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苦并快乐的日子结束后,妻子接受上天的安排,如愿以偿地与我同床共枕了。尽管两个都憋坏累坏了,尽管还得逃避十面埋伏的眼睛。尽管失眠了一个晚上,可我们的友谊还跟昨天一样素洁。我们为新生的燃烧的光阴痛惜,多余的话都顾不上表白,就在第二晚的某个开始后,撕破了君子般素洁的友谊,勇敢地携手闯入爱河……谁知渡达河岸时,天色已大亮。
我们把想要补充的情节留给第三个晚上。夜晚的色彩在我心中漫放时,两人的话匣子怎么就变作了潘多拉的魔匣子,一发不收。一泻千里,我俩爱上对方身体的同时,也爱上了对方的舌头和嗓子。
我就是从小被章云清和章念珠生在归元村,并被他们养到十八岁的那个大儿子。他们离婚后,我毫无抉择地跟了母亲;母亲改嫁后,我又毫无抉择地有了继父。然而我还得生活在那个村子里。我的人生已离不开它。就像后来发生的,我的人生离不开妻子一样。唯有不同的是归元村拓刺给我一身身的伤疤,而妻子,则帮我慢慢消化那些伤疤,慢慢消化那些漆黑的仇恨,乃至于消化掉我轻生的火魔。
我和妻的故事缘何而起,又会缘何而终。十年我会觉得漫久,一万年我又觉得短暂。谁知道呢,可我们的故事中却不可分割地连贯着另一个故事。那故事就是从我结婚后的第三晚,从那个像潘多拉的魔匣被打开后,连缀到一起的。
故事像人一样,它也会诞生、成长直至衰老死掉。有的故事诞出前就夭折,有的故事只能存活几个小时,而有的故事会屹立千年不卒。还有些活着的故事很无聊,有些死了的故事却意义非凡。
它会像人一样,有时诞出个半人半妖的怪胎。所以我告诫妻子不能随意相信和编造故事。但她毫不介意,她说有时假的比真的更憔悴人更感召人。故事其实就是这样,有些自己并没有亲身历练过,偏要矢志不移地相信。辟如我姥姥家那笔财宝的故事,我恍惚还记得有些人,像驾了五彩云一样飞进那故事里,又一个筋斗云翻出来回到现实中。谁知道呢?也许无须驾云。而是那里根本就有一道没上锁的门槛,他能去而复还。就像我是在梦幻般的“营养液”中活过来一样,就像相信我的爱情和生活一样。于是那晚,我跟妻讲了。
像所有的新人那样,当妻有问我为啥子喜欢她时。我戏说,本来我不喜欢你,就因为归元村的女人全都厌倦我,而你却很在意我。所以我非喜欢你不可。
我反问她,她歪了头,糅意摇晃着,还嘻哈着脸,我知道我的回答像个跳梁小丑,所以她才会那样讲:我听说你姥姥家祖传有大量的财宝。想你能分到冰山一角的话。我这后半辈子不是吃喝无忧哇!
我说你宁可相信这世上有三条腿的蛤蟆,也不可相信这荒唐透顶的事。妻眼睛睁得圆圆的,想从我脸上找出些许破绽来,好像她真是为财富而来:你姥姥家有财宝的事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偏偏你这亲外孙一无所知?
“传说你姥姥家是旧社会有名的大财东,解放后藏匿了一大笔财宝在外面,后来财宝不知所终,难道那些传言也是假的吗?”
“真的又怎样?钱财有祖传的,却没有一个是亲生的。今天伺候着你,明天就伺候他去了。它让一些人露才扬己,却让另一些人包羞忍耻。就因那些下落不明的钱财,让我姥姥一家人伏低做小。颜面扫地。”
“有钱又不是坏事,活着滋润,人前体面!”妻的好奇正如我当初的好奇。
“钱虽是好东西,却也是害人的东西。正因这害人的东西,害苦了姥姥一家人。”
“兜这么大的圈子,那些银钱到底哪去了?”妻迫不急待地问。
“此事说来话长,若问那些财宝到底哪去了,却要从我四姨的一桩婚姻悲剧说起的。要溯我四姨的悲剧,更得从本村一号大地主的离奇死亡说起。那是我出生后一年的事了……”我晓得这故事,是归元村人人都知道,却人人都想知道的故事。
“真有此事?快说来听听。”妻不再躺着了,披件外褂坐我对面,倒像崇拜我的一个小学生。
“反正这事现在也没人追溯了。当笑料说说也是无妨的。”我心犹未醒地回味在二十三年前……
我生下来半岁时,我姥爷还活着。他原是个秀才,叫章继伦。因祖上留下五顷水田四顷旱田。虽无心功名和仕途,倒用心地经手起田地来。却不像教科书上说的,把地租给农民让他们交地租,狠心地盘剥他们的血汗!而是按行业里的规矩付工钱雇工的。他虽讲几分斯文吃不得劳作苦,却让我大舅二舅天天下地和长短工铆在一起。也不似教课书上说的:坐在地头田边树阴下,对伙记们吆五喝六,颐指气使。当时村里最大的财主是唐耀祖,他家的田地有十几顷,是个名符其实的地主。解放后两家的田地全被村民们分了。唐耀祖埋在院里的财宝不知怎么被政府挖走,人也给整了个半死。
我姥爷听说后,家里乱得像锅台上的蚂蚁,夜深人静时偷偷商量对策:是交出去,还是藏起来?如果把祖上留下的财物主动交出去,姥爷不甘心;藏在家里又怕像唐耀祖那样被发现后遭致戗害。最后排疑处虑,还是决定把那笔数目不斐的钱财当夜就转移出去。
当时我母亲姐妹四个中唯四姨没有嫁出去。姐妹四个个个美貌,唯四姨出落得俊美超凡。可当时不论门当户对,只论出生。我妈、大姨、二姨,都土一色嫁给了村里喜乐穷白的小农民。由于表现还可以,姥爷家还没有被彻底的搜查过。
为防外人知道,那天我姥爷只和两个舅舅密议一番,连姥姥也不敢惊动。待二更天过后,爷儿三将黄白之物一股脑放进两只大瓮坛里,藏踪畏迹地踏出家门。
寂静得窒息的半夜。出得门来,连门口槐树叶间流离稀疏地被注下弦月的竖枝横晕,都像黑烟聚成的恶魅。出了老树余荫,惨淡的月光照在三张窘色各异的男人脸上。除了墙跟处有脑无心的促织在唧唧呕哑。仿佛远远地有游灵跟在背后。你转脸看去,它却隐藏了身形。三人离开家园,却踏上了另一个家园的路径。那个家园就是神旷的自然。
二
这正是山野人家安逸清肃、暂时和自然界失去联系的时候。而对这个有着让人知道后陡生恶欲的巨富家庭来说,那些无法花出去也根本就不曾露世的财富,就像绑在身上的定时炸弹,会在你最不经意时,突然炸开。唐耀祖的那颗炸弹就是突然炸开了,接着他完蛋了。
接下来总会有猫三狗四样掩蔽的目光远远地盯住他,只要他外出行走,就能在他的视线圈内,出没着一些不怀好意的人,遥遥地跟定他。谁都知道,姥爷家里最不缺的就是他们祖祖辈辈都没见识过的可以济世救命的黄白之物。
唐耀祖没了,可革命还要继续,谁是第二个革命对象?舍姥爷其谁!他正是革命派们下一个要拾掇的反动典型。从哪入手?钱呀!谁能发现他藏钱的蛛丝马迹,谁就能成为革命的英雄。而那钱财却与上帝同在,人们能感觉得到它,却看不见摸不着它。
姥爷表象上一本正经,可肚子里虚得发疯,他恨不得把那些祖上留给他的钱分散给众人,以求得共产主义的同化和认可。可是他这个长着黑尾巴的乡下人,就算挥刀自宫以示精忠,而他身上流着的血液却是小资的。没有那些钱,要清白做人很容易。什么时候那些惹祸的王八蛋从眼前消失了,什么时候姥爷和家人才安全。
前些年政府本着改造和疏导为主,对地主富农进行了一番红到天边的争取和教诲。姥爷跟着唐耀祖眼见赤色政权红透青天,不敢大意,诚心实意地向人民政府忏悔一番。认识一番自己过去脱离人民群众的罪行,对给社会和国家带来的伤害和灾难表示道歉。人民政府原谅了他们,给了他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不管他们过去是真人还是假人,不管改造成了真人还是假人,只要他们哭丧着脸向人民政府诚心悔过,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自由生活的道路上。再没有揪起他们的辫子不放过。度了几年看风使舵的日子,唐耀祖放宽了心。我姥爷也把心肝都放回了肚子。两个还私下论及此事。
唐耀祖比姥爷小二岁,喘的气也比祖父出的粗。他乐哈哈地拍拍姥爷的肩:“把心肝放在肚子里吧,七、八年都没事,还会起浪翻船?再说了,如果命中注定该岀的事,它总是要来的,怕也没用。”
也许唐耀祖说对了,凡事合该有定值。谁会想到刮过都七、八年的疾风,又冷不防旋了回来。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运动,真是文化阶层和小资阶层的一场洗心刷肠的再生父母。
当时那场强风跟刮到归元村时,并不见得有地动山摇地阵势。一开头只是每个生产队里抽一个代表和二个民兵到县里开会,有的还到省城里跩了一回。回来后也并没见到对唐耀祖和姥爷他们二人下手,直到六九年我出生的那年。你千万别觉得是我的出生,把灾难带给了人间。虽然我生在了鬼节前二天的夜里。
唐耀祖在密宴上喝足了酒时,是在一个波澜不惊的夜里。一个喷嚏打出来,对着老哥儿几个说了句硬气的话:“我唐耀祖吃不穷穿不穷,一生享运在手中。要让我穷了,天塌龙叫唤!”那料此话刚落地,只见屋顶的土“噗倏倏”地掉下一大块房土来,砸在唐耀祖的脚面。继而听见一只壁虎在墙壁上张大了嘴巴”吱吱吱”的嗷叫三声。包括姥爷在内的哥几个吓得面如宣纸,唐耀祖的舌跟一下子僵住,像有烫山芋亘在喉间烫皴了嗓皮。
偏偏隔墙有耳,另有其人听到了那句硬气话,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归元村。说屋顶掉下的那块土不是普通的屋土正是一片天;墙壁上的壁虎本来它叫不出声的,偏他说了过头的话,老天震怒下来,让墙上的四脚龙替天传威,要拿他问罪咧!
一句话惊扰了天神,这还了得!唐耀祖或许预感到有什么不妙的东西要被他撞到了,吓得他躲在家呆着哪也不敢去。
这第一天没事,第二天还没事,到了刚想松口气的第三个上午,找上门来两个竖眉瞪眼儿的红卫兵。说县里派来党代表在专门研究他的问题,要他到大队支部反醒去。
以前政府也没少让他反醒过,经多了反觉得没啥。可这次他估错了形势,也不曾想到这一离家,竟成永别。
工作组从那句硬气话里分析出三个问题来:第一他过去的悔过纯属伪装,反醒的话完全是装出的可怜相。绝非真心实意地投身革命;第二,到现在他还不想和伟大的劳动人民站在一个立场上,一起艰苦奋斗,却在家里叫嚣吃不穷穿不穷!这明显是与劳动人民为敌;第三,敢如此猖狂叫嚣,证明家中还有不少过去从劳动人民手中剥削来的钱物没有交待出来;第四,酒后吐真言,这就是隐匿在人民内部的农村里的小资阶级,这次他们不会再轻易放他走。一定要严加审判。
可批来斗去一个星期过去了,却不见这个走资派口头一点的松动。党代表不高兴了。说既然你不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搜出来你可别后悔啊!遂命令民兵和红卫兵出动,炒家搜户去。只要搜出值钱的东西一律上交公家,挖地三尺也在所不惜。
最后,唐耀祖的老婆实在是被逼得不行了,经不住他们软磨硬泡,说出了藏宝的地方。
这一下归元村炸了锅,全村男女老少高唱着什么什么革命就是好,一定要把反动的旧势力彻底打倒!不但没放过他,反变着法儿的折磨他。只给他吃狗食吃猫食。再后来,让过去跟他结仇惹怨的穷苦弟兄走出来捡举他的罪行。只要死不了,想什么样的法子都可以。
为了活下去,唐耀祖吃过他们屙出的俸品,喝过他们尿出的圣水,喊爹叫爷地屈服在大家伙的跟前。他想:只要不让我死,只要让我活下去,只要这阵阴风很快刮过去,我就会像正常人一样活下去的,钱被你们抄了,总不至于要了我的命吧!
可歪瓜裂枣们的办法就是多,他们要彻底干净地将革命进行到底。将他的三个孩子也提来批斗一番,并当场与他决裂了关系。孩子们被放走了,年轻的老婆又被提来,让她交待他没有交待出的问题。她交待不出,还说他对她很好是个好人。没什么反革命行为。
叫唐天定的民兵连长,跳起老高:好你个地主婆,你当家的都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面前低头认怂,你一个旧社会旧封建遗留下来的臭裹脚布,如今还想尿在全体村民的头上!在两间柴房内,他对旁边的人一使眼色,自个儿得瑟了出去。
几个眼神里扑出绿光的穷光棍逼上来,当着唐耀祖的面作贱女人。女人那凄厉的惨叫声扎进他的耳轮。他见到孤弱无助的眼眶里,流出悲红惨绿的泪水,他的心失落在翻滚的油锅里。他早已没了斗志,早已没了要与他们负隅到底的勇气。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他不可阻挡也不能理解的,他只能低下那下贱与屈辱的头颅,减轻妻子在他面前呼救声带给他有生以来最销心蚀骨的伤痛。
可他们以最严酷方式伤害了她, 唐耀祖仿佛在穿越布满荆刺的长夜。他的头脑里一簇簇空白,难道真应了“天塌龙叫唤”的那句妄言了吗?“难道是老天真要拿我是问了吗?天呀,我不想撑了。如果孩儿老婆都被他们收拾了,我还有个啥意思活在世上呢?老天既然不给活路,那我还怕他们个球。拼了!我不活了!”
他仰起不拒艰难的头,抬起下跪的双膝。尽管麻木得不听使唤了,可他不在乎,他得阻止这一切,尽了他*奶时的力气,朝那些“狂人”们扑去。可狂人们不待他走近就挡住了他,他力不如人。就朝一个人的手腕上一口咬去,那手腕的连体疼得嗷嗷大叫:“快来人啊,反动派的走狗咬人了,咬人了!”
唐天定带人从外面赶来,把他捆绑起来。扔一片布头在女人身上,叫人先放了娘们。
回头再来对付他。被他咬过手的立脚蹬了他两下,还不解恨,拖起一把铁锨要劈下去。被唐天定拦下:“上面有交待的,不能出人命。”
“不出人命也好办,不是要想法子整他吗?用绳子把他捆住,拖着他游街你看咋样?”
“这个主意不错,他交给你了,不过我要活的,别弄死了。”
“放心吧,这含哺鼓腹的家伙,可经跌打哩!”手下人说。
吃饱了午饭,睡足了午觉,再把放走的地主婆押来陪绑。唐耀祖被五花绑着,有人牵狗似的使绳子牵着蹒跚踉跄的他。地主婆虽没被捆,却被拴了一双破鞋挂在脖子上,跟在他后面,旁边的人要他喊“我是资本主义的走狗”,他不喊。接着脸上黑了一巴掌,臀背后众脚印纷纷被按上,没撑住的他一个马爬贯搡在地。
他们再度将他牵起时,他把两颗门牙和咸腥的血水摒留在地上。旁边有人像叮饱了的蚊子一样暴涨着脾气:“打死他,打死这个资产阶级的反动派,为归元村除掉这一大害!”牵绳子的人听得性起,扛着绳子狂奔起来,唐耀祖生平第一遭被一股奋起的合力所控制。他以为自己能抗着住。而这恰似蚊子与狮子拨河,他像一束谷草被再次拽倒。被愤怒着的农夫们拖拽着,活作一条死狗似的,在高低不平的墁石街道里,乒乒乓乓颠簸着。
他们跑得撤欢,观赏的人叫得撤欢,唐耀祖被颠得撒欢:穷人当家作主了,自然要他这富人尝尝被欺负的滋味。打了白打,骂了白骂,就算出了人命,这人多手杂的,法从不责众。更有甚者提着自家的木棍,待他被拖过去时轮向他的腰身腿背,仿佛这好几世不能富裕起来、翻不起身的源头活水是他唐耀祖造成的,今天把他打死了,从此就能过上幸福安康的生活一样。
好一个艳阳的天,好一条热闹的街厅,好一群心肠靥快的人。他们经过一挂碾盘跟前,鼓胀着脯子撩着衣襟扇热汗要歇下。正好看到章大娘在碾盘旁赶着蒙眼黑驴磨棒子面。其中一个鬼主意多的眼珠了一翻就又有了主意,他说:“再拖下去也没了意思,还害得咱使劲爆力的流一身汗,我倒有个办法,咱把章大娘的驴卸下,给他套上。我们在后面赶,他在前面拉,这样多惹趣!”
“说得也是这倒是个办法。不知那家伙还撑得住吗?不行的话就算了,千万不能弄死了!”
有人走到浑身挂花的唐耀祖那里,抖绳子提他起来。这时的唐耀祖东扶西倒,筛糠不止。他的脸已被挂得血肉掺和在一起,脸上的血痂也凝固了,只是血水还在从没有痂严的地方往外渗流。两处眼皮肿得根本就睁不开了,哪里还能拉磨推面呢?这时那出主意的眼珠子又一轱辘,又来了主意:“他不行了,她还行,让他的老婆拉。”
“她拉得动吗?”
“由不得她拉不动,咱们劳动人民能拉得动,她就能拉得动。”
正好脸上被唾了一脸唾沫的挂着破鞋的女人推搡着而来。他们把她的破鞋摘了,将驴脖上的套引摘下套上她的细脖子。咔咔地上了夹板和拉套,又有人走过去将驴脸上的眼罩摘了,蒙在她的脸上,鞭把子抽在她的屁腚:
“咑,咑咑。快点给我拉,不拉就吃棍儿。”
可怜的地主婆,年轻的只动针线没干过粗活的女人,被人推上拉磨驴的舞台。茹泣吞悲的女人举身纳力,弓腿哈腰。拉绳绷直,三百多斤的碾磙悠悠滚动。肆叫声和洋溢的啧啧声像旦古而流的清漳河水击涤着那些人心,也包括两个被玩弄的心。尊严似白面包被污七八糟的黑蚂蚁爬满,面包渐见消小,蚂蚁们更见肆虐了。“尊严”这二字对她已没讲究,她只是一头脸上沾满了唾液的,长满浑身烂肉的,两条腿母驴……
牛棚的味道终归不抵丽室的熏香,但于阶下囚而言,躲在牛棚里休息已算是一种奢侈。被游斗的两人终于可以在那里小憩了,暂时不会有人来打扰。
阶下囚累极了,累得已恨不起那些被剥夺了人格的折磨。那些人像是复仇者,可是他无从知晓复仇的根源。
难得的消受和刺激都在白昼被啃光了,无法复原的尊严和三生两世的苦痛,撑饱了所有人的胃口。抄他的家产,整顿他俩的身心。是专政的手段兼目的。至于灵魂能否涅磐新生,大概是明天以后的事了。牛场的门口虽留两个打瞌睡的,后半夜也早溜回家抱女人去了。
刮鼻的牛粪味道苒苒流宕,“喧腾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聪者惑”的蚊子像那些游斗者的帮凶。暗色里这些嗜血的畜生又来*扰他们。不讲策略和智慧地围袭而来。唐耀祖的脸被妻子濡沫和衣袖擦净后,面目清楚起来。只是两个黑眼窝和淤血滞痕恐怕要几天后才能消散了。他脚上的鞋早都被他们拖掉了。
裸露着完好的地方也渐被聚蚊饱餐后留下的毒汁给弄得疙瘩不公。他只知道很粗重地喘气,不在乎蚊子们的逞威,也不在乎她对他悉心护理。他的眼能微微睁开,心摇旌乱中锁定了她的身影。伸直的两腿蜷回,喘息声明显仓促,他拧拧腰想要坐起。
她按定他的胸,揽他的头放在自己个的大腿上:“有啥话用嘴说吧,身子别动了,你吃不消的。”唐耀祖不再努力:
“让你受罪了,你本可与我脱离关系。回去跟孩子们在一起。在这儿我什么也庇护不了你,连上天也庇佑不了!那些人把你折磨成这样呢,你这是何苦呢?”身外的世界已很模糊了,而妻子忠诚的守卫让这个曾经傲气十足的丈夫,找到一处栖身的归属。
“谁让我们是夫妻?当年如果不是你把我从刘麻子的手里救下,早被他卖到花窑里成活死人了。义犬尚且不弃贫主,何况你对我一往情深。老爷,要死我们一起死,要活,我们一起活。”
“不值啊,不值。”
“孩子们大了,是该跟我们脱离的时候了。可咱是老来的蚱蜢,总要拴在一起的。过去咱虽为地主,可你从没跟人结仇带怨,也没让谁受过大灾大难。他们没粮时,你借给过他们。他们没钱看病时你也周济过他们,租子交不齐时,你也没逼他们卖地卖庄,而是推到下一年去。他们受穷也不是咱造成的。是那个世道造成的。怨得了咱哪杆子的事?如今他们翻身了,也合着这世道要变,可也不能变得把怨气都夯在咱的身上吧。他们把你整成这个样子,我如何舍得开。”
唐耀祖感动得灵魂在颤抖。却并无多大的喜色出来,只是轻轻地摇摇头,闭眼休言。
“你是不是嫌俺不干净了,也把俺当破鞋,你给句话,俺敢死在你面前!”
唐耀祖着力的指甲抠在她的虎口上,破裂的眦角里有泪珠失落,“我怎会怪你呢,我是想让你回到孩子们身边去。只有我死了,他们才肯放过你,我是怕你受牵累,孩子们没人照顾啊?”唐耀祖倍感吃力的说。嘴角因把血痂撑开而又有新鲜的血浆排出。
女人的袖口赶紧为他试去脓水,按住他的手,不再让他说话。“别说傻说,他们也是爹生娘养,熬到明儿定不住就会放了咱,孩子们可在家等着咱咧。你可一定要挺过去呀!”
男人的眼似睁非睁,那眼皮,想闭合上都难。他的手叠在她的手上,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她也没阻止他。只是把她身上的褂子脱下披在他的身上,免得没有廉耻的蚊子继续刺袭他。而她,只好赶身到棚子角落捧过一摞未切碎的干料草来盖在自家身上。瞌眼靠在他身旁。听他哀咽道:“只是家都被他们抄了,只剩一所空宅子,这以后可让你们娘儿几个如何过活。我不如一闭眼走了算了。”
“我要是那种爱钱的人,还会在这里陪你吗?俺这辈子只对你一人心里热乎。你走到哪俺都跟着你,没得商量,你知道不?挺过去,前面是个天。”
“嗯”。
“他爹,要不趁着这夜色阴暗,他们也没提防,我扶着你,咱逃出去咋样?”
“逃了和尚逃不了庙,咱走了,咱们的孩子,咱们的家,咱们的祖坟,可就遭秧了。我祖上世世代代长住在这里,我是不会离开的。那怕交待在这里。我相信世道,迟早会还我公道的。”
“……”
男人的声调很弱,可她听得见,“从我的曾祖父开始,在这里开创下这大好的基业,到我这儿整好三世了。这正应了‘富不过三代’!这都是造化弄人,谁让我一时忘形,说了那句不知深浅的话呢!然说则说了,又待怎的?大不了一死而已,哈哈!”唐耀祖的嗓子里像有段没咽下去的香蕉咽住了,他将那些晦涩的难受咽下去。他只能给她的女人以欣笑,给她以信念上的支点和信仰。她没有这个支点,她的世界会不带任何色彩,从而失去调味罐里的醇香。而这一切迎来的代价,竟是被人玩渎,名声像臭沼泥被人踩踏。
她不忍心看他受他们的虐打,她要代他受过。可她遇到的都是些没有被调教过来的蛮荒人,他们不会和她达成共识。她和他就像是半空里抛下的落物,谁也拯救不了谁,绑在一起也没有用,反摔得更结实。她将他昏沉沉地头抱在怀里,她知道男人的心脆弱起来会像层鸡蛋皮壳,会像被大风撩起的羽毛,没有一个定脚的地方。就如受伤的蜜蜂再也闻不见花香,就像脱鳞的鱼儿再也回不到荷塘。
其实他感受到了,真的感受到了,可他不得不走了。此刻他清灵的思维澄清了一个问题:那些人跟他一样,不懂政治与民主。可总得寻些乐子来,眼下就是一个斗蛐蛐儿般的游戏。只要他这只蛐蛐儿还在,游戏就有得玩。蛐蛐儿死了。尽管他们不在意他的性命,可他的死却能阻止这场游戏。也许还会有下一场斗蛐蛐儿的游戏,而那再与他唐耀祖无关。一个让心得到平衡的地方,没有大悲大喜。没有虐待和被虐待,没有撕心摘肺般亵渎尊严的痛楚。也没有被人崇敬而鼓胀的虚荣。往事如风芒云散,希翼像充水般肥胖。他能做到的就是速速地到达那个地方,永远地离开她们,离开她和三个孩子。他们就像一台榨汁机,只要他还活着,他们就会不停地榨他那希翼里肥胖的浆汁。
他和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多些身外之物。因了它们,才划分了好人坏人。今晚就是他这坏人的死期。今晚他就逃离那些好人。他想好了,他不惧死亡,想想那些可怕的审训和残忍的斗蛐蛐儿游戏,死亡又是多么逍遥的一桩事!
他的良心由谁说了算?他们还会相信一个傲慢的地主表达的忏悔?但他们不会对一个死人穷追不舍。他必须走,他装作要睡觉的样子,骗她也很快地入了眠界。候她睡香甜了,他立即接收了另一个世界里的歌声,详和而温润。他像重获了新生一样的汲满了葱茏的力量。他觉得自身很轻松地站立了起来。他看到异度里的鬼魅在嘻笑着向他招手。向他讲述另类世界里的繁华和自在。
那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蹿掇鬼,传说有些自寻短见的人,耳廓旁一个劲儿播送着它们诱导他的声音。直到他意志脆弱时相信了它们的话。而后它们督导着,帮他(她)越过那道通往极乐世界的门槛……痛苦果然像覆挂在草尖上的霜露,被天堂的华光所升腾。他掀了衣服盖在女人的身上,他解下腰带搭向牛棚的横梁:面前有一个世界里嘎嘎作响,大厅里盛筵长摆,池苑中莺歌燕舞……候着,为他接风洗尘……
牛棚上面很高很高的地方,传来了一阵烈过一阵焦虑的闷雷,那些闷雷一波波地压在一起,终于暴出一个惊天的响雷来。这响雷,只逼得牛棚嗽嗽地震了一震,只震得归元村所有的睡虫惊恐地寒颤。可不管那雷声多么地凄楚而愤慨,黝黑黑的深夜里是一个比一个更阴森的洞穴,是一个比一个更冷酷的幽灵在唬吓。没有人留意在这阴黑凄冷的夜里会发生什么。而像土层里的蛴螬,在无聊和害怕时钻到更深的土层里。在兴奋和满足时才会钻出地洞,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和明媚得找不出灵感写不出诗意的阳光。总在享受了一番后觉得这一切就是应该享受的,什么都开始不以为然起来。直到它们再次地钻进地洞,在幽洞里咀嚼这厚实的黑暗,也许这些就是命运。它们不想说自己很麻木而是很传承,传承对它们来说,是把生命维持到极限的唯一的途径,敏感和清醒则只会意外地殒夭它们的寿命,也不想说自己想歌唱想起舞,而是慵懒睡去。总结来去,仅此而已!
一声惊雷过后,又是一声接一声的闷雷,一声声的闷雷聚起来,还会尽绽了第二声惊雷,这一声惊雷比起第一声来,愈是暴燥得要命,仿佛雷神的无数只手持的铁锤敲击在每家每户的房顶上,敲击在墙壁上。这一趟惊雷终于把甜睡中的一个女人惊醒。刚才她睡得太甜美了,第一声竟没把她喊醒。白天里受到的太多折磨,还有前半夜和唐耀祖在一起的相互安慰过多占用了她曾经的安常处顺的休息时间。女人醒来,浑身乍起鸡皮疥子。手一划,只是抓在手中一把料草,她的丈夫呢?刚合眼时不还在吗?他去哪了?他在时她不觉得害怕,可这时没抓到他的实体,却有一件带着他汗腥味的她的上衣搭在她的身上。他方便去了吗?怎么会不在身边呢?不能!他的身体不灵便,他的双腿被他们毁得不能走路了。不祥的预见使她“骨碌”坐立起来,睡虫彻被赶走。外面响起了沙沙沙沙的细霏声,这时雷声也萎了,好像刚才的两声惊雷就是为了把虚脱的黑渊从这个女人身边赶走。
可是暗穹远天的缝隙里时不时会急打一个暗闪,闪电聚汇亮起时,牛棚里的一切似乎可见,又似乎和魇梦撞个满怀。她不知道是在电光下看见了什么,也不知是刚才在梦里的什么东西又回来找她。她有一种莫名的感悟,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怖,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却又有一种莫名的不安,相信着眼前的一切。是的,她相信,眼前的丈夫是那么高大神武地站立在她的面前。她是通过电光相击的瞬间里看到的。她看到了他的凝恒了的微笑,她看到了他一袭俊逸地张着双臂抱将她起。可是无常鬼来了,拉着她的男人不放。它们要把他带到另一个地方去,她不舍他,要他带着她走,他也不舍她,也想带着她走。可是无常鬼不答应,一挥手,她被嗄嘣嘣的重雷击倒在地,他随着它们去了。失去了他,她手里兀自攥着从他身上扯下的衣裳,而他,他在哪儿呢?又是一道煞白的电光投下来,她这时方觉得回到真实中来,真实得让她肝胆俱碎,分明是她的男人被一根腰带吊在了横梁之上,舌头吐出来有四寸多长,蓬乱的头发里有一双斥满了冤气的肉珠子突了出来。女人无法拒抗这种身不由己的恐惧,大声尖叫出来。
这是一声怎样的尖叫啊!它像一根钢丝抛向没有雷声却暗闪不断的淅淅沥沥地高空;它像一把利刃要把这漆黑黑的深洞一块块地切开,使里面的亮色能透出些许来;瓶子里的关着的精灵刚被放出就精光四溢脱颖而出;它像是一圈圈荡漾去的冲击波,每一圈都能将这个村子每寸地方给蹩锁起来,却每一个圈子竟被一岿不动的村子给撑破了,溶消了去……
第二天的上午还是早早地天就染亮了东霞了。好像只是夜里的天公哭了一阵。太阳出来后,夜晚带着哭红了的眼睛起身走了。只留瀌湿在树叶间和青草上的泪渍,和地面不平处的小滀坑。
一群大小不均的小孩子顽皮地跟在一个披头散发的,头上沾着圈草的女人后面在哗闹着:“哦噢,哦噢,地主婆疯了,地主婆疯了!”那疯女人一转身回来追这些孩子。那些孩子们像牛粪上起哄的苍蝇“嗡”的一声,四散开去。她不再追,回身走她的路,一边走一边还挥着手臂唱起歌来:
习惯于偎着你的左边走,
习惯于依籁你的右手。
情牵意惹的路上总有岔口。
无需海誓山盟,
只要冗情依旧。
有条路从人间延伸到天上,
你是否还怀疑天长地久。
留一个思念的空臼,
行囊已被你带走。
留下椎心伤痛,
离开为我的守候。
承诺泼水难收,
落花随水西流。
不是厌倦了我的温柔,
而是枯竭了生命的血流。
天堂的生活,
像飞鸟一样自由。
看那最耀眼的星座,
是你为我搭起的高楼。
等我拿到过境的通牒,
你会是天河边邀我的牵牛。
我不因往事伤痛,
你不再孤独等候。
不是厌倦了我的温柔,
而是枯竭了生命的血流。
天堂的生活,
像飞鸟一样自由。
……
因了这歌声,那些“苍蝇”们又聚拢在一起,远远地跟定她。她唱到回环的音节,俶然回头对小孩子们施以暧爱:“孩子们,别怕,娘不打你们。饿坏了吧?娘这里有奶水,。”说着这些,就把带着丈夫血渍的上衣撩开,露出酥酪一般的馒头奶子。小娃子们看得痴了。却被旁边的大人们给呵斥着退开。她似很生气:“你们这帮男人,撵了他们不就是自己想看吗?下面的鸟窝更好看咧!”
诚然,也不问观围的男人们同不同意,疯女人澈绿的腰带已搭在脖子上,中衣像树叶般落下,亮出一丝不掩的鲜股白腚:“来呀,想要的近前来。”
那些男人们眼珠子被染成血紫色,腿脚却在憷退。她更生气了:“把你们这些臭男人,明明想来着,还装正经货。好吧,既然你们不待见,俺就用泥巴封了它,看你们后悔不!”说完了弯身探手到黄水坑边抓了一把黑湴在手。
“啪”的一声脆响,围观者的心轮咯噔一下,似被什么卡住。尤是那些远观着,像嘴里嚼着鸡肋的男人们,随着那声脆响,仿佛有一团软泥摔打在自己的脸面上,糊住了自己的眼睛,并似有更多的泥团被塞进自己的嘴里,噎在嗓子里咽之不下,吐之不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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