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故乡的红叶正浓艳的时候，我在帕米尔的脚下，怀抱着塔克拉玛干大漠，想长江，想三峡。

这边的深秋，装点蓝天的是金胡杨，而故乡，最负盛名的却是三峡红叶。与灿烂的金黄色相比，西域的秋色，华贵而浪漫，而故乡的秋色，因为那一片姹紫嫣红，似乎更多了一些如唐诗宋词般幽深的爱恋之情。

与你重逢的那年也是诀别你的那年。一阵秋天的风，把我引领到宜昌至重庆的客船上。《江陵23号》客轮，长江的“江”，涪陵的“陵”。你爸爸是这艘轮船的船长，你是客运部经理。

久别重逢的喜悦溢于言表，而我们却很少用语言，因为，溯江而上，两岸有望不尽的红叶相伴。——美景，像爱情小诗，不用出声，用心领悟就好。

夕阳揽着晚霞，斜斜的把柔光铺排在江面上——那时候的三峡大坝还没有建成——波涛上染着一抹玫红，我俩伫立在船尾的甲板上，江风把你的长发吹得跟船头的旗帜一样，摇曳在我心头。你侧着头读我，好让自己的黑发朝着一边波浪样翻滚。就在你转身的一瞬间，我分明看见你美丽的青春的脸，在晚霞和巫峡两岸红叶的辉映下，荡漾着柔美的胭脂红——好一朵盛开的玫瑰花！

天是红的，江是红的，波是红的，山是红的，你的脸亦是红的。这个傍晚，在三峡巫峡，我沐浴在一片柔红的波涛之中。

相对久了，不是因为江风弄凉，而是由于情景不容许……你率性地贴近一步，投进我的怀里，仰起脸——好一朵盛开的玫瑰花——我不无爱怜地搂住你的肩。我说，“巫峡的红叶好美”！你却含情脉脉地啜饮着我的双眼，“我就是你最艳美的那一片哩！”你迷醉地回答。

许是江风太劲，我分明看见你一直痴痴地读着我的大眼睛，有两行热泪，淌出来，那漫在右脸颊的一行，于红色的光照中，泛着晶莹的朱光。我掏出手绢，给你拭泪，你却把头整个地埋进我的怀里，抢过手绢，狠狠地咬住它……

这是深秋的月圆时分，江峡深处已经有浓郁的秋凉，把重逢的情怀渲染得格外凝重。虽然我搭上了你的客船，却不能走到终点站。当一轮明月把长江妆扮成空茫而古典的别离风景的时候，高家镇码头便出现在我们眼前。远远望去，小镇像用尽了一整天心思的少女，倦了，斜躺在烟波浩渺的长江的右岸——恰似古人《叹别离》的诗情画意。

靠岸的汽笛响了，你突然搂紧我的脖子，火辣辣的香唇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一行清泪，蘸着月光，从两个人的脸颊上，无奈滑落……

那夜，《江陵23号》客轮，只为一个人靠岸。

当那一声离岸的汽笛在江面上无情的响起，我看见你依然伫立在船尾的甲板上，手里拿着我的白色手绢，不停地大尺度地在洒满月色的江心挥舞着……

——长天一色山水魂，琼海瑶池碧夜心；忍睹波心挥手处，那江那月照离人。

两个月以后，我在矿山收到你还给我的手绢。打开一看，素绢之上，竟然绣出了一片栩栩如生的红枫叶，落款处还有你优雅的名字，也是以红丝线织就。

十年以后的1999年，我去故乡的涪陵码头，却再也找不到你的轮船。趸船上的一个老码头告诉我，《江陵23号》那个漂亮的客运部经理，因为在一次航行事故中抢救落水的旅客，被三峡吞噬了。全公司的人，沿着长江找了一个月，也没找到……

公元1999年10月，我在涪陵码头买了一张迟到的船票，再一次登上你的客船。船到巫峡的时候，月亮竟然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我伫立在当年我俩相拥的船舷边上，半山红叶，忽明忽暗，云烟缭绕处，分明看见你乘着祥云，掠过巫山，躬身于低矮的灌木丛中采起一簇红叶，飘飘然，从我的船舷边，擦身而过，凌波仙子一般，降落在月色斑驳的江面上……

我叫不出声，甚至挪移不动脚，只把右手高高地举起，挥舞着，就像那夜高家镇码头你的挥舞一样。突然，一阵疾风，我的手绢，随着翻滚的波涛，向着你月华朦胧处的江面，飞过去，飞到你身边，你优雅地接过，朝着船尾的我，大尺度地挥舞着。巫峡的山谷中，传来你清晰的柔声，“我就是你最艳美的那一片哩！”

……

——素绢紫绫伤晚照，天涯何年是巫峡；今宵清泪寄婵娟，红叶心笺两嗟讶。

2013年10月17日　喀什噶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