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醉人,人焉能自醉?
――读《尚书?酒诰》随笔
小事不训诰,《尚书》中,凡训诰事,一定经天纬地、治国安邦。正因为这样,《尚书?周书》中突然有一篇《酒诰》,便令人诧异十足。“多大个事啊?不就是喝点酒吗?”
然而周公却一脸严肃,训诫康叔:到卫国执政,务必狠刹酗酒之风。
细想周公自有他的道理。
康叔受封之卫国,乃殷商故地。当初,纣王建造酒池肉林且纵情声色。上有好之,下必效之,以致殷末之时,风气奢华,政乱其德,人乱其性,世面上尽是瘴气。周公自然不想蹈入商纣的旧辙。新兴王朝总要带着满腔热情和浑身朝气开始一个新纪元。无论客观上效果如何,起码主观上意愿如是。所以翻检中国五千年书简,每一个王朝都没走出初盛末衰的铁律,象草木般,从春到秋到冬。以北京为例,哪一伙胜利者入城前都曾雄心勃勃,都有躲开铁律的幻想。帝王要艰苦奋斗励精图治,大学士们便写些“几百年祭”式的警世文章,然而奇怪的是,每个王朝到最后都走了一个同样的圆,在历史的大屏幕上,各个王朝的起点和终点无大异处。
我们专事稼穑的祖先,从五谷中为我们提取了浆状的精华,比之于西方人的葡萄中取汁,我们的美酒更醇厚更浓烈。畅饮,抒大漠长烟之志;浅酌,寄小桥流水之情。古来圣贤多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中国古代文化,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部士大夫文化,而在其间,无论魏晋风度还是唐宋风格,都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假如把留名的文人作一番个案分析,我们差不多可以概括出这样一个共性:进不到官场或被从官场踢出来,饱尝失意之苦之后,要么“会须一饮三百杯”,要么“把酒问青天”,反正是有酒入愁肠之态。酒酣之际,醉眼看朝野看自家,愤懑怨艾甚至批判,都被放大,尔后泼墨挥毫。发泄的文字——我们叫它歌哭,反政府的文字——我们叫它针砭,便篇篇什什地出来了。非常有趣的一个现象是,所有后代人都爱看前代那些反政府的文字,而现实的政府却总要兴兴文字狱,或来场文化的革命,革点文人的脑袋以示震慑。
酒不是不能喝,倒要看给谁喝。文人喝了,是好事。酒壮怂(尸下从)人胆,文人立马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趁着酒劲舍得一身剐。于是文坛亘古以来许多真性情常常是酒性情的衍生。李白不醉,焉敢龙巾拭唾、贵妃捧砚、力士脱靴?不灌斤八的,他也照样做世俗中人,“云想衣裳花想容”,给杨玉环唱一组谄媚的歌。
但是官员不能喝。
殷末周初,社会处于转型期。旧朝遗民尚未完全脱胎换骨,颓败淫风难于于一夕间荡去,而酗酒之风既占淫风之首又为淫风之源,难怪周公决意用重典而根除之。在周公看来,“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酗酒淫风,于周初社会而言,无异于洪水猛兽。这是否有点小题大做?但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历史是,许多细微小事一再演绎和翻转乾坤天地,以至于当我们见到“防微杜渐”四个字时,便心有寒气掠过。
人类的物质文明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时至今日,我们有那么多可资享受的条件令我们常存感恩之念。男人可以去酒色,女人可以去休闲,孩子可以去打电脑游戏,各得其所,丰富而多彩。相信周初之时,高尔夫没球没场地,卡拉还不ok,遑论豪奢会所及各样中心。想象那时代既便是奢侈的官员贵族,也不过一手猪脚一手酒樽,吆三喝四“走一个,走一个,再走一个”,直到把自己放倒,烂醉如泥。大概这种酣畅痛快的酒活动,是他们最为高级最为高雅的业余生活和上流社交。然而周公列举“在昔殷先哲王”,说他们“畏天显小民,经德秉哲”,“自成汤咸至于帝乙”,“罔敢湎于酒”。又说,“不惟不敢,亦不暇,惟助成王德显越,尹人祗辟”。干正事的人无暇淫乐,淫乐的人不干正事,自古而然。
商纣嗜酒,《尚书说》中说他“为长夜之饮”,于是朝野上下有样学样。领袖沉湎于打桥牌,举国老百姓就打麻将,大官养情妇,小官就包二奶,纲纪已乱,who还怕who?曹雪芹看王朝一如看大厦,朽烂到某个节点上,必然忽拉拉瞬间倾倒。那时叫王朝倾倒,如今叫政党解散,其实这等事总是利益集团的事,跟老百姓无大关系。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初,东欧诸国一夜间纷纷易帜,那便是现代版的改朝换代。“变天了”,乍听起来很恐怖,但是是由阴转晴还是由晴转阴,还须冷眼相看,不急于给出结论。
矫枉必须过正,周公也是不得已而严刑酷法,明令康王,“群饮”,即官员聚众狂欢滥饮,“尽执拘以归周,予其杀”。谁若被康王执拘以归周,谁就会被周公拿去宝贵生命。
面对周公铁腕,我想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不想用项上人头换那三杯两盏淡酒。
-全文完-
▷ 进入亚林王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