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是他大(爸)在五十岁时，捡了一个疯疯傻傻的流浪女人做老婆后生的儿子。

狗娃他大（爸）军社是个单眼，左眼失明，没了眼珠子。这不能怪怨任何人，只怪他自己。

那年给生产队干活，套车拉粪土，本来驾辕的那匹枣红马就非常乖顺，他却不停的鞭打快跑，打得急了，畜生发怒，抬腿就是一蹄踢来，躲闪不及，正中左眼，顿时鲜血直流。空旷的野地里空无一人，只有呼呼刮过的北风和不断扬起的沙尘。受了伤的军社疼痛难忍，撂下拉粪的车马，就往回跑，村子距那块土地三里之遥，等跑回去找到生产队长，找人送到县人民医院，那左眼早已组织坏死，遂被无奈摘除，装上了义眼。

失明的左眼就像花儿凋谢一样，周围逐渐萎缩，皱纹密布，像以眼为中心向四周辐射菊纹。本来军社就长得头顶尖窄，脸腮厚宽，不招姑娘喜欢，加上枣红马这一蹄，面目全非，更让人觉得阴森恐怖。军社家境本来就清贫，这下雪上加霜，年过半百也没讨上个老婆。

那是个寒冷的冬天，北风吹过树梢、电线，发出“呜呜”的嚣叫，黄米大小的雪粒打得人脸生疼。军社从县城浪荡回来，也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庄稼地里干黄一片，偶尔有牵细狗撵兔子的农闲庄户急匆匆地超家赶。军社不由得把黑粗布棉袄对襟交叉掖紧，缩着脑袋走路，因为左眼失明，看四周时，就得转着脑袋才能看清，就像雷达侦测要不停旋转上边的天线一样。

军社父母死得早，也没给军娃留下财物，一个破烂的院落，一间横椽搭就的茅草房，既当卧室又当厨房，烟熏火燎，黑洞洞的很不亮堂。没个女人给张罗，屋里乱七八糟的不成样子，还散发着久未晾晒的那种霉味。反正年龄大了，过一天算一天，他也没有什么奢望和渴求。

天冷得人都缩在家里不出门。军社就不一样，一个人想逛那就逛那，无牵无挂。人常说“饥屁冷尿热瞌睡”，那军社觉内急，本来要转身路旁解决，但似乎腹内微微胀痛，四下逡巡，看到生产队机井房，那边背风些，可以将就解决。

机井房没窗没门，早已废弃。等走到近前，才发现在机房墙角蜷缩着一人，披头散发，头深深埋进怀里，单薄的身体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还把军社给吓了一跳。军社从那人的碎花棉袄和长发判断，是个女人。军社是个热心人，容不得人比他还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

“嗨，你咋不回家，坐这干啥？”军社问道。那流浪之人似乎没有听到，头都没抬，没有搭理军社。军社上前，抓住那人胳臂摇了摇，大声吼问，“嗨，你咋不回家，坐这干啥？”陌生人这才微微抬头，白了一眼军社，没有吭气。“嗨，你咋不回家，坐这干啥？”，怕是聋哑吧，军社心里琢磨。“我…没…家，”没想到，那人竟断断续续的开口说了话。“那你跟我回家好不好？”那人竟顺从地跟上军社走了。

这就是后来狗娃他娘。

军社捡了个媳妇的新闻很快就在村子传开。几个好事的同村婆娘帮忙收拾了军社的那件破草房，给那妇人找来了几件旧衣裳，给换了穿上，帮衬军社。队长闻知军社捡了个婆娘，让村会计给军社捎来了一口袋苞谷做口粮，照顾军社，毕竟今天的落魄和生产队的枣红马有着扯不断的因果关系。要不然，就靠军社的那点口粮，这个冬天就得断烟火。

在粗茶淡饭的滋养下，那妇人气色逐渐好转，只是疯疯癫癫的不容易交流。在脑袋清醒的时候，洗脸、梳头、穿衣都能自理，还能简单地帮军社做个简单的饭菜，收拾收拾屋子。偶尔痴痴呆呆地胡言乱语，军社不在乎，有个女人是他这辈子的梦想，自己不用再打光棍就是神仙般的生活。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燕子衔泥筑巢。油菜叶脱去了干黄的枯叶，苜蓿爆出了嫩芽。军社勤快，下地采来，煮熟拌盐当做蔬菜，生活将就着还过得去，村里人还都夸军社把疯女养得水灵水灵的。

一天，队长来到军社家里。

“军社，这下有婆娘了，就好好过日子，我都给你打听清楚了，这个疯女家在北源上，因疯疯癫癫地，她男人不要了，娘家也不让回，没人管，你这就放心地踏实过日子，有啥困难给队上说，队里帮你解决。”

“谢谢队长，我会好好过日子的！”军社唯唯诺诺地答应道。

疯女比军社小二十岁，军社把疯女当个宝似的，让她吃得好、睡得好，也不恶言相向，也不刺激疯女，疯女竟然犯病的次数越来越少，除了智力稍差外，其他和常人无异。没想到在第二年的秋里，竟然给军社诞下一子。军社给取名“狗娃”。

狗娃命硬，是靠喝玉米糊糊活下来的。

“哇哇”的哭声撕扯着军社，疯女干瘪的*房没有一点奶水，婴儿吮吸急了，咂不出奶水，没牙的小嘴张口就咬，疯女疼痛，一巴掌就拍向孩子。

婴儿哭得撕心裂肺，军社在门外听见，冲进屋里，从疯女手中夺过孩子，疯女还“依依呀呀”地想抱孩子，看到军社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吓得蜷缩在屋角不敢吭气，只用怯怯的目光看着军社。

毕竟是疯女，管养婴儿靠她，几天还不得把婴儿弄夭折。

邻居嫂子古道热肠，看着军社两口子不容易，疯女除了吃，基本上帮衬不上军社，屋里屋外，上地干活都离不开军社，找到军社说。

“军社，你要放心老嫂子，就把孩子让我给你看管，等能吃会爬了再让你婆娘看娃。”

“老嫂子，那可得麻烦你了，你身体不好，还得给你添乱。”军社眼泪汪汪，心怀感激地说。

“你家有啥活，你就吱一声，我来干，我没有啥可报答你的，除了这身力气！”军社补充道。

“哎，都不容易，邻里邻家，还客套个啥。”邻居老嫂子说道。说完，老嫂子就把孩子抱回来了家。

“军社，给我挑担水。”

“军社，弄些干土，给我把羊圈垫一下。”

“军社，把院子晒的苞谷给我收了。”

“军社，把玉米榛子熬糊些。”

“军社，把娃尿布洗一下。”

“军社，你娃的衣服小了，找人给改件大的。”

隔一堵院墙，老嫂子使唤着军社，军社跑前跑后，忙里忙外支应着。

真是“有苗不愁长”，转眼就是四五年。狗娃五岁了，能跑着跟着军社下地逮蚂蚱、捉蛐蛐了。

“来，到娘这来！”疯女召唤狗娃。狗娃胆怯地看着疯女。不敢近前，但看到娘手里拿了半截烤红薯，又不忍诱惑，一走三停的慢慢靠近，等走到疯女跟前，一把抢过红薯就跑，疯女在后边喊，“别…摔…着…了。”母爱是天性，尽管狗娃和她从不亲近，但像哈巴狗似地整天跟着军社跑前跑后。

“狗娃，来，娘给你把衣服脱了洗一下。”

“狗娃，来，娘给你捡了几个枣子。”疯女讨好似地和狗娃亲近，还真和狗娃建立一些感情，淡淡的。

村子里和狗娃同龄的小伙伴很多，一日，狗娃和小伙伴打闹玩耍，不小心把细皮嫩肉的小胖子给弄哭了。

“你娘是疯娘，你娘是疯娘！”小胖子哭喊着。

“你娘才是疯娘，你娘才是疯娘！”狗娃回道。恰逢小胖娘从旁边经过，顺手就撸了狗娃一巴掌。

“谁是疯娘，看你活腻了！”小胖娘恶狠狠的说道。

狗娃沾不上便宜，哭喊跑回了家。

“爹，我娘是疯娘吗？”

“爹，为啥给我娶了个疯娘呢？”

狗娃稚气地问军社。见爹不吭气，似乎默认了娘是疯娘的事实。小孩子也是要面子的，有个疯娘却是件丢人的事，狗娃承受不了，哭喊着跑到疯女跟前，声嘶力竭地对着疯女喊道，“你是疯娘！”“你再也不是我娘！”

面对狗娃的哭喊，疯女似乎意识到狗娃喊的是什么，无辜地蹲在墙角眼巴巴地瞅着狗娃。

后来狗娃回忆起这件事，说道他似乎看到娘眼里当时翻滚着的泪花。可他想再喊一声娘愿望，却成了永远留在心底的伤痛。

小学二年级，狗娃懂事了很多，不再问娘是不是疯娘的问题，只是和娘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距离。

一天，狗娃做完作业，却死活找不到刚才用过的一截短铅笔，急的狗娃把写作业的炕边都翻了个遍，也没找着。狗娃娘不知道狗娃找什么，关切地过来帮忙，狗娃嫌烦。

“告诉你，你也不知道！”狗娃找军社要了八分钱，去供销社买了根新铅笔。当然狗娃娘不知道。

第二天，收拾屋子时，狗娃娘在墙角的老鼠洞边找到了那截短铅笔。狗娃娘就像哥伦比亚发现了新大陆，兴奋的一蹦一跳，她不知道铅笔对狗娃来讲有多重要，她也不知道狗娃已经有了新铅笔。只意识到狗娃没了这个东西就不高兴。

“狗娃，你娘来看你了！”同学对狗娃说。

“我娘在家呢，你骗人！”狗娃应道。

“快来看狗娃他娘啊！”一名同学大声吆喝。

狗娃出了教室，果真看到了他的疯娘。

疯娘模糊地意识就是要把铅笔给狗娃送到学校，顾不得其他，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找到学校。疯女走过了干黄麦草地，趟过了流着浑黄泥水的石子河，走过了荆棘丛生地野草地，这才来到学校。狗娃看到同学围着疯娘看热闹，疯娘跑丢了一只鞋，一只脚糊满了泥巴，披散的头发上还沾着几根干黄的麦草，那狼狈的样子让狗娃丢尽了脸。

“谁让你来的？”狗娃气愤的责备疯娘。疯娘乐呵呵地拿出狗娃丢失的那一截短铅笔，晃了晃手。“赶紧给我回去！”狗娃说完，接过铅笔，狠劲地抛向了远处，扭头就跑向了教室。

疯娘不知道狗娃为啥不高兴，为啥发脾气把铅笔又给扔了，还把自己朝学校外边推，也可能意识到自己给狗娃闯了大祸，又拾起那一截短铅笔，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学校。

受了刺激的疯娘哪还记得回去的路，没个方向地憨走，直到晚上才走到石子河边。朦胧的月光照在河面上，波光粼粼，可平静的水面隐藏着无限的杀机。疯娘举目四望，到处朦朦胧胧一片，无一路人经过，只有猫头鹰发出的凄凉的叫声，瘆的人直起鸡皮疙瘩。河面上的路桥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疯娘孤单害怕，也不管不顾，扑哩扑腾就涉水过河，对于正常人，或者是不熟悉水域的人，夜间过河心里都发怵胆怯，疯娘哪会理会这些，不小心一脚就踩进了深水，来不及呼喊，扑腾了几下，扬起的手臂缓缓进入水中，水面冒了几个水泡，就不见了的踪影。

军社全村的人沿着河岸找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找到疯娘，第二天黎明，在河下游的二十里地的浅水区，人们找见了疯娘。

疯娘手中还紧紧地攥着那一截短铅笔，至死都没有松手！

“娘！娘！娘！把我的铅笔给我！”

“娘！娘！娘！你快醒醒！”狗娃撕心裂肺的吼叫着。

可是疯娘却永远也听不到狗娃的叫娘声了！（真是老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