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利是封还在,五年,不长不短,不过又绕了一回闰月和闰年罢了。
第一次离家求学,只是离家,离开住着家人的房子,只身回到生我的故乡,求学。那里的人操一口重金属般的方言,我是完全听得懂的,只嫌他们夏蝉般聒噪。家的地方,人是说一嘴轻柔的话的,不似吴音的媚,溢出水来让人生腻,只是轻,微凉的清风般得轻,如云。
已不是第一次重返故乡了,但总是淡淡的,没有格外的情绪。从小便随波逐流,根早就模糊了。此次返乡,却怀上了一种恐惧的心绪,说不出的恐慌,哭声要从胸腔破出来似的,又生生咬在喉咙里,呆了眼,只看着昏暗的地面,或是灰碧的天际。
车子在路上滑,太快了,我不由恼了,恨这发达的交通,两眼发涩地追着两旁不断往后缩颈的绿树,稻田,还有矮小绵延的山丘。山丘是穷人的归宿,是棺冢的豪宅。穷人的享乐,只有陶醉在大自然怀里的那一刹那,也只有在这一刹那间,他才能把现实的痛苦,忘记的干干净净,与悠久的天空,广漠的大地,化而为一。
忽然记起那一年故乡的清明节。
这儿的清明果是清明,习惯地吹着凉凉的风,不会黏糊糊地缠人,也不会干瘪瘪地怨人;不似盛唐的丰腴,也不似清初的干枯,有的是一种惬意,似宋诗一般清瘦。你若举手轻挥,定能捕捉几缕悠然,闲闲地依着你的袖口,萦绕你的肩头。我们在一条狭长的小路上踩着,两旁青葱的云微微点着头,一笑,便是倾国倾城。我问父亲,那是什么草。父亲但笑不语。弟弟拽过一把展在手心,问,“谁种这么多野草?”前后的人都笑了。父亲翻了一眼,“没有拿过镰刀,不曾下过水田,连水稻也不晓得了。你们是农民的孩子。”哦,我赶紧弟弟的脑袋,挤过前面的笑声,假装听不见,假装看不见,故意急急忙忙地低声跟他讲着些什么。什么,我已是记不得了。弟弟也只是低着头,紧紧地攀着我的手臂,一个劲儿地走,赶紧走,赶紧走。呵呵,那时候,我还是比弟弟高的,这竟成了我的骄傲。
今天,我才知道,农民,这竟是两个沉重的字。
车子走着它自己的路,车上的我渐入另一个世界。
叶落归根,我已寻不着哪里是我的根,只是觉得,灵魂的归属就是我的根。地理上的划分只不过是为了区别我的躯体来自哪一度空间而已。故乡的人,不过是与我处于同一个表面空间的陌生人。
所以,每天傍晚,我总在长廊的尽处找个僻静的角落杵着,看一回暧昧模糊的天,看一回远处灰蒙蒙的田野,看一回稀稀疏疏落在田埂边上的农舍,眼泪竟像受了热的冰雪一样融了,滚烫地打在手背上。
呵,我不是个诗人,终究做不成一首诗,只能呆呆地看真月亮,她苍白的脸,我苍白的时间。
秋天,不,骄躁的太阳仍疯了一般打在身上,那时的我毕竟太冲动,竟痛恨起了太阳,恨不得有一日醒来不见了太阳。呵,我竟是如此的可笑,却还顶着太阳在“听话”。是啊,“听话”,我从来就听话,只是当我踏入门槛的一瞬,我便后悔了。
呵呵,那时的我竟是太可笑了,竟是太可悲了!
这轻蓬似的躯体,我哪掌握得了它的方向。风从哪里来,我从哪里来;风往哪里去,我往哪里去。我不过是带着灵魂四处乞讨的流浪者,苦苦追寻着一个永恒的落脚点。
我终是一个人,孤独着,在没有意识到家的时候,我只是一个用眼泪来回答生活的人。
直到那一天,那个利是封的出现。
那天,还是顶着太阳,我恨的太阳。我的父亲怕我想家想得慌,便买了些东西过来,装在一个墨蓝的箱里。我昏着头脑,只是眯着眼睛,愣着,听着。末了,父亲教我打开箱子,指着一个压在箱底的利是封,说:“这是乌龟(弟弟的昵称)托我带给你的,他卖了瓶瓶罐罐,买了几条金鱼,说不能再买了,要留一点儿钱给你,里面好像有两块钱吧!”我只记下这一句。
父亲回家了,便又剩我一人,耷拉着头,疲惫的驴子,一步一步地挪回宿舍。
坐在那张窄窄的铁床上,嘎吱嘎吱地摇晃着一种沉闷;宿舍里的风扇“嘎嘎”鸭子般地旋转着另一种沉闷。我打开箱子,抽出那个利是封。那是个鲜红的塑料利是封,印着两个卡通的小人儿,写着“梦想成真”四个正儿八经的艺术字。薄薄的,我掂量着那份沉重,总也不敢开封,想要惊喜,又害怕失望。想要另一份惊喜,里面裹着的不只是纸币,却又怕只是纸币。
我终是打开那浆糊粘着的口,倒出了,真的只是纸币。对折着,不规则地对折着,这是他的脾气,他想好好整齐一回,却没有耐心完成。我是晓得的,他的衣服,都是用胳膊一捞完成的,搁哪儿无所谓,床上横横竖竖,床底七七八八,被子一盖,一掩,便算收拾了。在家时,每个早上他出去了,我总会到他房里折衣服,叠被子,摆枕头,擦桌子,等得一切整齐了,又等得明天再整理。
两张紫色的五毛钱,一张红色的一块钱,颜色教人揉得都灰暗了。破了,甚至教蛀虫咬了些细细的洞,看不太清楚。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捧在手上,似乎那是我的泪,一不小心,便要坠落破碎。
我从枕下摸出一张纸,展开,纸上画了一只乌龟,一只小猪,一只小狗,还浮着一条长云。那是弟弟的杰作,离家前,他送我的。乌龟顶着一坨小帽,两只骨碌碌的无邪的眼睛,两点害羞凝在脸颊,两手莲花般摇曳,两脚踩着节奏,来一支印度的扭腰舞;乌龟的右边是一只小狗,勾勒得未免过于简单,两只无辜的眼睛望着你,嘴角还抿出一抹无辜的得意,四脚闲踏春风,如履青云,那叫一个怡然自得;小狗下面浮着一只小猪,那惊恐的模样叫人怜惜,两片耳朵像翅膀似的,扑棱棱,生死捶扎,小小的一条尾巴,唬得都扭曲了。呵呵,它们却风一样游荡在云端,看着便能闻得笑声。鼻间忽然哼出了笑声,把纸对折,对折,再对折,陪着那三张纸币,缓缓送入利是封中。
我不晓得为何这么做,只是习惯了收藏,家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人有三魂七魄,我的一魂已教家给抽出了,封在那个利是封里;一魂早已教孤独给抽出了,只是找不到灵魂的载体;另一魂却不知是仍在沉睡,还是早就教什么抽走了。
这是第二次离家求学,还是那个利是封,我害怕哪一天我成了一个数典忘祖的空壳,没有归宿的游魂。郁达夫在他的《还乡后记》中写道:“当微雨潇潇之夜,你若身眠古驿,看看萧条的四壁,看看一点欲尽的寒灯,倘不想起家庭的人,这人便是没有心肠者,任它草堆也好,破窑也好,你儿时放摇篮的地方,便是你死后最好的葬身之所呀!”儿时的摇篮早已化成了灰,我眷恋的不是慈母手中的那一针线,却是利是封里找不到具体的表现形式的不舍。
耳旁吹着故乡的原风景,有点凄怆的音乐叮叮闯入我的耳膜。我又开始呆呆地愣着,放空的眼神,触摸不到的灵魂。手不住地摩挲那个利是封,它终究不是只有纸币,多少人的利是封中有的只是纸币。我轻轻揭开封口,抽出那一缕尘封的灵魂,泛黄的纸币,泛黄的纸张,泛黄的岁月,还有我泛黄的回忆。
幸好,还有你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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