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嫂嫂曾是我最爱的人，可现在我所最鄙视的人也是嫂嫂。自从我哥哥不幸去世后，嫂嫂竟然带着一双儿女，三次嫁人三次离婚，让孩子也跟她受尽了颠沛流离之苦，现在又落在了我的家里，守着老宅。哥哥的两个孩子，大女儿情情，小儿子恩恩，我早把他俩接到美国念书，情情已大学毕业，马上就要工作了，可情情却从实习单位跑回来，流着眼泪说：“叔叔，我妈妈今打电话给我说，她在医院检查出的是乳腺癌，可咋办呢！”

我的心里不由一振，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劝慰侄女说：“有什么咋办？治呀！”情情竟然哭出声来，可那是癌症！癌症怎么了？我说，好孩子，别急，我与你婶婶商量一下，不行我俩回国一趟，看看情况再说，有必要把她接到美国来就诊。情情方稳定着了情绪。

我和妻子决定回国。

飞机以2000公里的时速在太平洋上空穿云跨海，由于没有地上标记并不感到快，反觉着没有高速列车让人激动。大海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听不见它的涛声，更让人感到它的博大、精深、甚至神秘莫测。年轻美貌的妻子是国内亿万富翁的女儿，我留学美国的学生，也是博士，现在回到家乡去，也算衣锦还乡，我的心自然是不平静的。

我出生在70年，3岁时母亲就去世，14岁这年父亲又因胃癌不治而去，这就意味着我和18岁的哥哥成了孤儿。那时我俩都在上学，弟兄俩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辍学谋生计。哥哥的学习成绩很好，已面临高考了，可他却做出决定说，洋洋，你得继续读书，我打工挣钱供你，这是爸爸临终前的叮嘱，我不能让爸爸失望；你可要学有所成，咱家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我看哥哥的眼里有泪花，我也止不住扑在哥哥怀里哭起来。

哥哥说是在城里打工，其实他没忘学习，白天他在餐馆帮厨学厨艺，晚上刻苦自学大学企业管理课程，把挣得的钱全部给我交了学费和生活费，而他也拿到了大专文聘和当上了厨师长。

89年经人介绍，哥哥交上了女朋友，她叫江水英，比哥哥小3岁，那天我第一次见了她，真让我喜爱极了。她瓜子脸，挺直的鼻子，眯着一双眼睛总像在笑，而抿紧的薄唇又有点瞧不起人的意味，可那根本不是瞧不起人，而是向你耍俏皮说“我不相信”；常年的乡间劳作有些晒黑了脸皮儿，正是脸皮儿不白才遮掩了腮上不明显的几个雀斑，正是那几个雀斑才让你感到她的与众不同——俏丽、挑逗、可亲可爱又不失韧性和贤淑。

那天她穿着鲜红的羽绒服，牛子裤，后边扎着马尾辨，头像货郎鼓来回摆动，在我和我哥脸上逡巡，像要发现点什么秘密似的，一脸神秘的笑意。可哥哥很过分，毫不客气和直接了当地对她说：“水英，我今天得给你说明白，我弟弟明年就要高考，考大学根本不是问题；以后还要考研究生、考博士，无论他读什么，我都要供他读下去。你要是不愿意受拖累，现在离开我还来得及。”

哥哥就是这样，说话一斧头一凿子，我看“嫂嫂”收敛了笑容，感到她会翻脸，其实她就是生气了，双眉微蹙，眼剜着哥哥，真有点瞧不起的样子，说：“长兄如父，你照顾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连这点责任心都没有，我还能托付你终身吗！”

这是我平生听到的最温暖最动心的话，我不敢看哥哥满意的表情，更不敢看“嫂嫂”那坚定和对我寄予无限希望的目光，连忙躲出到门外，可那泪水却让我擦拭不净。

这年春节，哥哥结婚了，江水英正式成为我的嫂嫂。

90年7月，我考上了武汉华中师范学院教育系，这时嫂嫂已经怀孕，不能上班了，全家的开支就靠哥哥的工资维系。嫂嫂为了我，省吃俭用，连去医院做检查也省了。她的母亲每次来，就埋怨哥哥不知道疼嫂嫂，舍不得给她买好吃的补养身子，害得她脸色菜青，脚腿浮肿。嫂嫂不爱听这话，冲着老人不客气说：“妈，我在这个家地位够高了，家我在当着，他挣的钱都交到我手里由我安排，你还想咋的？你要老这样闹腾，以后你就别来了！”

老人被说得倒噎气，气女儿没心眼儿，果然不来了，直到嫂嫂生孩子后才露面。

（二）

使我最不能忘怀的是我上学走的头天晚上，嫂嫂挺着大肚子，为我准备了行李衣服，给我买来了行李箱，亲手给我叠着衣服往箱子里装着说着，这钱装在这个布衫的口袋里，你记清。我够不着侍候你了，你得学会自己关心自己，头发常理，衣服常洗，早晨一点要吃饭，别像在家一样，看起书来就忘记吃饭。不要操家里心，心放在学习上，不要打工浪费精力；该花的钱一定要花，没钱就赶快给嫂嫂打电话，你哥俺俩是你的坚强后盾。有了心仪的女孩要告诉我，我给你把把关。

唉，我的嫂嫂呀，她仅比我大一岁，可我感到就像母亲般的温暖细心。最后嫂嫂没忘记笑问：“你说过给我没出生的孩子取名字，你说吧，叫什么，我将来就那么叫。”我感动于哥嫂的恩情，便说，如果是男孩就叫恩恩，若果是女孩就叫情情吧。

这年底，嫂嫂生下女儿情情，两年后，又生下儿子恩恩。多了两张嘴，又要供我读书，家里的经济压力更大了。恩恩3个月，嫂嫂就给他断奶了，送给了外婆带，把情情送到幼儿园，她就开始上班了。嫂嫂自从进我们家，就没化过妆，没买过一件首饰。这个家他当的“失败”，她用失败诠释着“长嫂如母”。

使我没有想到的是，93年3月，我获得了攻读研究生的机会。哥嫂非常高兴，哥哥给我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他说清明节时，他要好好祭拜一下父亲，说他的小儿子给他争气了！我听了泣不成声，心想父亲泉下有知，一定会更欣慰于哥嫂对我的付出。谁也没想到，就是在这天，哥哥因兴奋喝了些酒，骑摩托下班途中，在一个拐弯路口撞上了一辆面包车，因颅骨受损，当场身亡。

得到这个噩耗，我痛得几乎麻木。我不知道如何回到家里，年近七旬的爷爷和几个伯伯姑妈都来了，每个人都是肝肠寸断。我唯恐哭坏了嫂嫂，解劝嫂嫂节哀，但我还不如嫂嫂，几乎昏厥了过去。嫂嫂真的有毅力呀，竟然站起来，擦着眼泪拉着我说：“弟，嫂子知道你命苦。现在你哥虽然没了，你还有嫂子，我是你一辈子的亲人，我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研。你别哭坏了身子！”

我认为嫂嫂是强作坚韧。还读什么研呀，哥哥的孩子就如当年的我，我这个当叔的必须把他们搂在怀里，养大成人。给哥哥办完丧事，我就把我的决定给爷爷嫂嫂说了，要马上毕业，回来找工作，报答哥嫂的恩情。

我的报恩思想立即得到了爷爷的支持，爷爷把我叫到了他前院单住的小屋，向我挑明说，我早几天就想好了，还没给你商量，既然你要报你哥你嫂的恩，养活俩孩子，那你干脆把你嫂娶了。你嫂是个好女人，又能干又漂亮，才25岁，除了没你学识高，哪儿都配得上你，你要和她成个家，虽没了你哥，家就还是原来那个家了。

我愣着了，让我娶我嫂嫂？这的确是一个报恩的好方式！可这事太突然了，我知道嫂嫂是个好女人，对我也关怀备至，但我从来没想到爱过她呀！我一夜无眠，将嫂嫂嫁进我家的日子一一过滤，觉得我必须接纳她，于恩，于情，于理，我都别无选择。

第二天，爷爷和伯伯商量后，就把嫂嫂叫到全家面前，向她宣布将她“过房”给我，并强调我已同意。谁知嫂嫂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表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羞愤，脸色赤红，含着泪水，像无视我们一样，说：“这辈子，我和洋洋就是叔嫂，我可以给他当牛做马，可不会嫁给他，你们死了这条心！”

说句心里话，嫂嫂的拒婚对我是一种解脱，可伯伯却愤怒了，冲着嫂嫂揭露说：“你算不打自招，我算看透了，这人刚死，你就跟我们这个家不一心了，你是还想嫁！”爷爷也发火了，斥责嫂嫂说：“嫁哪儿我这重孙儿也不准你带走！还有人家赔偿他哥的11万血金钱，一分你也不能带走，那还得养儿女和供上大学哩。”

我没想到爷爷会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来，连我的脸面都觉着没处放，可想想也许爷爷是为了逼嫂嫂就范，和我结婚。不想嫂嫂也是不吃硬的，跑屋把那11万存折拿出来，扔给了爷爷，反没有眼泪了，揶揄道：“我压根就没那么想！”赌气转身走了。

（三）

这晚，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睡，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堵得我心里难受，人情难道真的似纸薄吗？哥哥一走，嫂嫂就不要这个家了吗？爷爷也太绝情了，那11万也有嫂嫂的份啊！可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嫂嫂一下子扑在我的身上，泪如雨下。

我连忙扶嫂嫂起来，点亮灯，也止不着流泪，嫂嫂看我哭了，就擦干自己的眼泪说：“弟，一切都会过去，听嫂嫂的，继续读研究生，万不要操心嫂嫂！”嫂嫂的举动给了我无限的遐想，我想到嫂嫂和一双儿女的凄苦，感到嫂嫂拒绝我是担心我并非出于真心，不如趁此机会给她好好表白一番，我说：“嫂嫂，请允许我替哥哥陪你走完一生吧，请你相信我是真心的！”说完，我就把嫂嫂揽在了怀里。

嫂嫂挣开我，含情地盯视我，沉吟了半天，说：“如果你答应我读研究生，我就答应你！我连忙回答，行！

我对我和嫂嫂的将来是严肃的，真诚的，把追求我的姑娘一个个拒之门外。在三年读研期间，嫂嫂对我一如既往，如嫂嫂、如娘，嘘寒问暖，寄钱买衣，就是当我提出“过房”结婚的事，她总说等你硕士毕业再说，我信以为真，连回家探亲时想与她同居遭她拒绝也觉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她欺骗了我，97年我硕士毕业，并考入北京大学攻读中文系博士。6月初，我一到北京大学，嫂嫂就给我发了一组婚纱照，告诉我她马上要结婚了。对方是一个开酒厂的老板，刚和前任妻子离婚，和嫂嫂认识不到半个月，她就决定嫁给他。她说这个男人能给她提供富足的生活。她说我和她不是一路人，要我好好读博士。

我花了好长时间接受“现实”这两个字。我没有恨她，也无权恨她，但我心目中的那个好女人的形象却轰然坍塌，我对她提出一个要求：恩恩和情情姐弟俩的姓名不能改，户口也不能迁徙，等我有了能力，会给于他俩最好的照顾，嫂嫂答应了。

年底，爷爷因肺气肿去世，我当然以为受了嫂嫂的刺激，对嫂嫂更加怨恨了。经历了太多的分离痛楚，我已然明白，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像亲情那样永不褪色。哥哥生前那么渴望我成材，我唯一能够告慰哥哥的，是2001年我博士毕业后，由于论文的影响，美国加州大学吸纳我赴美留学深造。

我赴美前，嫂嫂离婚了，没过半个月，又嫁给了一个小包工头。嫂嫂对婚姻的随意，让村上人开始攻击她的品性。我也认为，一个女人一旦品性出了问题，被人唾弃就会很容易了。她这次离婚到结婚，就没多回村上来，我想是不应该回来了丢人现眼了，我竭力忘记着嫂嫂对我的好，忘记着嫂嫂曾经对我那么那么的好。

我的侄儿侄女在我面前，也毫不掩饰对母亲的轻视，他们说，叔，没办法，谁也劝不住。我告诉他们，别怕，等我在美国站稳了脚跟，就把你俩接过去，你们一定要把英语学好。姐弟俩眼巴巴的样子，让我进一步看到了嫂嫂的失败。

2006年初，我取得了加州文学博士学位，毕业后在该校执教。第二年4月我结婚了，妻子是来自河南的留美学生，比我小9岁。我们情投意合，举案齐眉。至此，我真正迎来了丰美的人生。可姐弟俩告诉我，他们的妈妈又给他们找了第三任继父，一个脾气暴躁的货车司机，经常打骂他们。至此，嫂嫂给我的印象已经坏到了极点。

我决心兑现对侄儿侄女的承诺。08年，刚刚高中毕业的情情被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录取，恩恩也进入到加州欧文分校读预科。当我告诉姐弟俩这一好消息时，姐弟俩激动得哭了。半年后，情情和恩恩来美国和我团聚了。据说姐弟俩一走，嫂嫂就又离婚了，一人独过，说再也不嫁了。我没多理睬，以为嫂嫂人老疏黄，该没人问津了吧。

（四）

我和妻子一到北京，就又乘飞机到南阳，直接打的回清水老家。近十年了，家乡的变化可真大呀，进入清水城，只见高楼林立，道路纵横；整修的清水河碧波荡漾，岸柳如烟，真的可以和美国城市媲美了。

我不知道地方政府是怎么知道我回来的消息，直接把我们接到了乡政府宾馆。晚上为我夫妻接风洗尘，直到第二天上午我和妻子才回到家里。

一进村，我几乎傻脸了。村上几乎都盖起了新楼房，只有我家还是原来的样子，六间小瓦房的院落。嫂嫂就住在正房堂屋里，其实家也就她一个人，没人来串门子，显得荒疏冷寂。我走进院子，嫂嫂闻声迎了出来，我一眼看见她，就如看见这破败的院落，想起当年的一幕幕，有一种无限的悲戚感。

嫂嫂才四十多，仅比我大一岁，可那头发已经花白了，脸色黄青而灰暗，尤其的瘦，眼窑塌陷，两眼呆滞而缺乏光泽。衣服显得那样的宽大，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望着我，就如地里吓鸟雀时十字架撑起的纸扎人，有点摇摇欲坠的样子。我知道这是病魔摧残的缘故，但她还是顽强地屹立着，动了动瘪吸的嘴唇没说话。等我叫声“嫂嫂”她才说：“回来了。”

然后，嫂嫂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妻子身上，当妻子上前叫声“嫂嫂”，她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像回到了年轻时的活泼开朗，欢快地叫着：“哈，我这弟媳真漂亮呀，我早就说，只有这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我们家的洋洋！”妻子的眼里擒着泪水，张开双臂拥抱了嫂嫂。

我回来了，乡亲们拥破了门子，问长问短，说这说那，直闹腾到傍晚，却总总不见嫂嫂的影子。要回宾馆了，可妻子执意要留下来和嫂嫂同住，给我说，也许我也不懂嫂嫂，但她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若不是她，我不会遇到你。晚上，妻子和嫂嫂直谈到深夜。

第二天我问妻子，你和嫂嫂谈了些什么，她沉吟半天说：“许洋你知道吗？我们都不懂嫂嫂，她有她自己的生存方式。在她的心里，任何拖累别人的选择，对她来说，都是负累。当年她没有别的本事将这个家支撑下去，姿色是她唯一的资本。如果她不拒绝你，你就不会读研，读博，不会去留洋；如果她不拒绝你，现在你正为她和两个孩子禅精竭虑，兀兀穷年，为生活所累，断然不会有你今天的荣华富贵。嫂嫂拒绝你，是不想让你累一辈子，她也不想在你的怜悯和同情中过一辈子。”

我说，那也用不了三婚三嫁呀！妻子说，你们男人真不懂一个女人的心。第一次离婚，是因为那男人揭露说你俩有关系，说她的心还在你身上，在您一家身上，她受不了；第二次离婚是因为她不愿给人家生孩子，偷偷的吃长效避孕药，被男人发现死打她；第三次离婚是那男人调情大了的情情，甚至不背情情还要与她干那事，当娘的能容忍女儿受辱吗？

啊，原来是这样！我呆望着窗外的点点星光，不知不觉间，眼泪爬满了脸。这些年，我从未如妻子一样去想过嫂嫂，只一味地如很多人一样，按照自己的逻辑去想她。其实我所谓的，我倡导的尊严，在嫂嫂那里一文不值。她在流言中，支撑起了我求学的前20年，又支撑起了两孩子的日子，这才是铁的事实，这才是最有尊严的战绩。我平凡、苦命的嫂嫂，她其实是在用拒绝的方式在拼命给予我，用不爱诠释她的大爱。没有嫂嫂的满目疮痍，哪有我今天的妻荣夫贵。

我和妻子决定把嫂嫂带到美国去做最好的治疗，我以为嫂嫂的生命坠入深渊，这是上苍给她的又一次残忍，却是给了我一次赎罪的机会。谢天谢地，这一次嫂嫂没再拒绝我，答应去美国治病。我报恩的时候到了！

我和妻子带着嫂嫂登上飞机，当飞机冲向天空时，嫂嫂激动地鼓掌说：“我终于也飞起来了！”当飞机飞越太平洋时，嫂嫂无限地感慨说：“啊，海，原来这样大呀！”我和妻子总是由衷地相视一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