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本来是去给孩子平板电脑找配件的,结果就在电子商贸城里发现了那个俗名叫做看戏王的电器,想着老人们那么喜爱秦腔,就给他们来个惊喜吧。谁知道这东西买回来,我自己先喜欢得不行,两个ft卡共装了160多段秦腔,个个名家,段段精彩,一折接着一折看,于是我就沉浸在秦腔的声韵里,也沉浸在童年的怀想里,还沉浸在对故里的思念中。
那天领导用我的u盘,见里面拷着秦腔,说你还喜欢秦腔?我说我从小就喜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但从懂事的时候就老去看秦腔,别的孩子满场子玩,我却盯着那些衣袂飘飘的古人看得津津有味。母亲那时候是村里戏班的女主角,经常演的是秦香莲,后来小学数学老师见了我就遥遥地喊秦香莲的儿,我不明白在喊谁,再看他眼神,知道他是在真切地喊我,那种戏里戏外分不清的乱象,现在还是感觉有些温暖。母亲本来不识字,但在唱戏方面却有她非常独特的天赋。那么一册接一册的戏本,叫我给她念上两遍,就能全背下来了,就是凭着这些全背下来的曲词上台就演。尽管她的气管也不是太好,但因为对戏的爱好和执着,她担任女主角的那几年,把那些好戏一部接一接地唱,从《秦香莲》到《王宝钏》,从《劈山救母》到《血手拍门》,全是本戏,全是主角,全是大唱段。当时不以为然,后来才把母亲佩服得心服口服。
耳濡目染之间,秦腔就不知不觉地走进了我的生活里。我是小伙伴一块儿看戏最认真的,总是早早地去占位置,总是等着结局了才走出戏场,中途不溜号,不玩耍,看着看着,就把那些人物记住了,就把那些情节弄懂了,就把那些背景给弄清楚了。后来与父亲说戏,说得头头是道,有时的问题把父亲也给难住了。有一天父亲就给同村的叔叔们讲,说我把戏弄得比他还清楚,有的问题他自己也不知道,叔叔们就投来赞许的目光,让我的心理美滋滋的。
其实爱秦腔爱看戏,不仅仅是我,还有奶奶。奶奶看不懂那些具体的情节,她就是喜欢看小旦,不喜欢武将们呼声喊天,就喜欢听那些女声静静润润地唱一段。在这些唱腔里,她感觉到了辛苦一辈子之后的温暖,忙碌一辈子之后的休闲,对美好生活的寄托,对现实生活的哀叹,全通过那些腔调与声音承载了下来。这种感觉在三十年后得到了印证。那年春节回故乡,我的几个小伙伴就在故乡的戏台子前面的场子里摆了个地摊戏,几度岁月沧桑,跟母亲一块儿唱戏的那些人,多半已经告别了这个世界,还有少许的老汉们,已经老得不能乱弹了,而后辈人又根本看不起戏这种东西,把更多的时间给予了电视和流行歌曲,这样下来秦腔本戏在乡村里就再也演不起来了,同伙们摆的这个地摊里,却是一段接一段的秦腔戏折子,尽管已经不那么正宗了,也不是那么完整,但每个人都唱得那么认真。我听明白了,在那些不太完整的唱腔里,寄托了他们三十多年来生活的足印,承载着他们对生活不够完整的缺憾,对当下的热爱,对美好未来的寄寓。
当年和母亲一块唱戏的还有几个姑娘,她们那时候正值最美好的年华,无论装扮什么,都遮不住她们那些已经茂盛的青春。后来到初中的时候,我们班也弄了个折戏。平时也没怎么看不出来,选人的时候,出旦出生全是玉扇纶巾,出将入相全是龙威虎啸。尤其是女主角,比大家都成熟得早的那个姑娘,无论从扮相,到唱腔,到演技,全是入行入道的样子,把大家惊了个目瞪口呆,拿到村里的本戏前头一演,大家都伸拇指赞叹,因为演艺,也因为青春,那年的春天很温暖地留在了大家的心里。后来,她还是没有读成书,那些唱戏的姑娘们都没有读成书,全嫁到别的地方去了,至于具体嫁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家好像都不知道。母亲说,这些姑娘早早地把心性儿唱开了,就再也不能专心读书了,她们的书都读不好。具体是什么原因,那时候的我好像真的不太懂。
但有一点还是很明白,那就是故乡的人,总是离不开秦腔。后来的时代一段比一段发达。没有电器的时候,人们就在山上走路时唱,长长的路程,唱戏就是给自己作个伴儿。有了收音机和广播的时候,人们全是抢着听,那些新闻他们听不懂,什么南期拉夫和古巴,他们都以为是骂人的话呢,听广播就是听戏,一唱戏他们就听懂了。后来有了录音机,村里那个最活跃的叔叔买了个高音喇叭,每天把那些录音带从早至晚地放,这样的音响不是唱给一家一人听的,而是全村人听的,甚至别村的人也能够听到,听着这样的声韵,无论是走路的人还是干活的人,心里面就会充满了温暖和柔情,干活不再累,走路不再乏。再后来就有了电视,电视里陕西台有个秦之声,甘肃台有个大戏台,唱的全是秦腔,这是父老乡亲们最关注的节目,几号几点,全家齐聚,跟过节一样热闹地凑着看,我的父母更是紧盯着不放,一次节目都不想落下。
就是这样看着戏,听着录音,我考上了学,告别了故乡,可是却没有告别秦腔。在秦之声兴盛的那几年,我也是逢场必看。我家姑娘那时小小的,总是跟我抢遥控哭,但有两个节目很例外,一个是新闻联播,一个是秦之声,她都会主动让给我,还说:给,爸爸,看秦腔去!小小的人那么懂事一回,心里感觉美滋滋的。在小城里生活,那年广场上不断地演戏,我就一台接一台地看,尽管寒风凌厉,但却矢志不移,终于把那几本戏全看完了。有时在看戏的空间回头看,发现全是秦一色的老头儿老太太,只有我一个年轻人在里面混卷子,我才知道我已经很老了,心态像他们一样老,但在老态十足的戏里面,我却又充分感受到寒冬以外的温暖。艺术是人们心灵的内衣,无论穿着怎么的内衣,都是为了这颗心感觉到温暖、润泽,不再干燥、寒冷,正如那些念经念佛的人,无非是为了保护一颗不再受伤的心灵。
秦声秦韵情不尽,就在一折接着一折的戏里面,我总怀想着过去的时光,也在心里惦念着年老的父母,都说养儿为防老,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这一段接一段的秦腔,是不是能够给他们孤独的心灵,带来丝丝的温暖?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将在岁月里很快地老去,因为我自己也在很快地往老走着。
20131020
-全文完-
▷ 进入关山长月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