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陶渊明《归园田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人教版必修二仅注释“虚室”为空室。由于陶诗太过平淡,平常的字眼难以吸引读者的眼球,从而也影响了诗味的欣赏。
以陶氏此首为例,“守拙归园田”,注释于“守拙”注曰:“固守住愚拙,回乡过田园生活。守拙,意思是不随波逐流,固守节操。”意思也对,但过于表层,不足以了解作者“归园田”的动力。“守拙”思想,本出老庄。《老子》第二十八章云: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
雌、雄、黑、白、荣、辱都是对立的东西,其中,雄、白、荣都为世人所乐得,代表着权势、荣誉等,老子知其可贵可爱,但他的人生,却坚守着相反的雌、黑、辱,理由是“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第四十章)。物壮则老,物极必反,我已经处在最下层最柔弱最糟的地步了,哪里还会再有更大的伤害呢?
对于陶渊明来说,人人都追求机巧,我却坚守愚拙,但“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我的愚拙,恰恰是最大的智巧。我虽丢弃了官职,却得到了自由、幸福甚至整个人生,我是大“赚”了!这笔账一旦算清楚,“归园田”就能安居了,否则,隐居也只好似卢藏用的终南捷径或蒋介石的“下野”,心不在焉。
此外,“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二句,也容易被人忽略。从这两句描写的画面,我们可知诗人并没有和庄农人住在一起,而是距离人烟稠密的村庄有一定距离的。从审美的角度说,距离产生美,诗人因此能欣赏村庄。从思想的角度看,也体现了“中和”或“中庸”的意思。因为远离,所以可以审美;因为不离,所以可以话桑麻。既不热闹,也不冷清,无“过”或“不及”的毛病。杜甫的《水槛遣心》:“去郭轩楹敞,无村眺望赊。”水槛距离城市有一段路程,宽敞明亮;因为周围没有村庄,视野不受阻碍,看得很远。“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对比十万户与两三家,写出水槛的独特之处——既不嘈杂,又不死寂;既不繁华,又不冷清。蛰居于此,兼得山林之趣与市井之乐。李乐薇《我的空中楼阁》亦然,都是继承了陶诗这种审美情趣的。
有这样的心态,这样的居住位置,则“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才有着落。居村外,远离喧嚣,所以无尘杂。如果进一步,《红楼梦》写太虚幻境,“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人间则是“十丈软红尘”)。“无尘杂”三字,写出了诗人以此为人间仙境。“虚室”如果仅仅理解为“空室”,则家徒四壁,人以为苦,何乐之有?但《庄子·人间世》说:“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因为有心(《庄子》说“心斋”),虚室可以生白,可以吉祥,没有物质匮乏的苦恼,反得“余闲”。这种滋味,倒是渊明这样能弹无弦琴的人才能领略的。夫如是,下文“复得返自然”的“自然”,就不是简单的“大自然”,而是对生命的热爱,对自由的渴慕,对人本来面目的追求的意思了。
2013年10月11日于教科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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