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车子在路边停下了。

小旺和父亲下了车，端详着眼前的这段路，不由得同时蹙起了眉。这是世上少有的路，上坡、拐弯儿、侧楞膀子外带满是泥泞，一侧是山坡，一侧是深沟子。水源源不断地从山坡往下流，漫过路面流入深沟里。湿滑的路面被来往的车辆辗压得一片狼藉，坑凹不平，满是泥浆。

“咋着？”，小旺用探寻的目光瞅着父亲。

“那还会咋着呀，过呗，猛踩油门，冲一把！”父亲自信满满地说。小旺看着父亲年轻的脸，虽然父亲大他十九岁，但父亲处事的临危不乱，沉着冷静令他由衷地佩服。

“你开还是我开？”其实小旺很想过一把刺激的瘾，可他知道这不是玩网络游戏，这是实实在在的一百多吨货物，是他一家全部财产也赔不起的价值。

“我开吧，”父亲思索了一下说，“你坐在我旁边看着点道儿。”

父亲上了车，系好安全带，挂好档，缓缓踩下油门。车子像一头卯足了劲的老马嘶鸣着冲向了高坡。

父亲全神贯注，小旺屏气凝神。父亲仿佛胸有成竹，小旺的心却悬着，注视着车轮一点一点往上爬，祈盼着这段路快点走过去。

这时，父亲的手机响了。父亲没有理会，小旺也没有理会。

手机还在执着地响个不停。

“谁呀？这是！”小旺问父亲。

“别管他，专心看路！看着前边这个弯儿车斗子调过去喽不？”

弯转过去了，手机不叫了。

“爸，你技术真好，要是给我这个弯儿转不过来，量掐得真准！”听了儿子的赞赏，父亲紧张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这有啥呀，熟喽就好喽。看着前面这个坑，深不深？别卡底盘，卡住喽咱爷俩可就没咒念了，就这破地方，卡住喽雇吊车人家都不愿意来。”父亲这么一说，小旺刚放松一点的心又缩缩一块儿去了。

车轮缓缓探入泥里。这时父亲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执着而持久，大有你不接我死不休的劲头。

“兴许有啥打紧事儿吧？”小旺问父亲。父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小旺知道现在父亲的眼里只有方向盘和眼前的路，其它都是虚无。父亲的反应告诉他四个字：请勿打扰！

父亲狠踩油门，汽车吼叫着冒着黑烟吃力地爬出泥坑。父亲长出一口气，小旺也长出一口气。看着父亲满脸的汗珠，小旺说，“爸，我开吧，你歇会儿。”父子俩互换了位置。

父亲刚坐下擦把汗，手机又响了。真是，刚才光顾泥坑了，竟没注意它是啥时候停的。

“我妈吧。”小旺说。“不会，你妈知道我这个点跑车呢，有事短信，从不打扰。”父亲拿起手机按了接听键，“你好，哪位？”“我是张美艳。”一个女人的声音。“谁？”父亲满脸惊奇，“张美艳！”，电话那头的女人提高了声调。小旺看见父亲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并啪地挂断了电话。

2

“这是怎么个事？”小旺心里琢磨着，并用复杂的目光瞅了瞅父亲。小旺今年二十岁了，父亲三十九。买衣服的时候，爷俩爱买一样的。父亲长得少性，这一打扮，小伙子一样。大伙都说他们像哥俩，只是父亲身上更多了股成熟男人的魅力。“这个女人是谁？莫非父亲有了情人？不像啊，我们爷俩成天在一起摸爬滚打，没发现他有啥异常啊，再说他和妈妈感情很好啊，和和气气的。迷糊了。“专心开车！”父亲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冷冷地对他说。驾驶室里一度陷入沉默，沉默得只听见发动机的轰鸣。

铃铃。。。。。。手机又响了。父亲看了看来电显示，索性把手机甩到了一边。手机一直响，一直响个不停。“谁呀？吵死了，爸，接呀！”小旺目视前方嘴里叨咕着。“你他妈究竟想干啥？”父亲按了接听键，没等对方开口火药味很强的句子甩了过去。“......”小旺没听清对方说啥，只听见父亲冷笑着说，“那不可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父亲挂了电话，嘴里小声叨咕道，“谁他妈把我号码告诉她了？”莫非父亲真有外遇了？对方想逼着他离婚？父亲不答应？小旺猜测着，这种事他当儿子的也不便问，总之，父亲遇到麻烦了。

爬上这个大坡，走了几里乡间公路，汽车驶进了高速。看着平展的高速路，整齐的夹道树和暖暖的秋阳，小旺的心顿时豁亮了许多，轻松了许多。他看也没看父亲的脸色，淡定地问，“爸，你咋了？”良久，父亲没有正面回答，问，“小旺，你妈妈对你咋样？”小旺有些懵了，揣摩着父亲此问的用意，不敢轻下答案，他思索着......

小旺现在的母亲不是他亲生的，这是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告诉他的。

继母对他很好，这是小旺从记事起就有的感觉。她按时接他上下学，做饭买衣买零食，嘘寒问暖，生病时陪他打针输液，他耍小性子时她耐心的开导解释，从没有打过他一下，骂过他一句。街坊邻居都说小旺命好摊上了像亲妈一样的后妈。父亲就凭这一点，非常敬重母亲，家里的大事小情就全交给了母亲，他自己拼命拉脚挣钱，他们家的大货车没雇过司机，他小的时候父亲一个人跑，近几年爷俩?着膀子干，没出过大的事故，是附近这几个车队里养车养的最好的。家里在村里置办了两套大院子，在城区买了楼房，买了小轿车，日子一天天富裕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小旺渐渐感觉到继母对他的好完全是为了父亲，算是爱屋及乌吧。他感觉出了他与继母之间的距离，这种距离体现在彼此客客气气，这种客气阻隔了童年的撒娇，少年的打诨，阻隔了水乳交融和贴心贴肺。尤其弟弟出生后，母亲看弟弟那种由心底生出的喜爱的目光，他没得到过，但他很渴望。

“妈妈对我不错。”小旺不知这样回答妥不妥，特别看了看父亲的脸色，父亲的脸色较刚才舒缓了许多。“我没让你上大学你恨我吗？”父亲问。小旺有点丈二的和尚，一时摸不到头脑，今天这是肿么了？要开检讨会吗？“爸，我恨你啥呀？是我自己学习不努力，谁也不怨。再说我挺喜欢开车的，有你支楞着，多好干呐。我谢你还来不及呢。”父亲拍拍小旺的背，“好儿子，你从一岁就坐在爸的三轮车上东跑西颠和爸一起拉客人，直到遇到你妈才不遭罪了，初中毕业就和我养大车，在血缘上咱是父子，在缘分上咱是同甘共苦的阶级兄弟呀。”小旺扑哧笑了，“爸，为啥有这样的感慨？有啥事吧？”“有，真有事儿，不过，等卸了车再说吧。”小旺瞅了瞅父亲，“哎呦我的爹，真能卖关子，你这样还不如别告诉我，叫我如何专心开车？”这几句话小旺只敢心里说，父亲多年树起的威严在这摆着呢，他不敢逾越。

这时　，父亲的手机又响了，里面传出的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不过这次声嘶力竭。

3

父亲的手机里又传出了那个女人的声音　，小旺听不清说什么，不过听出了对方很激动，声嘶力竭，父亲也上来脾气了，吼道，“可以答应你，不过别后悔！懂吗？等我把时间地点发到你短信，别*扰我了，我没功夫理你！”。

从过磅到卸车再到签票　，父亲一直闷闷不乐，心事重重。

爷俩草草吃了点饭，就马不停蹄往回折。

“困吗？躺后面大座睡会儿吧！”父亲开着车，由于是空车，相对轻松多了。

“不困，待会儿困了再睡。爸，你是我亲爸吗？”

“啥？你个瘪犊子，我咋不像你亲爸啦？”父亲诧异。

“既然你是我亲爸，你还说咱俩有兄弟般的阶级感情，那有事为啥瞒着我？是不是犯错误了，难以启齿啊？”

“哈哈！想哪儿去了？你小子咋这么随我，早熟。我可告诉你，别早找媳妇，人小心理也不成熟，一冲动找个女的就认为这是爱情，其实爱情不那么简单，婚姻更不是。你可别着急，就咱家这条件，就你这么帅这么实干的小伙子，过两年咱在你身后排着的队伍里逐个挑。”

听了父亲的赞美，小旺心里美滋滋的。他同意父亲的观点，父亲一直后悔他十九岁就成亲，才有了那段噩梦般的婚姻和儿子噩梦般的童年。

“爸，别跑题，来电话的那个女人......”小旺终于鼓起了勇气。

“哦，她是生你的妈，她想见你。”

“啥？”小旺感觉自己心跳加速，新奇、渴望、恼怒、怨恨一股脑涌了出来。

“我不见她，我不见，我不认识她，为什么要见她？”小旺有些激动。

从很小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这棵种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　，现在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严严地阴蔽着他的心。埋下这棵种子的是他的父亲，从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我十九岁那年，西边杏山被国家勘测出铁矿石，咱们村子就在山脚下，影响开采，整个村子全部拆迁，凡够年龄段的都进了矿山成了国家正式职工。我就是那年进去的，一同进去的还有你的生母。当时我在车队开自卸车，你生母负责给车辆加油。由于有机会接触，慢慢俩人就产生了感情。当时我们俩都十九岁，正值青春年少，懵懂冲动，很快偷吃禁果，你生母就怀孕了。你出生后，这事叫矿山领导知道了，说我们违反了国家婚姻生育政策，必须有一个人开除。我考虑女人不好找工作，不假思索地选择了我退出。退出后，我在家照顾你，做饭，洗衣服，包揽全部家务，你生母像没孩子一样，总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下了班就去打麻将。这些我都不计较，可是，慢慢地，她开始抱怨钱不够花，嫌我没出息，瞧不起我。后来传出风言风语，说她和车队队长的儿子好上了。我开始不信，亲自找到那个人求证，他毫不隐讳，坦然承认。回家我质问你的母亲，他说我怪不得别人，怪自己不上劲，吃软饭，不如人家活络，能赚钱。当时我傻了，之后是咬牙切齿的愤怒，断然和她离婚，其实也不叫离婚，连离婚证都没有，抱着你走出家门。在外租个板房，赁个三轮车，过着当爹又当娘的日子，拉着你和我一起颠簸挣脚钱，那是啥日子，咱爷俩就这么挺过来了。记住两点，孩子：一，那个女人嫌贫爱富，抛弃丈夫孩子，永远不要认她。二，男人要干事业，要不自己的女人也会瞧不起你，在家庭和社会都没地位。

小旺就是在父亲这种谆谆教育下长大的，只要有钱赚，养成了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的习惯，同时心里装满了对那个女人的恨，所以父亲突然要他见她，当然不能接受。

“给你几千块钱，买身好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有品位一点。明天我和你妈妈和弟弟陪你一起去，我要让她看看那个被她抛弃的男人如今过着多么幸福的日子。记住，见到她不要喊她妈妈，她不配。跟她要钱，见面礼，看他能拿出多少。不管她拿出多少，先接过来，然后摔在她脸上，说，这么点钱就想见我，你个傻b。然后掉头就走。记住，不要心软，她是坏女人。”父亲这样给他出谋划策。

“爸，不见行吗？我不想。”小旺很烦。

“见一面吧，让她死了这条心，省着以后*扰我。咱爷俩报仇泄愤的时候到了，哈哈哈...”

4

迁安市人民广场。寂静，阳光很好。

小旺一家四口站在阳光底下。小旺有些紧张。一场父亲导好的戏即将上演。

远远的，走过来两个女人。一个长发，一个短发戴墨镜。渐渐地，靠近。

“你好，你是小旺吗？”长发女人彬彬有礼地打招呼。小旺点了点头。“这是你的妈妈。”她指着戴墨镜的女人。带墨镜的女人摘下墨镜。小旺举目望去，虽然脸色苍白清瘦但不失美丽，一对美瞳炯炯有神。“孩子！”女人举起双手捧着他的脸，端详着他。小旺从她的目光里找到了继母看弟弟时发自心底的喜爱的眼神，还外带一种渴望和热切。他的心里骤然升起一股暖流，鼻子一酸，“妈妈”两个字就要脱口而出。

“　哼！”父亲咳嗽一声。小旺猛地回过神，挣脱那女人的手。

“你有钱吗？”小旺如父亲所教冷冷地说。

“什么？钱？这......我......”那女人大感意外，措手不及，不知所措，支支吾吾。

“没钱你见我干啥？你个.....”父亲教的那两个字他实在说不出口，转身离去。

“切！”父亲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他们三口跟在小旺后面一起离去。他们上了车，拐过弯，小旺不禁往广场望去，那两个女人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几天过去了，小旺很郁闷，他的眼前老是晃动着那双眼睛——喜爱的、热切的、渴望的眼神。他开始怀疑父亲的故事是否属实，以前心里满满的怨恨荡然无存。他在想像他离去后母亲的神情——失望，一定是的。他开始后悔自己那么盲从父亲的安排，“太过分了，给谁都会伤心！”他自言自语。

在钢厂装货的间隙，父亲出去吃饭了，小旺不想吃，他已经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正发呆的时候，手机响了，“你好，”有礼貌的熟悉的声音，“你是小旺吗？”小旺想起来了，是和妈妈见面时那个长发女人的声音，他立马来了精神，答应着。“我是张美玲，你妈妈有东西让我转交于你。你愿意取咱们约个时间，如不愿意，先放我这儿，啥时候你想了再说，记住我的电话，就是这个号码。”张美玲～～张美艳～～小旺心里推算着，“你是小姨！”“连你妈你都不认，今天还叫我一生姨，我真是受宠若惊。”电话那头声音有点怪怪的。小旺感觉亏，“别说了，小姨，咱们见一面吧。”父亲回来了，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看着日益萎靡的儿子，若有所思地说，“你已经大了，遇事自己拿主意，你高兴就好，想去就去吧。”

上岛咖啡厅，灯光很柔和。

小旺到的时候，小姨已经等在那里。小旺坐下了，迫不急待地问：“小姨，妈妈呢，妈妈还好吗？”小姨脸色很难看，“你妈妈—已经—去世了。”“什么？”小旺惊愕地张大了眼睛。

5

小旺不相信这是真的，才几天的事！“那天看你就是强挺着去的，已经到晚期了。她说她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看长大的儿子。她多希望你叫她一声妈啊！她会高兴得哭的，可是那天......不过回去后她也挺高兴的，她说看到你健健康康的就放心了。”听着小姨的叙述，小旺的眼睛潮湿了。他心里骂自己太混蛋了，给母亲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回到家，在自己的卧室，小旺拿出了母亲留给自己的遗物。这是一个四角见方的包裹，打开来，是一本泛黄的日记本和一个大大的信封。他小心翼翼的打开日记本——他知道她在进入母亲的心灵：

一九九x年十二月十九日　星期一　阴冷

旺儿已经离开我三天了，天这么冷，他知道给孩子加衣服吗？我准备好了衣服和奶粉，可他不让见，我知道他恨我。孩子，妈妈好想你啊！　（纸页是褶皱的，明显有累干的痕迹。）

一九九x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星期五　晴

快元旦了，街上布置得很喜庆，我却倍感凄凉。儿子，你在哪里啊，让妈妈看你一眼吧。我像疯子一样找寻着你，听说你父亲开三轮拉客人，把你放哪里啊？谁照顾你啊？我找遍了所有三轮，就是没有你父，孩子是无辜的，让我看看你吧。

小旺一页页往下看，视力模糊了，里面装着的满满是母爱啊。再往后看，母亲过得并不幸福，那个男人好赌，吵架是常事。如果儿子和她在一起，她就母子两个人过，她害怕婚姻。母亲的日记里记载太多的悲苦，快乐少之又少。

信封很沉甸，他打开。里面有一对绿色翡翠玉镯子，两张相片和一张纸。其中一张相片是一对母子。娘俩笑得很开心，相纸磨损严重。小旺能想象出母亲无数次的拿出来看时是怎样的心情。另一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很妩媚，他不认识。

他打开信纸，是母亲的遗嘱：

旺儿：

妈妈见到你了很高兴。看你很好，我放心了。玉镯是妈妈的嫁妆，不值几个钱，留给我未来的儿媳妇。如果有能力，照看一下你小妹，那个人我指望不上，他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我为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真的没有钱了，惭愧。

妈妈　张美艳

小旺泪奔了.....

父亲揽了个大活儿，去内蒙拉钆石，长期的。父亲又买辆大车，爷两个要跑单了。父亲问小旺是出去还是在家拉。小旺说怎么能让你和我妈分居。于是他去了内蒙。

内蒙那儿地广人稀。小旺闲时感觉非常无聊和孤独。一日，他拿出母亲留下的相片看着，母亲还是那样微笑着看着他，“妈妈，儿子流浪在外真的好想你啊，在那边你要保重。”他拿出妹妹的相片看着漂亮的小妹，真想和她聊聊天。哎，无奈山高路远。他无意中发现妹妹相片背后有一串数字和一个名字：小盛。他加进自己的qq好友，不一会儿，果然回了信息：

小盛：你好，哪位？

小旺：你哥哥，小旺。

小盛：真的？听妈妈无数次说过这个名字。哥哥，我看看你，好吗？

小旺开了视频，对方果真是漂亮的小妹。

小盛：哇，哥，真帅！我要告诉我同学我有一超帅哥哥。

小旺：妹妹，以后有事告诉哥哥，哥哥永远保护你！

小旺看着视频里兴高采烈的妹妹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个亲人，真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