“时间长了,在外面呆腻了就会回家。”洗好七公家发霉的碗筷,搬来废弃的木板堵上有窟窿的楼板,走出七公家,心里像刀绞一样疼痛。
母亲笑着迎出家门,从她刻满皱纹的脸上,我看到了岁月烙下的沧桑。她用衣袖擦着满头大汗的我,心疼地责备着:“怎么不骑马回家?累坏了吧,快点坐下歇会儿。”我笑着回答:“回到家就好,我不累。”母亲忙着煮菜,招待我这个远道而来的闺女。
吃过晚饭,我一个人,站院子里。今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蟋蟀在草丛里弹琴,伸手不见五指,我掏出手机,手机不在服务区内。望着万家灯火远去了的寨子,我不禁一次次问自己:“故乡,你怎能变成了一座空城?”我记忆中的故乡不是这样的,我的故乡有着勤劳勇敢,质朴谦虚,永不屈服的乡亲们,他们起早贪黑,用勤劳的双手的在贫瘠的土地上忙个不停。春天,忙着播种。夏天,忙着锄草。秋天,忙着收获。冬天,忙着开垦荒地。我的祖辈们,包括我的父亲,永远倒在土地上的那一刻,手里还紧紧地抓住锄头。寨子里,狗吠声,鸡鸣声,孩子们的嬉闹声,傍晚赶黄牛回家的吆喝声演奏着生命乐曲的交响曲。
如今,一切都远去了,随着外面精彩世界的诱惑,寨子里的年轻人,带着妻儿和小孩南下淘金了,寨子里没有学堂,等小孩到了读书的年龄,父母都到城里租房让老人看管小孩读书,然后继续南下淘金,每个月按时寄钱回来。年轻的姑娘,离开学校的大门,远嫁他乡逃离这片贫瘠的土地,留守在寨子里的只有少数,舍不得离开故土的老人。打着灯笼的萤火虫,沿着我回家时弯弯曲曲的山路,拼命地飞向远方,它们是否也在仓促逃离这片贫瘠的土地?
老屋微弱的灯光,透过瓦片的缝隙,点缀着漆黑的夜空,我终于找到了故乡的痕迹。我想起了寨子里的乡亲们。我希望,他们不要和我一样,在一座属于别人的城市里奔波忙碌。然而我又不希望,他们和我的祖辈们一样,倒在贫瘠的土地上,流干最后一滴血。不希望寨子里的留守老人,在回忆和等待中弥留。他们应该逃离时代宿命的安排,有新的生活。
秋风吹过树梢,抵达我的掌心。我不知道,风满高原是否来自土地的一种隐痛?目光穿透冷风,我只知道,云贵高原南麓,这个偏僻、贫穷、落后的小寨子,站着我的祖辈,祖辈的身后,跟着我哑巴的弟弟,耳聋的伯母,瞎眼的七公,年迈的母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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