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破财〉上)
三
姥爷那天亲眼看到了疯了唐耀祖的女人。疯了的女人就是唐耀祖的女人。
随后,他随人流赶到牛棚口,看到了露在破席外一双粘痂带紫的赤脚,苍枯的脚趾上,有一颗歪瘊子使姥爷相信那正是唐耀祖本人。
那时天空里有战鼓擂起,震裂了姥爷的胆魄。胃里的浊物一簇簇往上涌。他下意识地把它们咽回去。他不敢多留一刻,在虾慌蟹乱的人缝里、故作修矜地躲闪开。那时外面不少人都为唐耀祖的事失了准向,没有对姥爷的异常举动瞩目。这要在往时故月,好友唐耀祖崩殂而去,第一个伸手管他的总是姥爷,可现时不行了,唐耀祖死在公案上,他不但管不了,反而会拨茅连茹地受到牵累。
家里地盘小,却不用拾人冷炙,矮人一肩。世界变化得太快,快得叫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他其实和唐耀祖是一条船上的人。唐耀祖外向,他内向;唐耀祖说话做事洞若观火,他平素锋裹芒藏不动于色;唐耀祖的钱比他挣得多,他的蓄养内秀于锦心。如果不是这将近十年来发生改天换地的事,他会把老弟唐耀祖作为一辈子敬仰的神明。那是个雷厉风行、心胸袒荡的人。政府解放后在农村放映的那些片子,诸如地主欺压农民的,多数是他根本就不相信的。其实他们这些地主富农,多半也是吃人间烟火,也是爹生娘养,不会见了穷苦人就对他们下毒手,更不会像黄世仁那样落井下石。也不会像周剥皮那样为富不仁的。至于他们手里的土地,那都是祖上留给他们的。过去就是那么个朝代,求取功名富贵乃男儿本色。旧朝历代里,穷人们不也以功名利碌为楷模而殚精毕力追逐不舍?他和唐耀祖这些所谓的地主,五世以前照样也是吃糖咽菜、为人扛包拉车的主儿。那些钱财富贵之所以能来,是因为命里它该来。如今要走,也是命定?
现在他们要充公。他们的田地充了公。他们的几处庄产也充了公。只给留着一处老宅子。
旧社会它就那么个状况,容不得你不那么做。七十二行当里,就连做响马那也算是一条生路了,况乎他们这种务本力穑的殷实人家。
世道说变就变,变得你心里没了主张。就连最有主张,一世里从没看走眼的唐耀祖,这一次也焚芝锄蕙地看走了眼。一次看走了眼,焚林南田就把小命断送。可见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了。
平素慬小慎微的他。眼见唐耀祖夫妇一夜之间,死的死,疯的疯。凄惨难状。这一连两天来他夜晚睡觉时都能被吓出溺水来。
姥爷和两个舅舅密议一番,两个舅舅显然阅历不深,祖泽未受,对先人留下的遗产没有使命感,可他不能让它轻易断送在他这辈儿上。就算他们无法受用它,也得想法子把它留给子孙后代。
退而研之,就算把钱财交给政府,那些人如何对待他还未可知。保不准弄得跟唐耀祖一个下场。时下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搞政治挂帅。只有把财宝藏匿好了,只有他们找不到它的踪迹,他的家才能化险为夷。才不会像唐耀祖那样背运蹇时,一夜之间魂赴冥泉。过去虽做事不如唐耀祖做得漂亮,做人不比唐耀祖做得酣畅。可这一次,他却是沾了藏锋不露、谨言慎行的光。过去唐耀祖高他一头,人们把头号帽子扣在了唐耀祖身上。唐耀祖这株太阳花蔫了,姥爷这株月季花则放射出夺目之光。
没了现成的目标,革命的工作还得继续,他们还得李代桃僵、以敬效优。下一个被扣头号帽子的会是谁?
唐耀祖死得太惨了,姥爷害怕极了。他一想到有一天可能遭受和他一样的无妄之灾,自行了断的心都有。可他的女人不住地安慰他,说她为他求了平安签,佛主给他解囊的是上上签。最是有惊无险。他的骨头比不得唐耀祖的硬,他早想好,不管有险没险,有命没命,只要把这惹祸烧身的财宝埋藏到一处龙盘虎踞、不为人知之地,魄心方安。
地方他早就想好多时了,他要把财物埋到村东的雨石岗去。
雨石岗一直被归元村人视为生命的禁地,谈之色变。非石破天惊之事,不涉其道。概因其地及其性凶悍。道理总被明白人青睐: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是安全的。
曾有不尊世规,为恶为虐之人,灭绝在那些凶险之地。更有些不知深浅的短命鬼把遗憾长久地留在雨石岗。所以年长者还知道它另一个名字叫“恶石岗”。姥爷想到恶石岗。一来他这一生只管行善积德而未有伤天害理之事;二来年轻时他常常偷偷到那个深谷里玩耍,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也未遭惩处。神有神道,魔有魔道,他除了在雨石岗寄放一些东西之外,不会做什么坏事的。神灵不会责怪他的。
那些邪魔歪道之说绝非空穴来风:就有那么几个人闯入石岗,回家后离奇自杀。每个人都死得蹊跷,究来皆与雨石岗有关。慢说妇孺老残,就连二、三十的壮劳力在大白天里也不敢独闯那诡谷。
那次村里最大胆的几个“祸害”不信邪,硬是闯进里面玩个痛快,回家后满村子说些大不敬的话。接着当场有个叫唐和亮的嘴歪眼邪,在地上打滚,喊自己的脑子疼,当天人就疯了。第二天跑失后杳无消息;还有一个光身裸腚的死在雨石岗谷口。身上无伤无洞,死因不明;再有一个死得也凄惨,得了一种奇绝的癞疮,先把鼻子烂掉了,再然后 一半腮帮也给腐蚀了去。看上去恶鬼都没他可怕。什么医什么药都试过,钱花完了后他挑脉自尽了。后来那地儿成了鬼魂们的天堂,活人们的地狱。只有不想活的人才会去那里。好好活着的人要进去,必须选黄吉日子,有三个人以上相随着,焚香三柱。每人朝望磕三个头,方可进去。而且进去后不能说不吉利的话语,稍有不敬,便遭报应。
姥爷想好了,就算他遭了天报,也比唐耀祖那样被凌辱至死的好。为了使全家能躲过这次空前绝后的人祸,他苦想冥思了无数个藏宝的地方。
大舅章顺先提议说埋在家里,他的头摇得猴急,“根本就不沾边,别忘了唐耀祖是怎么死的!”章顺今年已三十八岁,房中无媛,膝下无儿。当年十七岁的时候和远乡的一个门户相当的女人结了婚,因女人临盆难产,一失二命。章顺思妻成癖,择偶标准费夷所思。非有先妻再生的容貌才娶。可世间那有那种女子,一直拖拉了七八年。再后来,城头变换了执政旗,有钱的人反遭冷炙,加上他本人吝啬出了名。稀里糊涂地拖到现在依然孑然一身。
二舅说,那就埋在咱自家坟头上,别人总不会到那里找吧?二舅叫章平,只有二十一岁。姊妹六个中他在夭尾。尚无配偶。
姥爷说:“你又错了,哪有自个动自个坟土的,这对先人是大不敬。这是其一;其二,你别忘了历代王朝中不少人是靠挖坟掘墓出起的。如果咱埋了去,他们正好连财带坟一起端了;其三,现在他们盯得很紧,说不准他们已经在咱家的坟头上安了盯哨了。千万大意不得!”
章顺接着说要,要不藏在我大妹二妹三妹家里?
“如今的世道,你敢相信谁呀?就算你相信她们,就算她们的家里都是勤实的本分人,也保不准没有不透风的墙,三个女婿都没势没靠,一旦遭连上了更是水净鹅飞!万万不可。”
二儿章平马上又想到:“要不转移出去,转到一个外地的亲戚家里,不就行了?”
“不行,现在全国都在搞运动,搬动到哪里都是个祸害。再说了,到远房亲戚那里动静多大,说不准没到那里就被人截住了。古来也少此先例。”
兄弟俩大眼瞪小眼,一时没了主意,穷思苦想终没想出一折。姥爷想到了雨石岗,就问两个儿子:“有一个地方绝对地安全,可是却是个扬糠眯目的地方,不知你们敢不敢去?——那就是雨石岗”
听到这话,高挑白净的老大章顺的脸色煞白:“这——这挪到那里钱是保住了,性命却丢了,我不去!”
黝黑憝实的二儿章平虽然也是一脸的诧异,但想到老爹连那种地方都想到了,怕这事已是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更何况时间不等人,免得节外生枝。于是说“实在不行,也只有这么办了。”
看到老大为难的样子,姥爷说,“你如果不愿意去也行,你与平儿抬到雨石岗的岗口,你在外面等着,由我和平儿抬进去好了。”
“那怎么行啊,爹你一向身体不好。根本就抬不动那么沉的东西,再说让我等在外面我也害怕,倒不如我豁出一死跟你们进去撞一撞运气。”章顺面露愧色。
“这就对了,不愧是我章家的儿子。这事事关全家人的性命和我们章家的命脉,你们半点风声不可泄漏,若有遇变故,见财起意、兄弟相残背叛我章氏一门的,永不禄为章氏子孙。我这里点上香火,你们哥俩还需跪在祖宗面前表明心迹,方消我心疑。”
章顺还是担心巡夜的民兵和盯稍的人,姥爷的手揉在儿子毛发上:“放心吧,我已端详他们许久,巡夜的民兵夜晚只在出村的路口裝个样子,不会连明扯夜地看着咱。
如此这般熬废到子夜初分。
下弦月正当头,他们每个人踩着自己的影子。姥爷一把将褂襟系在腰间,一手提着旧朝的明角玻璃宫灯。只是那宫灯里的蜡烛现时还不敢点上,只待穿过村庄,行至旷野无人之境方才方便。帮衬着月亮的清辉,小心地走在吃力抬着货物的两个儿子前面。在两个儿子的世界里,挂在心头的不是天上的明月,而是走在他们前面清癯的背影。跟着他也许还会担惊受怕。可一旦失去了他,太阳啊月亮呀就再也暖不到他俩的心坎上。
他们的家在东村的内巷,到雨石岗去还要经过半里多长的街面。他告诫两个孩子不要着急,要轻手轻脚的走路,弄出了声音守门的狗就会狂吠,一旦叫起来,一旦后面有人追来,他们是跑不掉的。他们每人的脚上都包着一片絮垫。出免弄出声音,走路却颇难自在。
一面在前面为他们引路。要他们跟着他,他走多快,他们才能走多快。万一有石头或砖块什么的被拌倒,事情就不好收拾了,走在前面也是为了清除路障。好让后面哥俩走好。
一划计,再有五十来步就出村子了。鼻孔里和嘴里的气越喘越粗越喘越响,还有他们自己听得见的脚步声。越是安静,心里倒越是不踏实。越是不踏实,腿上的力道就削弱了几分。章顺的个头比章平高半头。他抬在后面,辨不清路道。力道上平时也不如章平的他,这一路走来已觉得力不从心了,走着一处凹下的地方,腿一打弯,嘴里“哎呀”了一声。这一声本不算大,可临街院里的夜狗还是听到了,在里面愤怒地吼叫起来。章顺的腿更加一软,瓷瓮被搁浅在地,前面的章平被他一拖,差点后仰跌倒。还好,瓷瓮并没扳破。虚惊一场。
章平转过头,用核桃般的眼睛瞪着章顺,章顺悄声地说,“让我喘口气,实在没力气了。”
姥爷在前面听到有情况,赶忙掖灯回返,小声说:“别怕,啥事都没有,二儿你将担子上的绳套让哥一些,自己多抬一些,此地不能久留。赶紧走!只要走出了村子,想怎么歇就怎么歇!”三个人稳了稳神重新抬起瓮胆,速速逃离了村形廓影。狗吠之声也遁迹无声。
又赶了半里多的脚程,三个人才歇在路边颠鼓着脯子落汗喘息。姥爷把玻璃明角宫灯点上,说:“总算是安全了,放心的歇会儿吧。”
歇过来的章顺不但力气充沛,而且胆气也充足了,从父亲和弟弟两人的脸上他找回了信心和胆量。现在他想来,这黑夜不过也就是光线暗了点,妖气鬼蜃之说,不过子虚乌有。再者有他们两个人给他壮胆,他一点也不害怕了。
再抬起瓮坛来,他们一口气顶到了雨石岗的谷口。姥爷拦住两兄弟,说“先停下歇歇,不可造次。按老规矩,我们每个人亲烧三柱香,磕三个头才可进去。”
行了这些规矩,三个依旧不紧不慢地往里行进。姥爷为了不让两个儿子心里发怵,仍然走在最前面。此时脚下的月影较之出门时已拉长了约有一尺多。论时辰已近三更时分,如果在五更之前他们回不到家中,必然要惊起村人的怀疑。所以除了害怕这荒山野岭的出没的幽灵野啐之外,更担心自己的计划稍有闪失。
雨石岗姥爷小时常来,那时这里并没生死人祸。都不知道这里的危情,他和伙伴们时常到这里割柴放牧。一次和伙伴们失散,他从一棵老楸树的后面寻找路径,不料脚下一陷,跌进了三人多高的一个地洞里,慌乱中拽着树根敏捷地爬出来了。事后,那树洞成了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进岗前他就心里有数了,他要把财物全都埋放在树洞里。那是个很不错的地方,全岗子里就那一棵三搂粗的老楸树,不用另做标记,而且这里的树木,因怕遭至罪孽从来没人敢砍伐。还会省工省时,只是不知道那楸树还在原处不在了。
借着月辉可以看到谷里高大浓郁的树木。由于无人砍伐,经年少见人踪,愈显得幽深莫测,前诡后谲。本来柔风不起,懒霭三千。一路行来风柔气暖。可三人刚走进像瓶颈般的岗口,周身的皮肉一紧,三、四级的怒气竦风把周围的树头摇摆得“啪啪”作响,耳头呼呼风虐,老树干还发出“嘎吱吱”地声响来,煞是夺人胆魄。三人骤慢了脚步,心轮狂跳,大气难出。仿佛这稠密有致的影丛中附属着数以百计的幽精,一旦弄出声响来惊动了它们,会一起出动来将他们焚尸扬田,割肉啖血。
脚下的路越来越不好走,也根本谈不上路了。提着的宫灯摇曳得光晕明灭,两面的树弄影挥袖、遮光吐暗,三人犹如行进在冥途鬼道之中。齐腰深的芦草和蒿茅漠化了可怜的山行野道。草缝里“噌噌”闪着似野兽的奔阽声。山道崎岖需分荆拨草,寸步而行。坚难困苦,无以言状!偶尔一声乍头皮的鸟叫声猝然在头顶炸开,只唬得三个人骨酥筋麻。
姥爷是秀才出身,先前读过不少经史野传里的鬼故事,知道那都是用来吓人的一个楔子。五行玄学上讲过,人不过是整个自然界的一个小小的生命体。人有生命,其它的也有,人有灵感,其它的也有,人们害怕是因为他对那个所谓的幻像或现状无法予以合理的解释。也就是说人的灵感无法理解其它生灵的灵感时,就产生了鬼怪邪魔。
虽然周围的动静瘆人,他表面上还不能慌神跑调。后面还跟着两个儿子呢,他要撑不住了,他们两个一准撇下他撒腿就跑。他这里不乱,他们就不至于溃退。脚下不时有野鼠趟着枯枝落叶一蹿而过,弄得周遭像有一群暗鬼跟随着他们前行。三个紧张到了极点。二儿章平颤着嗓子问姥爷“是不是歇会再走?”姥爷一想坏了,刚抬起来没几步就要歇,这分明是想溜啊,他哪里敢让他歇,把半死不活的宫灯照齐脖深的草尖上晃一晃,说:“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这没什么可怕的,你们看我,我就不怕。”说完这话,他感觉自己的脸都绿了。不管有多倒霉,这样的话都是大不敬。在这里不能说“不怕”两个字,谁说了对谁不好,这是经过事儿的人讲过的。
姥爷只觉得似有两只毛茸茸的怪手狠狠地拽他的脚踝。身上的毛孔一个个全部张开,毳毛直竖起来。一种异样的却非常逼真的感觉在他的脑海爆开。隐隐中觉得他的耳边有另一张脸影在看他,愕怵得他的心都快要裂了,怦怦乱跳,手腿僵直。他不能再走了,那双脚分明已被一双大手死死抱住。可他不敢低头。
朱紫难辩间一个闪念想起:上了年纪的人说过这种经历的,到了这时,千万不能慌;千万不能乱喊;千万不能往回跑;千万不能扭头看它。这时你只要朗声念一句话,就能把那些野游杂啐的东西们送走,就再不会有事的。到了这时,如果不使用那招,也没有其它的办法了。来之前他们还把各自的驱邪符包佩戴上了,看来一点也不管用。听说还有黑狗血,黑驴蹄之类的东西管用,可一时之间弄不到那些东西。
只见姥爷稍顿在原地,将宫灯举起在面前摇了一圈,另一手把后面章平的手拉紧,示意章平拽紧章顺,免得一停下来,拨腿回溜。用他自己都把握不好的音调喏唱道:
“安息的、管一方平安的、各路神灵、仙家们,小可今逢大难,有事借贵地一遭,祈望各位爷神各位仙兄们行个方便,让小可一条便道,若能通融,兄弟此生将感激不尽,日后必来相谢。”
好生奇怪,这话音刚止,号呼狂刮的谷风悠然而停。那些摇头晃脑着的树影一个个都安生下来,不再甩摆;三个人的周身也不再觉得阴寒刺骨;那种抑人胆魄的幽灵附体的感觉没有了。姥爷感觉脚边那双毛茸茸的大手也撒了回去。此时的蟾光从高处树梢的间隙里投下,正好就投在脚下的小路上,身边的那些蒿草也不再发出瘆人的婆娑,一齐向两旁分开,闪出二尺来宽的牛肠山道来。一切安静了下来,三个人的身上觉得无限清爽奔逸,感觉不到有什么牵扯着的东西了。
姥爷说声“天助我也”。回头对两个儿子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两个儿子也来了精神头儿,在姥爷的引领下,在宫灯的亦明亦暗的游移中,如扎翅生云一般,循道而上。他们很快找到了那棵枝大叶繁的老楸树。
楸树根部的黑洞果然还在。章平捡起一块石头扔下去,听得砰然有声。姥爷又把玻璃宫灯系绳子卸下去照看一番,见灯头火苗依旧不灭。于是他们连瓮带绳将整打瓷瓮卸了下去,以树枝将洞口封严,掩埋上土石。匆匆回返。
刚走出岗口,岗里高大的树影又随疾暗的阴风狂摆起来,耳廓中犹能听见呼号着的乱风之声,但声音已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的身边是温和可人的柔风。月光如故,斋路契归。
三个人不敢久留,一路未歇直奔家中。回到家中天还未亮,北斗星刚刚隐落。三个人谁也不说一句,各自和衣睡下。如此一番神出鬼没,纵然虎狼之侧,亦可酣然小睡了。
四
唐耀祖自缢身死后,驻村工作组受到上级的批评。人死的死疯的疯,如果就此草草收场,只会给革命宣传工作带来不利的负面影响,他们要抓住洪洪烈烈的大革命契机,欲将剩勇追穷寇,把胜利的焰火烧旺。再抓一个典型做篇大文章。支书和民兵连长也遭猛一顿地收拾,批评了他们工作上的疏忽大意给工作组带来的负面影响。要他想办法再抓一个反面典型来,高唱样板戏。那怕算一台外科手术也要讲手法的。要展开强大的政治攻势和思想工作,以攻心为上。
多智的支部和严睿的民兵连长一致认为:村西的大地主既已完蛋,村东的章财东理应接替他上场。于是决定第二天到姥爷家中找他谈话,看他的表现态度再决定采取何种斗争方法。但家是一定要搜抄的,否则众怒难平。
由于夜里的劳心苦志,姥爷到上午的十点多才起床。刚用完早饭,要出去探探风声,却听得门口吵吵嚷嚷地有人要进来。门口的妻子想要拦住他们,可他们轻易的推开她,进院为首的正是民兵连长唐天定。唐天定见姥爷疾步从上房的明厦台上走来,见礼抱拳:“章先生可好,我奉了上面的命令,前来搜家,如果有得罪之处,你找他们去,我这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先生不要怪我呀”。
姥爷且惊且幸,“好险啊,夜里刚藏了东西,他们第二天就找上门来了,这要是晚一步了,指不定自己什么下场啊。”忙正脸迎上说,“章某人一向奉公守法,本分做人,不知我身犯何罪要对我搜家呢?”
“这是上面的意思,兄弟我也无能为力,得罪之处请多原谅了。”饶完这句话的唐天定由苹果脸转成驴脸,继而由驴脸转成狼狗脸。对手下人一声狂喝“搜”!如狼似犬的手下们像饿极的野猫发现了鲤鱼一样的急燥,*动不安。命令一下,早飞趋而去翻箱倒柜了起来。
有了在唐耀祖家的搜查经验,他们煞有章法地将他的家中盘了个翻天结底,所得戋戋,没有什么大收成。唐天定一声“废物”,自己开始在院子里踅回细瞅,他要看看院子里哪块地砖被移动过,哪块石板被揭开过,那里有翻出的新土遗留在外面,哪里的缸箱瞅着不正常。捡查了一番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党代表对他交待得清楚,搜出东西立马带人揖来,如果搜不出,仅予以劝讯,不可动粗。他是吃准了姥爷的家中一定藏有价值不斐之物,此刻竟找不到蛛丝马迹。这让他恼怒戚心!“不行,不能就这么收场,他对下面的人说:“继续搜,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来,不相信流油的寻不见蚂蚁,地上找不到,往地下找去。”
民兵们一窝蜂地散开,他们拎了家伙,要动手刨地砖和院墙。
姥爷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姥姥一时气不过,上去阻止,被一把推在地上,急得姥爷敢怒不敢言。这时一旁早已耐不住性的四女儿章念兰上前扶起姥姥,又歁身挥粉拳杵向唐天定,花拳滑斜未中。她钢牙里泄出忿愤:“姓唐的,你到底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俺家私藏了财物,有证据可以让你挖,如果没有证据,本姑娘今天跟你拼了!你这个走狗奴才,吮踊吸痔欺软怕硬,你把我们家当荒山野地了?我怀疑你家也私藏了财物,要搜,先搜你家去,要挖,先挖你家去!”
“吓,你这丫头片子,是不是想拿鸡蛋往石头上磕呀。”眦珠里烧起火苗的唐天定仔细往她的稚怒玩艳的脸蛋看去。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那腿筋抽得,差点没软在地上。面前的杏目桃腮竟像下凡的仙女好看,细皮嫩肉的谁瞧见了不想掐一把;滑肠润肺的谁不想吞了尝尝。鼓凸的琼胸和莲翘的幻臀羡煞得他口齿也不利落了:“你,你这个丫头,说话也太戗了,就不会对人客气一点吗?。”
章念兰将胸前的两挂粗辫子甩向后面,一起一伏的俏胸快被气炸。这正是唐天定想要的。这奇货可居的尤怜物件,那一张一翕像兰颦朱萼,叫唐天定恨不得即刻搌上去抱定了亲上一小口儿解解馋。唐天定饥肠辘辘地奢想:“美,美。太美了,简直是人间极品啊。这么美的人生在这种人家,实太曝殄天物,以前怎么不知道呢?看来我的桃花运来了,算命的说我今年婚动,难道就跟这美坯子有关吗?肯定是了,哈哈——”
狼狗脸马上变回了苹果脸:“章姑娘别着急,误会,误会,我这也是听别人说的吗?有人举报贵府私藏巨银不交,与人民政府作对。可我相信贵府是清白的,只是食人俸禄官场难混啊!——好说,好说,今天看在章姑娘的面子上,我们就不挖了。可是章老先生你听好了,最近几天不准你离开家,要好好地反醒。接受党和人民的再教育。什么时候想通了,还有什么过去没交待清的问题,什么时候可以找我去。也可以找上级领导反应,总之你的事情还没完呢。”眼睛却是转向了对他根本没兴趣的章念兰,一边还像奴才那样朝章念兰掬了躬,点了点头。举手一挥,领手下的人退了出去。
隔日,那些人果没过来*扰,中午时分却来了本村的贾媒婆。姥爷最讨厌和练嘴皮子的人打交道,也不答话,只教自己的女人跟她搭讪去,自己踱到西厢书屋里看书去了。
然而书屋离客室太近,那贾媒婆的声音像炒锅里的豆子蹦跳得老欢。愣是穿过窗纸,钻过门缝溜进他的耳朵里。那女人是来提媒的,为唐天定。
提到那个唐天定他就反胃,归元村里阴辣的少不了他。他的手上没干的血迹就醮着刚刚死去的唐耀祖的。如今意欲把姥爷给端出来当作反面典型,充作第二个唐耀祖。这样的鸟人,比高街(厕所)里的大粪还臭,怎么可以当他的女婿呢!委实可恼,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但他要听自己女人如何的答理她。
女人告诉她孩子还小,现在不谈婚嫁之事,请她转告唐天定另择佳偶。那媒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昧嘻着面皮操一撮桌上果盘里的瓜子嗑在上下门牙之间,灵妖般地舌尖把仁子舔掳了去,飞扬的瓜子皮同时被呸出老远。眉欢色舞地向她套起近乎。说她今天穿的衣裳针脚如何地娴巧,说她脸上的肌肤保养得比闺女们还面嫩,拈亲拿调地问她从哪里买的抹脸油,她也买一盒去。见这套不行,紧接着愀然收色,又像要把天大的机密泄之于斯,把手在腮边作挡风状,压低了声音:“婚事不成事小,恐怕它日祸事上门就是麻烦了!那唐天定是什么人,是归元村一顿脚就颤三颤。掉到胭脂缸里——红人一个。一般轻重的女儿家盼都盼不来的好事,到咱念兰这里却要吃闭门羹,万一婚事不成把脸皮挠破,只怕他泼皮弄性给你来个现世报,相邻相里的倒不好收场哟。”
倒给在东厢房里的二儿章平恰听了实在,一把火从脚底烧到头发稍,怒冲冲地蹿到上房里,拽起贾媒婆的绣花蒜疙瘩领口就往外推。一边说:“我们没伤天害理,不怕半夜里恶鬼敲门。你回去告诉唐天定,民兵连长也不是他家祖传下来的,也不可能霸当一辈子,要他做点好事积点阴德,别到头来落不了好下场。我的妹妹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他。”
章平的话强唇劣舌了点儿,可放在姥爷心里尤舒坦,搁他身上也会撵她出去的。唐天定干的蝇营狗苟之事,怎配做他的女婿?宁可把女儿嫁一老实本分,饔餐不继的穷汉,也不会让这种欺软怕硬,吸痈吮痔的小人做他的姑爷玷染他的门庭。二儿章平替他打发了媒婆,固而他出去送客的打算都没有,任凭二儿子处置了。
他的女人此刻已跨进书房挑起的竹帘,后脚还没落定话就摔过来:“你倒沉得住气,到现在你面都没露一露,是同意是不同意,表个态羞不死你吧?”
“我要表的,二儿都替我表了,我还说什么呢?”
“二儿是个混人你也混啊,你不愿意也可以找个理由圆圆场。这倒好,咱家现正在坎窝里别着。惹了旁人倒也过得去,可你惹的是唐天定,遭他指一说十,他撸下黑脸来,一枪崩了你,你都没脾气耍去,我看你如何地收拾这残局?”
“夫人说得是,是我想得欠火候。可让我在那些小人们面前低眉屈首,如何也使不得的。这往后咱不出门不招惹他也就是了。”
“你想得美,俗话说得好‘老虎吃人有躲闪,人吃人可没躲闪’,他要害你,你躲哪里去,家里就安全了吗?别忘了唐耀祖是怎么死的,他——”
“你别提他行吗?这几天恶梦里全是他。如今怕是没用了,就看老天是怎么安排的了,老天要来拿我的命,我岂能逃得过去。想那耀祖老弟,说了一句‘天塌龙叫唤’,竟应了天遣,合该他有此一劫,定数已生,岂人力所改,让老天爷来安排吧。”
又隔日,大队派三个民兵过来,说领导找他谈话,要带他走,姥爷生来不与官方打交道,只读圣贤之书的野儒方士,此时心中已安镔定铁。他想到了他们不会是迁善远恶的主。依他们的积习惯态,挖不出财宝,不会善罢甘休。走之前,他把两个儿子和章念兰叫到跟前,沙哑着嗓子:“我这去了,不知能不能回来,你们两个一定谨记我平时的教诲,做一个心胸宽敞的君子,把你母亲和妹妹照顾好。章平做事要勤与哥商量,不能太鲁莽了。章顺以后也不能瞻前顾后,无敢担当,你二人携起手来,方可兴家。切记切记。”
兄弟二人齐声说:“这个不消爹惦记,爹吉人自有天相,早去定会早回。家里有我们,你放心吧。”
章念兰泣血枕戈,说:“那唐天定敢对爹有什么不敬,我跟他拼了,娘在家我会照顾的。”
姥爷的心血一热,却强忍住酸涩的鼻泗,摸摸闺女的一头秀发:“好女儿,你也懂事长大了,这我就放心了。”只有他的女人幽情似谷,该说的都表在心间了,他能体会得到。从她炕头给他准备的夹裤夹袄就知道女人对他的锦心绣腹。家中去了那些情牵意惹的猢狲个子,他倒一身轻爽,就算跟着唐耀祖走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在高人一头的旧戏台,耳房内,姥爷被一个戴眼镜的头目例行问问题,完了让他到门口听候发落。回头对归元村的支书说一声:“好象他的问题不是很严重的,要不再换一个人来,免得浪费大家的时间。”
支书一脸诡媚:“领导您所有不知啊,有些人看起来老实,内府很深。有的人表面上着实可怜,背地里切齿附心恨透了革命。我们不深挖狠批,不让他彻底疼肠悔肚自新改过,与罪恶的过去彻底决裂,就不可能把他从黑暗的边缘挽救回来!审查过后清浊自分。再者,全村人都知道除了唐大地主,也就这位章大财东殷实富裕了,不说家财万贯,也算绳其祖武。可唐连长居然没搜到值钱的东西,难道他比普通人家还穷吗?领导您不觉得这事唐突反常?!”
“那,你说这事咋办,我们的政策是不能漏掉一个坏人,更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我想让他在这里多委屈几日,帽子先别扣。除了加强对他的政治攻势,还要旁敲侧击开展多种途径了解他家的情况。如他确实洁身自好,我们再把他放他回家。如果挖出了一鳞半角和壁隋珠的证据来,再对他触及灵魂的改造和再教育,也不枉您在我们归元村的操劳万机。”支书倾筐倒箧地去掉那位代表的疑虑。
支书的意见被眼镜代表采纳,解一通大便的功夫他出来对姥爷禽栖鸟视地:“你的问题还没弄清,需要在这里反醒。今天就别回去了。大队的仓库隔间还算干净,委屈你在那里将就一晚咯?”看着由两个民兵看守着的仓库门被铜锁笼上,村长回头、拉唐天定到西北角门外的高街小解,窍声细语咬耳于他:“看来这是一只狡猾的狐狸了。他比唐耀祖难缠多了,我们也不能大意,一定要把工作做得细致。这几天咱两个人分分工,你负责看管章继伦和暗中监视他的家人有何异动,但不要惊蛇入草。我负责对他的三个女婿家摸底排查。一有问题,马上行动。在这期间千万不能让油水外流他乡异处。那时你我不好交差,还……他的眉毛冲唐天定一扬,用右手拇、食、中三指来回一搓。唐天定会意,马上说:我家三代贫农,深受资本家和地主阶级的迫害,深知阶级斗争的重要性。我又是你的最信任的助手,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至于那傻逼代表,做做样子也不是难事。重要的是我们可以通过这次的机会把章继伦的威风和气焰压垮。”——这两个人像拽住了一条濒于咽气的老虎尾巴一样兴奋而不安。干好了,娲皇镇镇办主任的位子于这位支书而言如探囊取物。支书的位子于唐天定而言亦顺理成章。
倾耳注目的排查,一无所获的懊恼。
姥爷的家门虽然每天早开早闭,愣是没见亲朋熟客出入其中。只他的女人前晌到大队支部问一个说法,问什么时候可以放她的男人回去。并拿居食的物品垫补姥爷。支书说这得看上面的意思,他得照章办事。她说让她见他一面,支书只让她在门口瞅一眼,不准两人接触说话。以免两人墙头马上的串供通私。
事情一度陷于尴尬,姥爷私藏财物其实是哑巴吃的饺子,心知肚明,家里肯定是藏不下那些东西了,本村的三个女婿也绳床瓦灶的不像那作奸作科的料。于是唐天定他们的视线转移到田风水头上。仔细勘找了一遍,也不像有藏箱掖箧的模样。这下所有人懵了,难道他提前得到了消息把财物转挪出去了?不可能,这一点他们早在提防之中。凡是与之接触的人,他们都不放过,凡是他家人出村蹿户的,都会有人在背地里跟着。雁过要留声狐过会遗痕,可是他们谁也没听到过,没见到过那物的来踪去影。
这天支书把唐天定叫来,“看来我们这次打错了算盘。唐耀祖那事过后,上级领导不让咱动刑,搜又搜不出个所以然,那笔钱肯定是被那只老狐狸藏匿了。可咱得不到口供和实信,盲目的乱找又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不如先他放回家,从长计议。”
唐天定自从那天在章家见到了章念兰,三魂里有二魂已在她的身上游离不开。如果这次就这么轻易地放姥爷回去,不但好处弄不到手,连最衷怜的女人也失之交臂,不免心有不甘。偏偏他的鬼点子多,村长平时事事依籁于他。这时他有根巧筋动了心思:何不借这事把那个美妞搞到手,也不枉他对她耗腾的一番心事。
故作一脸悲哀,他趑趄摇曳地来到支书桌前,“卟嗵”跪下。支书大异其色,忙扶他站起,唐天定说:“兄弟我跟着您跑东撵西的年头有数了,为革命事业是先公后私,先集体后个人。以至于把个人的婚姻大事拖延至今,如今小弟有一心事想求您老玉成,小弟至死不忘您的大恩大德。”村长一脸的问号,“你我情深手足,怎么如此客套,快起来说,只要大哥能帮得上的,说一不二。”
“小弟我对姓章的女儿章念兰垂慕已久,暗暗发誓非她不娶。上次因公事得罪了章继伦那个老家伙,那个念兰也迁怒于我,连我派去的媒婆她都骂出来。如果这次轻易地将他放回去,我再想见到章念兰难若登天。如果村长您答应我再迟放老家两天,我一定想办法叫章念兰死心踏地喜欢上我,到时候你再放他回去,这一举双得的成人之美,还望老哥通融。”
“好你个唐天定,窈窕隽女君子好逑。这好事我为什么不成全呢?只是到了洞房花烛之时,记得叫老哥喝杯喜酒就行了。这事没问题,只要你能将他的女儿搞到手。且这事不能让上边儿知道了,否则你我都会吃罪不起的。”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事成了,您就是我的亲哥。少不了您的好处。”
两双獐眉鼠目里,全是蓝荧荧的光芒。任何甘爽的猎物只要进入他们的视野,不弄得灰飞烟灭,也得伤筋动骨。只要他有兴趣,总把一个好端端的情理弄得不伦不类。
翌日,唐天定独自来到姥爷的门首,远处在门口盯稍稍的靠近他。
“今天没你的事了,回家休息吧。”唐天定冲那人丢个眼色。
那人兴蚩蚩应声走开,唐天下意识的再睇视周围,总好像有人在背后盯着他似的,可四下里哪有他这种穷天极地叮人血肉的暗蚊冷蛇。更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算盘上巴拉着几粒珠子。村长都不知道的。他喜欢章念兰那美坯子倒不假,可他更喜欢把章念兰养得红瘦绿肥的家庭,更喜欢那个家庭里密不外泄的一笔赫赫之财。
他的阴谋就要起步了。他想象不到成功时会是什么样子,但他想象得到三旬九食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如果有一盘便屎摆在他眼前,吃了它就可以荣显加身,他会如啖饕宴扑上去。在某些畸变世界里,整村整城的人都是披着羊皮的狼,而他只是有能力吃掉羊的狼。而他更愿意别人当他是只羊,或由狼队里变身的一只羊。
为了姥爷的美媚女,还有那魂挂情牵的,招摇引目之财,他这只凶残惯性的恶狼,现在要装成一只善良温训的羊,就算委屈了点,也是值得的。毕竟两者得一都会是几世里修来的福份。
村东章家的门脸极为普通,只是院落比别人的大了一倍。房材实而不华,却娴雅清幽。因大门是敞开着,他在进入门首迎面缁木大屏风的过道时,整了整体容,唾一口唾沫星抹在发梢上。再看看周身上下有什么地方不成体统。还特意打了打裤角带着的少许灰土,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唐天定啊唐天定,你可千万不能慌,老天爷啊老天爷,你可要帮我一把,成败在此一举了。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跨进了看起来安之若素的章家小院。
院子里安稳空灵,迎接他的是花花绿绿的盆栽卉草,还有艳如朱唇的五、六颗高过房檐的石榴树,他不好意思再往前走。清了清喉嗓,“哼唷”了一声。
只这一声,房子里足有四个人寻声而出,都愕立在屋首。很不解地看他,脸痛苦的挣扎,却又懒与答声。(未完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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