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爷爷,早就想提笔写点什么,把烙在脑海中的碎片串起来,回忆他人家的点点滴滴……
“噹、噹、噹……”挂在当街歪脖槐树上的一口铁钟,被老队长敲得山响。钟声止,老队长会扯着嗓子吆喝,下地干活了,下地干活了。老队长很有耐心,每天重复着他的行为……
村民们也很听话,纷纷从家里走出来,扛着农具出工了。不论大小劳动力,谁愿意窝在家里呢?为的是多挣点工分,多分点粮食。
爷爷先把牲口牵出来拴在树身上,然后放好拖车,把犁子和耙搁到拖车上放稳了,再套上牲口,左肩挎上粪箕子,抖了抖手中的缰绳,右手在空中扬了下鞭子,牛儿懂得主人的意思,“哞—”地叫唤一声,迈开四蹄下地了。
爷爷是村里有名的好把式,犁地犁成一条线,这是他的绝招,十里八村的,没人能比过爷爷。赶上“农业学大寨”那几年,公社还专门组织社员到地里现场参观学习呢。
一帮参观的瞪大了眼睛,齐刷刷地瞄向爷爷。只见爷爷不慌不忙,扶直犁子,轻轻朝牛身上甩一下鞭子,嘴里喊一声“哈牛,老犍。”牛儿便绷紧耕绳,喘着粗气,“吭哧、吭哧”卖力地拉耕。爷爷不断修正着犁子,犁手时而低,时而高,时而左,时而右,娴熟地驾驭着犁子。“吁——”到地头了,爷爷扯紧缰绳让牲口停下来。大家再看时,一趟地犁过去,直溜溜的,如墨打的直线一般。参观的干部、群众无不拍手叫好。爷爷也因此被评上公社的劳动模范,披红戴花,小广播报道,风光了好一阵子。
生活困难时期,儿时的我每每跟在爷爷的犁子后边捡红薯。天高云淡,秋高气爽,爷爷犁起的田地,就像翻起的浪花。闻着泥土的气息,感受着脚丫子踩在土里松软感觉,心里很惬意。那时候一天能拾一篮子红薯呢,够我们一家人吃几天的了。爷爷多次教育我,东西吃了不可惜,丢了可惜,粒粒皆辛苦啊!
爷爷的鞭子是牛皮筋做的,结实耐磨。鞭杆用细条竹竿拧成麻花状做的。手握的把儿被磨得明亮光滑。爷爷的鞭子从不轻易地落在牛儿的背上,他对这些牲口有着特殊的感情。在生产队喂料的时候,爷爷总是一手端着炒熟的黄豆,一手抚摸着牛儿的头,充满感情地说,老伙计,辛苦你啦,好好吃吧,吃饱了明天还得干活儿……
为了种好地,爷爷讲究深耕细作,也舍得投资下本钱。爷爷说,“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爷爷把农家肥撒在地里作底肥,苗儿出来后再追上化肥。锄草,逮虫,精心管理。爷爷种的庄稼总比别人家的收成好。
卖啥的吆喝啥,庄稼人就得琢磨种庄稼的事情。啥节气种啥,爷爷背得滚瓜烂熟,也在实践中摸索出一套适合本地农业生产的规律。诸如“一月小寒接大寒,薯窖保温防腐烂。立春雨水二月间,顶凌压麦种大蒜。三月惊蛰又春分,整地保墒抓关键。四月清明和谷雨,种瓜点豆又种棉。五月立夏到小满,查苗补苗浇麦田……”还有天气农谚,爷爷也熟知,可以看云识天气。诸如“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夏雨连夜倾,明日天更晴……”
爷爷同奶奶一样,良善心慈。逢中秋、年关的,爷爷都要送些东西给“五保户”王亭安,嘘寒问暖,唠唠家常。就是对村里的地主,外号叫“皮钱”的,他也常怀怜悯之心。“皮钱”家因为解放前比别人家多有些田地,土地改革时被错划成了地主成分。每次来运动,都要戴高帽,挨批斗,一家人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精神受尽摧残。家里时常断炊,揭不开锅。爷爷知道“皮钱”的底细,偷偷把他约到家里,好酒好肉招待。“皮钱”动情地说,叔,在村子里也就您把俺当人看。挨饿不说,三天两头挨批斗,遭白眼,这日子没法过,俺受不了啦,不瞒您说,俺连死的心都有了。说完委屈地恸哭起来。爷爷耐心地劝慰,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挺一挺会过去的。临走时,爷爷安排奶奶挖几瓢杂面送给“皮钱”,并小声叮嘱,先凑合着顾住嘴,有啥困难回头再来找我。“皮钱”双膝跪倒,向爷爷和奶奶叩了几个头,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爷爷心灵手巧,为了缓解家庭经济状况,养家糊口,就在两树之间绑了根一米多高的橫棍,抱来选好的高粱秆,用经子织箔。经子的一头都拴上砖块,这样高粱秆之间紧密没缝隙,织出的箔质量才好。高粱亭子也有用处,用粗针粗线穿在一起做成锅盖。爷爷把它们拉到集市上去卖,虽说挣的不多,但多少能换点称盐罐油的零花钱,以解燃眉之急。
冬闲时,上级组织挖沟修渠,兴修水利,村上的劳动力都争着去,爷爷当然也不例外。大家都知道大冬天挖沟修渠的又冻又累,是个苦差使,可为啥还都乐意去呢?还不是穷得呗,吃肉解馋。。在工地,红旗飘飘,热火朝天。每天花卷子、猪肉炖粉条紧吃紧喝。汉子们敞开肚皮,三、五个卷子不在话下,猪肉炖粉条三碗五碗的也不消一袋烟的功夫,平时老百姓谁见过肉腥啊,也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舍得割二斤猪肉。
爷爷年轻时喜欢拳脚,尤其爱习大洪拳,身上有些功夫,侠义,爱打抱不平。说起来还有一段传奇故事呢!有一年盛夏,爷爷拉脚去县城,中午快到一片玉米地时,里边突然传出撕心裂肺“救命”的声音。爷爷放下车子,循着声音跑过去,只见两个日本兵拖着一个妇女往玉米地里拽,正准备施暴,嘴里还喊着“花姑娘的干活。”妇女穿得很少,凹凸有致的曲线一览无余。爷爷当即大吼一声,住手!这一声大吼,让正在兴头上的两个鬼子吓了一跳,鬼子放下妇女,抄起步枪冲爷爷刺了过来,爷爷闪、展、腾、挪,两个鬼子扑了个空。爷爷没容鬼子把枪抽回,左手抓住枪杆子,上前一大步,右手准确地掐住一个鬼子的咽喉,猛一用力,“咔嚓”响了一下,鬼子倒在地上蹬蹬腿见了阎王。另一个鬼子不甘心,挣扎着端起刺刀向爷爷刺来,爷爷又一个闪身躲过,上前一个锁喉干掉了这个鬼子。爷爷怕鬼子报复,不敢回家,背上枪,投了南山游击队……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爱栽枣树,他在院子里种了三、四棵枣树。枣树生长得慢,枝上有圪针,皮皲裂,三年两年的也不见长。但枣树坐果快,俗话说,“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栽了就卖钱。”枣树用途很多,材质优良,经年耐用。那时候,农村讲究“柳脊枣檩杏树门”,家家盖屋都用枣木做檩条,大小擀面杖也全都是枣木做的。阳春三月,枣树的叶子玲珑细碎,油光泛亮,花香四溢,蜂蝶翩翩。秋季,枣树上的枣子染上了红晕,大人管它们叫“长红枣”,果肉肥厚,味道甘甜。下枣的日子,也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刻。爷爷让几个手脚麻利的孩子爬上树,抓住粗枝,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力气,狠命地摇晃,树上便下起了“枣子雨”, “枣子雨”打在身上、头上也顾不得痛,孩子们吃着、捡着,欢笑声不断,兜里塞得满满的,嘴里塞得满满的……
有一年暑天,爷爷带我去太平集赶会。漫路上,我渴得受不了,恰巧前面路边有个小凉棚子,一位老汉赤着上身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摇着芭蕉扇在卖西瓜。西瓜被切成大小均匀的十几块,黑子红沙瓤,红中透亮,水盈欲滴。“沙瓤子西瓜,五分钱一块。”老汉见有人过来吆喝道。我看着西瓜直咂叭嘴,早已流出了口水。爷爷疼爱孙子,二话没说,拿出买菜种的钱递过去,来八块!娃儿,放开肚皮吃吧!我一口气吃了四块才过瘾,一股凉爽的甘甜由口腔扩散到全身,西瓜水顺着下巴流向肚皮,形成几道“小河”……爷爷说,钱要花在刀刃上,该花就得花,但不要乱花钱。老话说得好,“挣钱好比针挑土,花钱好似水冲沙。”
后来我参加工作,尔后成家,这时候爷爷已近八旬高龄。每次爷爷来城里小住,都会捎点鸡蛋过来,还说是自己喂的,有营养,念念不忘孙子。当时城里的文化大楼有九层,也是城里最高建筑了。爷爷来了以后,都要很有兴致地去爬楼,自己慢慢爬上去,站在顶楼四下张望,征服这座建筑,是他最快乐的事了。
爷爷一直从事着稼穑,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然而岁月无情,爷爷真的老了,像所有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他的背驼了,眼花了,步子小了,气短了,手不再能扛,肩不再能背,心有余而力不足,常常望着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暗自神伤……
爷爷八十六岁时溘然长逝,留给子孙的是无尽的思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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