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见单位公告栏上的重阳节活动安排时，对于这个节日的疑惑又涌上心头，我以前总是怀疑这个节日的真实性，因为只从唐诗见过，那也不过是个登山节。这就像现在的小孩看见算盘会以为是个带着轱辘的玩具一样。

可是有一个重阳节，却那么清晰。

那个重阳节，有胶州湾海浪的声音，和一个老头儿的陪伴。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一位长辈，因为我无法用别的称谓来表达对他的亲切和怀念。

我没有回学校，老头儿没有回家，中午的时候老板恳求我晚上留下来帮他照看一下设备，因为金沙滩上的警察也放假了，老板的母亲从老家东北赶来，为的就是能和儿子一家过个团圆的重阳。不忍心破坏老板一家团圆的机会，咬了咬牙，推掉了和几个朋友聚餐的事，留了下来。

老板有两个设备，一个是炫舞转盘，另一个是急速飞艇，都是沙滩上很红火的游乐设备，这两天我一直在转盘的控制室里，游客一拨拨上来又下去，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我会和他们互动着或减速或加速，使游客体会到转盘的刺激。这是一个很需要精力的活，两天的时间，我并没有注意到那个老头儿。

五点左右沙滩上就没有人了，海风有了一丝阴冷的感觉。我从控制室里走出来，向厨房走去，打开门，看到老头儿，有点吃惊。他在切肉，是老板事先给我们准备好的，说也让我们好好过个重阳，我也下手拾掇起来，老头儿说他没忌口，让我随便做，我炖了鳕鱼和冬瓜，他煮的虾和蛤蜊，在做饭的过程中我才知道老头儿姓孙，在这儿呆了四年，家在潍坊，妻子五年前病逝，有两个儿子，都在部队上，因为他们回不了家，每逢过节老头儿都是一个人在这过的。知道我也留下来，他很高兴，一直兴致勃勃地聊天，说起他记忆里的那个重阳节，他很是感慨，他说那时候他父亲在济南做小生意，没到重阳节的时候，就是下着冰凉的秋雨也会赶回来的。尽管时代在变迁，为人父，为人祖父的他，一直很看重这个节日，这几年，他自己在心里重温重阳佳节。我很好奇地询问当时的重阳节，老头儿用一种不舍和欢快的语调回答者我，他不时地笑笑，露出几颗仅存的牙齿。

我从外面搬来了桌子椅子，让他坐下，把做好的菜端上来，老头儿这时候露出了孩童般狡黠的笑容说，小李，等会儿。

不一会儿，他提着月饼和一瓶酒过来了，他有点骄傲地告诉我这月饼是他儿子今年中秋节托人带给他的，酒是一年前送来的，一直没舍得自己享受，我看了看，月饼是米旗月饼，酒是五粮液，包装精美，我无从知道它们的价值，只能夸老头儿的儿子孝顺。

吃菜的时候，才发现鳕鱼还可以，冬瓜火不够，有点硬，我略怀歉意，一直说自己没做过几次饭，这菜只能凑合着吃。老头儿安慰我说我做的鱼好吃，冬瓜汤里的肉味很好。这时候他小心翼翼拆开月饼盒，可能眼花了，他怎么也找不到包装上的开口，我说我来吧大爷，看得出来，他有点沮丧，他想亲手给我打开。看我一下就撕开了，他笑着说，老了老了。

月饼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吃，酒对与我这样一个不会喝酒人来说，也跟其他的酒别无二致。老头儿高兴地说起他两个儿子在部队多么争光，我也只好附和称赞月饼和酒的美味，然而也不觉自己虚情假意。

不得不说，酒是个润滑剂，几杯下去，我和老头儿之间没有了约束，拉起家常，开起玩笑。老头儿很瘦，可能不太能喝酒，眼神泛起一种迷离，我突然觉得他这时候特别像个孩子，笑起来比我都真诚。老头儿说会看手相，我当然把手递过去，虽然不信，也乐得和老头儿开开玩笑。他却显得很郑重，从屋里拿出老花镜，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说，你有两个姐姐。我不禁吃惊（现在知道应该是老板告诉他的）。

话间，老头儿问到了我的父母，也许是喝酒的缘故吧，说起父母，又值佳节，尤其讲起母亲生病的时候，眼窝不免犯潮。老头儿心疼地拉起我的手，摩挲着，良久未言，我听见海浪涌上沙滩和老头儿喉结抽动的声音。他很长时间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是在看自己的孩子，我从来没有在父母之外的别人眼中看到过那种真挚的亲切和爱怜。

看得出老头儿在想自己的儿子，我说您的儿子们都很争光，他们也都很孝顺，你也是有福气的人。

老头儿点点头，是啊，可是他们从十几岁就在部队上，每到过节的时候，我这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他拍着自己的胸口说。

没想到老头儿凄凄地哭了，枯瘦的手腕抹着眼泪，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孩童般的委屈。因为他讲的是胶东方言，加上频繁的抽泣声让我听不清楚他说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手足无措。老头儿可能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摆摆手说，小李我喝多了，喝多了。我说那我扶你回去休息吧，他答应了。我想跟他说其实他并没有失态，只是感情流露，可是我说不出口，只有轻轻地扶着他，让他觉得我很理解他。

走出门外，海风正凉，新月亮白，他踉踉跄跄地走着，我把他的胳膊绕在我的肩膀上，让他走得不那么费劲。看到我们投在沙滩上的影子，老头儿仰起头看看月亮，虽然不是很清楚，我还是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依旧泛着光，他转过头，拍着我的肩膀很认真地笑着跟我说，小李，这是这几年来过得最高兴的重阳节。

老头儿睡了，我独自在转盘上坐了一会儿，不知想着什么，凉森森的感觉让我忽然担心起老头儿会不会忘记盖被子，我走到他屋前，灯还亮着，看到他盖着被子沉沉地睡着，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

除夕之夜，全家团圆，我忽然想起了老头儿，趁着锅里的鸡还没炖熟，给他打了个电话，然而接电话的是他儿子，当得知我是老头儿口中的小李，他儿子的声音显得很亲切，告诉我老头儿现在生病了，还在医院里，说老头儿经常跟他提起我，念想着我。我说请代我向老人问好，他也很真诚地感谢我，问候我的父母?????

自从过完年，事多了起来，毕业，工作，偶尔想起老头儿，想着给他打个电话，也被各种事情和理由搪塞过去了，这一晃半年多。

明天就是重阳节了，拿起手机，我把给老头儿打电话添加到备忘录里，特别盼望着接通电话能听到他有点浑浊的笑声，如同看见他张着没有几颗牙的嘴对我笑着那般亲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