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一年，我上高一，妹妹上初二。

一个下午，我收到妹妹写来的一封信，信里大概写着：哥，我不上学了，脑袋笨，学不了，我出去打工，等挣了钱我寄给你，这事我不对阿爸说，他会骂我……

我以为妹妹开玩笑呢，也没把信件当一回事。月底回家，爸爸问我知不知道妹妹的情况，我没说。爸爸说妹妹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回家了，又没有电话联系。

我去到妹妹的学校问了老师，才知道妹妹在信里说的是真的，妹妹辍学了。

后来爸爸也知道妹妹辍学，但也没找到妹妹，也就没让妹妹继续上学。找不到妹妹，妹妹倒是来学校里找过我。

那个下午放学，正走到宿舍楼门口，看见妹妹在车棚边站着，手里提了几个梨。我没让她进到宿舍，就站着车棚边聊着。

妹妹一直不肯告诉我她在哪里，只说她在饭店洗碗，一个月能有二百块钱，包吃住。临走时候，妹妹把梨给了我，还有一瓶洗发水，她叫我要好好读书，不要让阿爸失望。

妹妹不让我去找她，也不让我把她的情况告诉爸爸，她说就当她已经离开了这个地方。

我按妹妹说的，我没去找她，也没把她来找我的事告诉家里。在学校里，一转眼过了两个月，那两个月，没再看见妹妹来找我，妹妹就像是消失了一样。

冬天的时候，水很冻，我知道妹妹的手容易长冻疮，以前在家里，奶奶会拾回一些干枯的茄子树，放在火笼里闷烧，让妹妹把手放在烧起的烟里熏，茄子树烧出来的烟可以治疗冻疮。妹妹不在家了，那个冬天，也不知道她的手还长不长冻疮。

过年，妹妹自己回来了。那大半年里，妹妹没给家里写过信也没打过电话，回来家里，爸爸很严厉地训斥了她一番，又说出去了就出去了，又怎么还要回来。挨骂的时候，妹妹没有哭，其实我不懂得妹妹的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在她的眼眶里，看不到眼泪。

爸爸的气消了以后，也不再追问妹妹在外面的事情。那个除夕，妹妹穿上她从外面带回来的新衣服，是一件黑色的披风，长及小腿，牛仔裤，短发，这在村里还是最新潮的打扮，当时看妹妹，就像是一个很强悍的女人，又像是电影里的女流氓。只是我不敢多想。

妹妹喜欢和同龄的伙伴们聚在一起赌钱，那几个伙伴中，其他人都还在校，只是妹妹早早就已经离开了学校，不知道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妹妹身上的钱不多，我看见过，也许就是二三百块钱吧。他们赌得小，五毛和一块，赌钱的时候，妹妹就会忘记时间回家吃饭，又或者是害怕面对一家人的眼光，故意避开，总是在别人家吃饭。大过年的，我想爸爸的心里一定不好受。

过了年，我们都长大了一岁。但是却没有真正的长大。

妹妹说要出去外面了，爸爸也没有留她，奶奶来问了妹妹在外面的工作，她也没说。妹妹就像是被换了一颗心，回到这个家来，似乎只是记得有这么一栋房子，却真正忘了这是一个家。

妹妹走的时候，我帮她收拾东西。妹妹什么也不要带，只是装了几件回来时穿的衣服。我问她出去外面是在哪里，在外面做什么，她只是告诉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去原来的地方了，出去了再找新的事情来做。

见妹妹不愿意说，我也没追问，收拾好了东西，我陪她走了五里路去坐车，算是送她。在路上，妹妹给了我一盒磁带，是卓依婷的专辑。那时候我特别喜欢便携式耳机，我想是妹妹知道我没钱买音乐带，特意给我的小礼物。

妹妹走后，我一个人走路回家。我不知道妹妹的背影，有多么的孤单，也许就和她脚下的路一样，每走下一步，都是一段不回头的远去。那个十六岁的她，她能走到哪里？她能给自己的明天什么样的安排？我开始害怕，开始担心。

回到家里，爸爸问我在路上有没有了解到妹妹的情况，我如实说妹妹什么也没说，爸爸的心也是肉做的，只是这个妹妹太不懂事，总是留下一串担心给人家。

妹妹给我的磁带，里面的歌我都是第一次听见，有《东南西北风》，有《爱情一阵风》，还有《涛声依旧》、《追梦人》、《梦里》、《谁的眼泪在飞》、《算了吧》……那个年纪，对这些类型的歌词都特别喜欢。

而《算了吧》这首歌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幸福忽隐又忽现，沉沦的我看不见自己从前，算了吧算了吧心爱的人儿呀，我想要放弃你浪迹天涯，忘了吧忘了吧心爱的人儿呀，我累了我想找一个家，算了吧算了吧……”

春节过后，我第一次听磁带里的歌，很认真很认真地在听歌，前面的一首一首都很完整，只是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在这段高[chao]部分录音机没有声音。我以为是录音机坏了，换了磁带试听，再换回那一盒磁带，才知道后面的音乐被清洗了。

特别喜欢的一首歌，却只听了一半，我好奇地继续往下听，听到一个声音很小，我知道那是在录音的时候离得太远，到后来才慢慢清楚，那声音就是妹妹自己录的。可能一开始是妹妹用唱歌在试音，到录音清楚的时候才是她在正式说话：

亲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没有和你们说一声就离开了，我害怕读书，你们也不要骂我了，我不想浪费家里的钱，就留给哥哥读书吧。我现在在晋江的一个地方教小朋友，一个月能赚七百块……

我没有把录音播给爸爸听，回家的时候，我没有也没有告诉爸爸，妹妹在晋江的一个地方教小朋友的事，我也没再对任何人说起过。只是我也一直没明白，妹妹是在幼儿园里教小朋友，还是在私人家里做保姆，更不知道妹妹当时是怎么去的晋江那个地方。

妹妹有苦，但始终没有说出来。那半首歌，我听了很多遍，韵律也自然记得很熟悉，算了吧算了吧，后面的一切，应该都被放弃了。

从春节那次出去，妹妹四年都没有回来过。别人不懂的，也许只有我懂。妹妹一个人在外面闯着，没有文化，应该吃下了不少苦头。

直到她二十岁那年，给姐姐打了电话，她告诉姐姐那几年她一直在漳州，有一次在工作中遇到了麻烦，是一个四川的男人救了她，从那之后他们就在一起了，没有结婚证没有结婚也没有办酒席，她不敢告诉爸爸她怀孕了，姐姐告诉我们的时候，奶奶和爸爸特意去了漳州的一个开发区。奶奶知道妹妹怀孕，特意带了一只鸡，还带了一枚银元，不知道妹妹会不会明白，那一枚银元就是奶奶给她的面礼……

那年冬天，妹妹带着妹夫和他们的儿子回来，我和爸爸去县城车站接的他们。寒风中，街灯通明，在车站门口，只见妹妹她消瘦如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