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窗外冰冷的雪花,纷纷涌涌的飘落,一时间心神恍惚,不知不觉间流下许多辛酸的泪水。
你不是我,你不会了解到我的痛苦,我生下来是很漂亮健康的,天生有黑亮毛绒的头发和健康红润的肤色,记忆中爷爷总是高高的把我举过头顶,老人最喜欢的就是我这个孙子,那慈祥和蔼的脸上透着无尽的快乐和满足,那个时候还年轻的妈妈秀菊常在一边安静的做活,不是给我做衣服就是在一边掰拾玉米,那双黑黑的眼睛偶尔也会泄露她心底的秘密,它总会眺望蜿蜒到远处的山村小路,也许她在想城里打工的父亲何时回来吧,傍晚时袅袅炊烟,似血的夕阳勾画出浓浓的乡情,一时间乡村瑰丽如画。
日子平静如流水而过,像流过门前欢腾跳跃的小河,河水里游过泛着白鳞的小鱼虾米,阳光下一切幸福都是真实的,美好得晶莹剔透,有梦幻的泡泡在幼小的我眼里升起,闪着耀眼的七彩光芒。
悲剧从何而起?它如小河的流淌般悄无声息,靠近城郊的村头不知何时建立了一处化工厂,秘密的排放着一种含有汞和铅的毒素,无知的村民还在饮用变了质的水,可是慢慢的,几年后,他们发现了一些可怕的变化,水中的鱼虾开始陆续死去,翻着白眼一层层漂浮在水面上,有人反映四肢无力,头晕目眩,有这种症状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老人和孩子更为突出,我的爷爷总是彻夜失眠,敖红了双眼,嘶哑了嗓子,原本如仙风道骨的身姿已经瘦骨嶙峋,而我也变得越来越厌食,总是没有精神,病恹恹的,妈妈的心情很焦急,和很多患病的村民一齐围堵到村长家,讨要说法,村长也怀疑水质有问题,于是联系县医院为村民检查。
结果比想象中还要严重,这是一种慢性的“水银病”,极难治疗,喝过水的人都中毒了,得知实情的村民要去找黑心的老板算账,可是他已经闻风而逃,暴怒的人群要烧掉工厂泄愤,眼看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性事件要发生了,乡里面惊动了,县领导也赶来了,刑警队出动了,整个乡村被呜呜的警笛声包围,还有医院里为了抢救人命派出的120急救车,医生护士们也火速赶到了,那些纷涌暴乱的场面如噩梦般藏在我的记忆里,刻骨难忘。
想到这里,我的泪还在冰冷的流,如今我已经十岁了,智力只有五六岁左右,并且面色苍白,四肢短小无力,我的血液里血色素明显不正常,能活到现在的,都算是奇迹了,可是医生早就预言,我活不过二十岁,那场命中没有预见到的灾难,突然的发生,夺去了太多人本会美好的人生,贫瘠的村庄,善良蒙昧的人们,那些为了发财不顾一切的黑心人,我看见村长跪在地上苦苦的哀求,泪流满面,追悔莫及,他说他只是为了带动村子的经济发展,想给村民一些就业的机会,才答应了化工厂的不法要求,为了利益他出卖了所有的人,大人们伤心痛苦的眼神,绝望悲凄的患者们,听得越来越忧伤,只有生病的小河惨白着脸在凄惨的笑,人们在一一听凭命运死神的摆布,罪人也逃不过刑法的制裁,那场不幸的人间惨剧竟然真实存在的令人难以置信,病着的我还在恍惚中,憨憨的笑着,以为快过年了,爸爸会带来稀罕的礼物,妈妈在放声大哭,看着我不解的眼神,她再也无法承受。
病重的爷爷躺在病床上气息奄奄,妈妈的脸色也不好,打着点滴的人们像尸体一样蒙着白布躺着,我的问题更是糟糕,全身忽冷忽热,反复无常,这就是父亲回来看到的结果,住院费政府付,卫生防疫站的同志给我们做全面的检查,可是这种病不会好的,这就是他问过医生的最后结果,他脸色一寒,走了出去,说要给我买好吃的,天黑了,床头的小钟表在滴答滴答的走动,这是护士阿姨送我的礼物,她说我很可爱,从来都不哭。天亮了,他还是没有回来,母亲有多么担心,一夜没有睡着,心里疑窦丛生,可谁知道从此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抛弃了贫穷的家,病中的爱人,无用的我,母亲有多么恨他,想想就恨得咬牙,她骂了他多少句,我都已经不记清,数不过来了,总之是希望他没有好日子过,可是我知道遭难的是她自己。
家里没有了劳动力,带着这个即使抚养大了也最终会死去的我,她的心情有多么无助,可她不愿像父亲那样逃避现实,只顾自己,她求了很多人希望他们能把我的病治好,她答应了临终的爷爷要把我这个唯一的根留下,老人恨自己不负责任的儿子,他说就是到地下也不会再原谅他,可是我还小,他说我还是有希望的,不要放弃我。没有谁想放弃自己的孩子,很多年来,母亲带着我四处求医,在绝望中还有着一丝希冀,我知道她很爱我,可是正是如此,才令我难过,我生不如死的活着,拖着我可怜的母亲。赔偿费早就花完了,我常常在糊涂的想,究竟能赔偿什么?赔给我一个爸爸?一个平安幸福的家?妈妈最终默认了,我是一个残疾的孩子。
那些煎熬的日子我不想回想,因为想着想着心里会痛,可是又从来不哭,医院走了又来,病房换了又换,我要坚强,是的,我惧怕母亲的眼泪,我隐隐约约的感觉自己对她罪孽深重,所以我总是咬着牙笑,笑容古怪,人们看去不知道我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医生没有冷落过我,因为触及到一些社会问题和可怜的缘故,可是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尊严,没有人敢真的伤害我,我却总是孤独的玩耍,他们以为我不合群,以为我有怪癖,不,我只是在逃避,逃避那些同情的目光,够了,我已经知道你们太想帮助我,可是我对于你们而言仅仅只是像看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我接受那些捐赠的礼物,我感激那些激昂慷慨的爱心,可是我不喜欢玩具,只喜欢看有字的图画,虽然智力上有一些发育迟缓,但最终我依然是一个好学的孩子,我能光看图就读懂领会很多意思,我懂得欣赏美丽的事物,这些代表我求知的好奇心。可是多数的时间我都在病房里数天边的云彩,脑中装满千奇百怪的幻想,有人说每朵云里都居住着一个洁白的天使,它们在偷看人间,而我常常在想会有喜欢我的天使吗?像妈妈那样喜欢我的,想着想着,我终于笑了,我想到了爷爷,也许他会变成天使关注我的,这样想着心里真的很幸福,我安慰自己,总有一天,我也会飘离而去,展开透明的微笑,扇着透明的翅膀,离开苦痛,逃离挣扎,去采撷那璀璨的星光,跟月亮唱歌,把我这辈子没有的希望,统统留给黑暗。不要有来生,我要永远做一个纯洁的天使,默默回报那些关心过我的人。这些人里,也依然有爸爸、妈妈和爷爷。我希望爸爸过得好,我伤心的想着觉得妈妈真是傻,她为什么不离开我呢?
我懂得母亲的泪水,我看着她痛苦流离的生活,我不止一次咬紧牙关看着她跪下来求领导、医生、护士,甚至某个不相关的路人,她蓬头垢面嚎啕大哭,泪水淹没了一切,我的眼睛一片黯然,我的嘴唇咬得发紫,鲜血在我的心上流淌,无用的毒素在内心蔓延长成尖利的毒刺,把我的心扎成暗夜里很多你看不见的窟窿,我不是幼稚的小孩子了,是我把她变成了这个样子,她总是为了钱而发愁,为了医药费,为了生活费,怎么可以是这样?爸爸,你在哪里?你看到妈妈这样,你的心也会碎的。
太好了,你不在。我凄惨的莞尔一笑。
我和母亲就像是两个互相关联的痛苦相生地带,而又如何结束痛苦是常常想的问题。
我的心在暗夜里,尽管那些好心的人常常给我逼真的笑容,我怀疑这个世界,怀疑的太多,因为我相信自己不是无知的,甜美的愿望不是真实的表现,不管怎样,我的人生还是作废了,我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接近死亡,我孤独落寞的心你是否能够体会?我的痛恨就算再无力,也是充满恶毒的,可是我还有希望为了我含辛茹苦的母亲,她太可怜了,这些年的悲伤如果还没有将她打倒,她病弱的身体,残存的意志究竟还有多少,可是她也离我而去了。
她走了,是在这个雪夜,我有预感,她不会回来了,因为我看见了天使,他们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们以为我胡说,病房里静悄悄的,一道透明神秘的光射了进来,是妈妈来了,她对我笑,她笑着向我招手,我看着她从窗前消失,我看着她扇着翅膀飞进了弯弯的月亮。
雪是白色的,纯洁无暇的白,血是红色的,鲜红夺目的刺眼,我看着她静静的躺在血泊里,骤然失去了知觉,不,是她失去了知觉,好冷,奇怪的是我感觉不到冷,我的心里在狂笑,狂笑这个世界总跟我开恶毒的玩笑,我的脑中响起了疯狂的耳鸣,天崩地裂了,我到底沉入了宇宙中的黑暗里,黑夜里那双命运的手将我撕扯着,我到底没有逃过它的天罗地网,魔鬼狞笑着,它疯狂的对我说这个人间就是一个骗局,一个地地道道无耻的骗局。
“肇事的司机逃逸了,”护士们在悄悄的传言,“造孽呀!怎么倒霉的事又轮到了他家,多可怜的孩子,现在真正的没人管了。”我忍着这些刀刻般的话,医院不是我的家,我很清楚这一点,虽然我经常到这里来,也离不掉,可是现在突然像是从心里放弃了什么,我的心里破了一个洞,有冬天的风在其中呼呼的刮着,看不见的血拼命的流淌着,可是我没有感觉到痛,这最后的一刀砍下来,竟然无比的轻松,外面的天空开始乌云密布,白天的阳光躲了起来,我“嘿嘿”的冷笑着,觉得真是太可笑了,光明于我而言竟然形同虚设。
多少年了,我竟然不知道“阳光灿烂”这四个字真实的意义,父亲走了,母亲死了,我什么都没有,别人拥有的一切对我却是奢侈,可望不可及,我太需要幸福了,我总在记忆里寻找那些流逝的点滴温暖,我一遍遍训练过自己要明白这个世界还是有温情的,没有那么冷漠,看啊,有人给过我礼物,给过我刹那的惊喜,尽管我没有真的领过情,我恨,却不知道恨什么!
“罪恶,”这个词在脑海中像霹雳一样闪光,炸开,炸醒我空洞的思绪,麻木的意志,炸掉了我所剩无几的良心,来不及伤心了,医院的院长要跟我一次性结算住院费,他根本就是要将我扫地出门,为什么?因为我没有哭着跪地求他?还是我已经是个无人管的残疾了,是啊!有什么必要还为一个废物负责到底,雪上加霜的冬天,凄冷无比,我的眼睛里没有光辉。
十六岁的我,带着一心的怅然,满腹的仇恨,在飘着雪花的夜里离开,没有人知道我卑鄙肮脏的打算,我答应院长想办法筹钱,他以为我会像以前母亲那样死皮赖脸的求他,让他再等等,他不会想到我有勇气离开,可是我却逃走了,我不会把钱给他,也不想去求他,外面的世界是危险而又广阔的,漆黑深沉的夜色就像我以后的命运,可是我不在乎,从很早我就知道死亡早晚会来临,我无法在这个既得的世界里快乐的存活,可是我也知道人应该靠自己,不管是什么样的人。
我终于可以像云一样的洒脱了,自由的漂泊,流浪在无端城市里的任何街口,无视鄙视我的人,其实更多的时候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流浪的猫和狗,我从不去乞讨,我只是在天未亮前到处捡拾垃圾,收集破烂,碰到好心的人也会给我一点小钱,可我总是拒绝,我不要施舍,到死我都不会再要,凭劳动所得是不会错的。
可是这些都是我的表面,我心里装满了恶毒的坏水,我流浪结交了许多城市里奇形怪状的人,他们白天是瞎眼的老者,乞讨的瘸腿人,还有许多半残疾的孩子,他们是到处流窜的小偷,我们形成了一个地下组织,行骗那些同情我们的人,暗地里笑骂他们是猪猡傻瓜,我们都是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不幸者,没有固定的家园,在暗夜里偷过多少下水道的金属翻盖,砸毁过多少公共的站台设施,那都是我们干的,用弱小而又卑鄙至极的力量破坏着完美如画的城市,你可以说我们是变态,无所谓啊,你以为你就正常吗?尽管你可能比我们优越很多倍,可是你懂得不幸吗?你懂得无处倾诉的滋味吗?你知道最被忽略的弱势群体和边缘人群是怎样为生存而挣扎吗?我们也是人,为什么这繁华似锦的世界拥有了那么多,却无比的自私和冷漠?如果你有我的经历你还会去爱人世吗?
只有雪花是纯洁的,可惜连它也是同犯,它美化了肮脏污浊的人间,看啊,它飘飘洒洒,是那么的唯美,却又美得那么不真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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