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最初并没有出来当兵的想法。
我爸在家里是老大,很小就开始承担一家人的生活。据我奶奶说,他从7岁起就钻冰窖砸冰块,然后制成冰棍卖,一天下来挣点棒子面给一家老小糊口。
我爸爸7岁那年,我爷爷年交三十。按孔子的语录说,男人三十岁而立。而我爷爷的立就在于他终于培养出了一个接他班的儿子,自己就撂了挑子。理由是他的胃不好,经常疼。我妈妈说你爷爷的胃就是饥一顿饱一顿自己糟蹋的。年轻的时候我爷爷经常因为吃而跟人打赌,据说他有一顿吃过二斤年糕的记录,还有一次喝一瓶老白干的记录,至于吃完喝完以后怎么难受只有他老人家自己知道。这些我是听我爸说的,我爸爸说,“你奶奶总是拧着鸭子腿儿盘坐在炕上讲古,其实无非就是你爷爷年轻时候那点出息。这老两口,一辈子恩爱,别人眼里败家的本事,到了你奶奶的眼里全成了事迹。”我爷爷的爷爷原本是方圆几百里内少见的大户,高门大院的宅子加上上百亩的良田,交到我的爷爷手里没几年,折腾空了。我的曾祖父本是个识文断字的秀才,但是英年早逝,三十岁出点头就撒手人寰,西天遨游。于是我那寡居的曾奶奶会同我爷爷,家里主事的两个要员就做出决定:卖。我曾奶奶说:“这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咱娘俩儿不用守着金山银山举讨饭碗。你那身子骨自小就弱,连那些扶鸡的营生咱也不干。这宅院和田地还是够咱们吃的。”
我奶奶初嫁我爷爷之时,陪嫁装了16大抬,也是少见的大手笔。怪只怪我奶奶和我爷爷情投意合,从小两口到老两口,一直是手牵手下馆子,共同享受。“儿有儿孙福,不给儿孙置马牛。”我奶奶的名言在我曾奶奶过世以后开始对我爷爷发生持续性影响,于是有了政策的延续性。也无须仔细体会,就可以发现我的曾奶奶和我奶奶,她们的理论精髓是一致的,这就决定了我爷爷行为的轨迹是前后贯穿的。其实不外乎一个字,卖。卖来卖去,终于卖成了贫农。这对于我来说不是坏事,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总是理直气壮地填家庭出身,不像我有的同学,填上“革干”以隐瞒爷爷辈剥削阶级的不光彩历史。
我们老家是老解放区。闹日本的时候就是共[chan*]党的根据地。我爸爸从十五、六岁开始就在乡里当公安员,那是个类似于警察所长的职务。我爸爸的前任是个党员,因为部队扩军被扩进了正规部队,于是就把班交给了我爸爸。这并不是因为我爸爸当时有什么政治觉悟,而是因为他的前任是他的本家亲戚,他看中了我爸爸高小毕业的文化。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一个高小毕业生可是了得,算乡间的文化人,比今日的大学毕业生还值钱。一个乡的公安员要负责几个自然村的工作,所以我爸爸每天要背着盒子炮东里来西里去。据他自己说,从他当公安员到跑到林彪的四野前,小一年的时间,那枪当怎么放,他根本不知道。只有一次,见到乡长用它,还险些酿成一次事故。那次是和他乡长两人进山,半路上看见野兔,乡长非要打了给山里的八路首长当见面礼,于是两人便一边追一边由乡长放枪。乡长自己的枪打出一发子弹以后便无论如何也打不响了,便要我爸爸的,我爸爸在奔跑当中把枪给他,乡长接过去打开保险的刹那,脚下正好踩在一个圆石头蛋蛋上,一滑,乡长便向左侧扑倒。乡长倒而未倒的瞬间,枪走火。我爸爸当时正在他的左侧,子弹从他的肥大黑棉裤腿儿上穿过,那是靠近膝盖的位置。我爸爸吓得一屁股坐在山道上,捂着破洞的地方,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是要老子的命吗?”本己经摔倒的乡长赶紧爬起来,撸起我爸爸的裤腿儿就检查伤口。一看,只是棉裤上穿了个洞,腿连块皮都没掉,他顺手就搧了我爸爸一个脖搂子,“连块皮都没伤,闹你娘的什么闹?”
从山里回来没几天,三里五乡著名的媒婆子就上了我爷爷家的门。说是乡长委托的,要把他的表妹介绍给我爸爸。媒婆子说,“那表妹,是乡长三姨家唯一的闺女,细皮嫩肉,后脑勺子上还梳一根大辫儿,流光水滑的。”其实我爷爷我奶奶对这些没大兴趣,长啥样没大关系,娶过来的媳妇又不是买来的年画,谁家也不会把她挂墙上挂着。我奶奶说,“要紧的是人家,我们儿子总得要讨个正经像样的人家的闺女。”
“那可不是。象你们这样三里五乡有身份有地位的殷实人家,一般的闺女我也不敢上这来巴结不是。”盘腿坐在炕上的媒婆子小心翼翼地挪挪了屁股,她担心那破了碴儿的炕席扎着她。
媒婆说,“这闺女家里有几十亩地,有一头牛,还有个驴。家里两个哥都结婚单过,就剩这么一个闺女了。她爹有手艺,执著个铁匠铺子。人家说了,嫁闺女,陪嫁不少于二十大抬。”
听罢这些条件,我奶奶心下恨不得立刻把那二十大抬娶回来。但是表面上,架子不能落,所以矜持地说了句,这闺女,咱可以考虑。
我爸爸听说要把乡长的表妹娶来给他做老婆,当时就蹦了起来。不是高兴的,而是气愤的。
“他表妹?那个斜眼?”我爸爸说那个表妹,眼睛不是小斜,而是大斜。在一百八十度之内,你永远搞不清那闺女在注视着什么。
我爸爸去找乡长理论。“咱俩有仇吗?我把你家孩子扔井里了吗?你差点把我打成瘸子不说,你还把你的斜眼表妹给我当老婆,你非要害我不成吗?”
乡长说,“你他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觉着差点没打着你,挺对不住你。我就这一个表妹,给你当个老婆,也算是我给你赔个不是。”
我爸爸说,“你他妈这样的好心,还是给我省着吧。”
跟乡长闹了一通,算是把乡长这边平息了。可是我爸爸没想到,惦记着人家二十甚至更多大抬陪嫁的我爷爷我奶奶那边,反倒摆不平了。他们执意要娶着斜眼闺女当儿媳妇,见软的说服不了我爸爸,就来硬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事,由不得你。”
我爸爸知道,双方僵持,要破解,唯一的办法就是跟他们沙由娜拉。所以在一个刮着大风的早晨,他独自进山。跟山里的部队领导把情况一说,领导就同意他留下了。
我长到十几岁的时候,见过那乡长。我爸爸陪他喝酒的时候一口一个“大舅哥”的叫着。他说,“你真的该谢谢我,我要不说把我表妹给你当老婆,你会跑出来?你不跑出来,你能当这大官儿?还不得象我一样,在咱那小地方委屈一辈子?”
那个乡长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是:他喝了很多酒。他在我家地上扔了很多烟头,吐了很多痰。
-全文完-
▷ 进入亚林王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