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乡下,盛行取奶名的习俗。无论男孩女孩,一旦呱呱坠地,总要取个奶名。乡下人不比城上人,城上人取名讲究,翻字典,查辞源,琢磨大半天,什么威、豪、宏、伟、杰,什么珍、玉、娟、媚、娜……总之,男孩文雅威武,女孩阿娜多姿。乡下人呢,实在得很,用沾满泥巴的手摸摸后脑勺,便摸出大堆充满山野气息的名儿来:不是大宝二伢三乃就是石头山猫铁牛,什么春桃秋菊冬梅,什么大妹细妹满妹,犹如满丘满垄的野草野花,虽说粗谷了点儿,但大人叫得顺口,孩子也应得欢响。
我出生时,正当文革后期,家乡十分穷困,我们家三代七口人吃了上顿愁下顿,偏又添一张嘴。母亲担心我养不大,奶奶说,叫他狗儿吧,名字取得贱,容易带成人。果然,我在家人一声声“狗儿”的呼唤声中顺利成长起来。每回满叔来串门子,总爱逗我:“狗儿,叫一声叔,给你糖吃。”乡下孩子,能吃到一分钱两粒的花纸包糖,是最大的口福。我乖甜甜叫声“满叔”,手头果真有了两三粒诱人的纸包糖。幼年的我身体瘦弱,加之长期营养不足,常常生病。记得五岁那年我忽发高烧,手足抽搐不止,双眼翻白,母亲吓得不知所措,只知哇哇哭喊我的奶名:“狗儿啊,你是咯么了,莫吓娘哪。”哭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一下子十几号人汇聚在我家,帮我刮痧扎银针火汶草药叫医生,六奶奶还拿出儿子从东北寄来的自己舍不得吃的人参。由于抢救及时,总算保住了我的小命。父母为感激乡亲们的搭救,把我的奶名改作“捡狗仔”,意即捡来的狗儿。
小时候,乡亲们叫我奶名,觉得好亲切。上学后,父亲按照我的字辈,取了个文雅的学名,可同学们偏不喊我的学名,只喊“捡狗仔”,我就报复,也喊他们的奶名。女生们便掩嘴而笑。笑了好几回,我才明白是我的奶名比起石头山猫铁牛他们,既丑又俗,便开始讨厌这奶名了。此后,我向全班同学宣布不允许谁再叫奶名。但同桌女同学与我吵架,总拿奶名来辱我,我气得哭鼻子。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狠狠教训了这个女同学,打得她额头长包,胳膊青一块紫一块。班主任谷老师严厉批评了我,又以此为典型,专门上政治课,明确规定再也不许喊奶名。从此,同学们之间开始称呼学名。后来,我们慢慢长大了,村里大人也改称我们的学名了。只有我的满叔,他依旧喊我奶名,我就装作没听见般不予理睬。随着年龄的增长,奶名竟然悄逝于我生活中了。日后进城工作,更忘了自己曾有过难堪的奶名。直到有一天,我看《朱德元帅传》,意外发现朱老总的奶名也叫“狗儿”,竟然涌起莫名其妙的亲切感来。
前不久,我回老家办事。进入石镜猴古岭的崎岖公路,碰到多年不见的满叔,我恭敬地向他打招呼。他先是一阵惊喜,既而捉住我的双手道:“狗儿,叔总算看到你了。”多朴素的乡音,多真实的情意!回到家中,行李刚卸,闻讯而来的父老乡亲挤满土屋。这个说狗儿哦你可回来了,那个说捡狗仔呀你出息了全村全村人都光彩呢。这一声声呼唤,一阵阵问候,充满着泥土的清香,憨实的挚爱,浓郁着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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