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词的奥秘　

——闲话三国（4）

目前市场上通行本《三国演义》，大都以毛评本作为蓝本的，开篇着《临江仙》词一首,词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可是我们把最为接近罗贯中原著的嘉靖本《三国演义》从头翻到尾，却始终不能发现这首开卷词的踪迹，这是怎么回事呢？其实，这首开卷词并非罗贯中所著，也不是出自毛宗岗之手，而是毛宗岗援引《二十一史弹词》中的一首，附加在《三国演义》开头作为“引子”的。

《二十一史弹词》原名叫《历代史略十段锦词话》，为明代中叶的文学家杨慎所著。全书分两卷、十段，第一段为总说，其余各段，从三代说到元代，主要评述历代兴亡的故事。由此可知，毛宗岗把其中一首移花接木到《三国演义》中作为引子，是想以杨慎的某些历史观，来代表自己评说《三国演义》的某些观点的。

我们知道，中药的药引子，主要是能加强药剂的效力。那么，一部长篇小说的引子，也应该能起到总摄全篇，深化主题的效力。一些文章，篇首附加的引子，大多是作者自己写的，或者是作者引用他人的文段，这样由作者本人采用的引子自然能与文章的主旨合拍。然而，《三国演义》的开卷词既不是罗贯中本人所著，也不是罗贯中本人所引，这样一来，我们不得不产生这样一个疑问：这首由毛宗岗嫁接给《三国演义》的开卷词，是不是与原著的主旨合拍呢？

老实说，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自己都感觉到这个问题“太大”，确实不好回答。况且，历来研究《三国演义》的学者所专注的是，考证这首开卷词的出处，就像我上面的简述，这在学术界早也不是什么新闻了；也有的学者对其作历史意义或思想价值的点评，但是，对于这首开卷词所包含的意蕴与《三国演义》的主旨二者的关系，却很少有所涉及，今我不顾愚陋，试探着回答我在上文所提出的问题。

首先，我们要理清楚，毛宗岗的思想是不是等于杨慎的思想、杨慎的思想是不是等于罗贯中的思想？毫无疑问，三者之间肯定不能简单的等同，文艺性的观点又不像数学公式那样2=2=2可以直接划等号。因此，毛宗岗所引用的开卷词只能算作对《三国演义》的点评，而不能代表罗贯中原著的思想。

其次，杨慎的原词，是以评述历史为主的，所表达的是对历史兴亡的看法；而罗贯中的《三国演义》虽然以三国历史为题材，也表达了一定程度的历史观，但它不以评述历史为目的，其主要还是以文学的方式寄托作者对于社会生活的思想情感或理想愿望。以“历史观代表文学观”，一是不同类；二是不等价；三是犯以偏概全的嫌疑。虽然，我国传统上有文史不分家的说法，但，毕竟，历史就是历史，文学就是文学，历史注重“避虚就实”，文学主张“虚实兼顾”，两者的出发点和立足点还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那，我们就来看看原词吧。第一句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苏东坡的那首著名的《念奴娇　赤壁怀古》，其第一句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何其相似乃尔！宋人化用前人的诗文词句曾一度传为“陋习”，看来明人“摹古”的风气也未见有什么好转。滚滚长江，惊涛拍岸，以极其广阔的时空背景与“千古风流人物”相互映衬，即显得时空浩渺，江山如画，又显得英雄辈出，气势磅礴，英雄气概，各领风骚。三国恰恰是一个英雄辈出，龙争虎斗的时代。在纵观三国历史画面和总览三国英雄气概方面，倘若仅用一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来概括《三国演义》的艺术特色，还是挺合拍的。

再看下一句：“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是非成败到头来只是一场空欢喜，青山虽然还在，可是随着岁月的流转，毕竟物是人非事事休。这其实流露出的是一种宇宙永恒，人生短暂，功业无成的历史虚无主义的感概，这是杨慎的感慨，一位放逐滇南，官场失意的文人，抒发这种功业无成，历史虚无主义的感概，颇符合当时作者的心境。然而，很可惜，这种历史虚无主义的感概肯定不符合《三国演义》的主旨，我在前几篇一再强调，罗贯中所抒发的是一种积极进取，渴望建功立业，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愿望，虽然带有悲剧色彩的成分，但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种壮志未酬的感慨，而不是功业无成的消极情绪。

再看“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这句，与其说江渚上的渔夫、樵夫看惯了秋月春风，到不如说作者看厌了红尘俗世，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一种退隐山林的心境，这显然是杨慎借道家那种“遁世无为”的思想来曲折的表达自己愤懑不平的心里，而这显然不符合罗贯中　“积极入世”的儒家思想，还是那句话：“大丈夫抱经世奇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虽然，罗贯中在书中也描写了几个道家的老神仙，如南华老仙，但是相比于三国那些建功立业的英雄人物，不仅从质量上，就算从数量上，那些道家的老神仙也是微不足道的。

再看最后一句：“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诚然，无论历史人物多么英雄，也无论英雄事迹多么光辉灿烂，总归要成为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我们在“谈古”的时候，有时就不仅仅为了一笑而过，总还得“论今”。古人说的好，历史是一面镜子，古人留下这面镜子，就是为了照耀今人的，以期给今人于借鉴，启迪，以期激发今人“长江水后浪推前浪”的意志。在我国，宗教意识向来淡薄，人们大都崇拜英雄，尤其崇拜那些“千古风流人物”，而这英雄式的崇拜主要得益于儒家对于“人”的肯定，也展现出人之于现世的眷恋。《三国演义》正是一部英雄史诗般的镜子，不仅从正面肯定人之为人的价值，照耀千古；也从反面鞭挞了一批封建蛀虫邪恶腐烂的本质，不时的警醒后人。

从上述可知，杨慎的《临江仙》一词，仅仅第一句，在展现历史画面与英雄气概方面与《三国演义》的主旨搭配的还算协调。然而，从《临江仙》整体来看，第一句是为反衬整首所流露的遁世无为，虚无主义的历史观的，因此，把《临江仙》一词作为《三国演义》的引子，并不符合罗贯中的主旨构思。而毛宗岗这样做的目的，一者，正是借遁世无为，虚无主义的历史观来曲折的表达自己对清政府的不满；二者，《临江仙》一词，格调苍凉悲壮，确实与《三国演义》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仅仅风格相似，而与主旨不符的引子，我以为还是不要为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