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贫穷还是富有,我们都是流浪者。
—— 一个流浪者的话
(一)从少年英才到浪迹街头
他在我们这小地方是出了名的。
当年的出名,是因为他是少年英才,小小年纪,走南闯北,叱咤商海,为当地的发展,为他的发展注入了不可限量的前途。
沿海地方来的人就是厉害!这是当地人们给他的评价。
一次,他来找我,说,老哥,我要报一个超市的项目,你看手续怎么办,帮忙一下。对于这些,从事多年经济工作的我,轻车熟路。
城郊一个乡的供销社,是进入县城的主要通道,当年统购统销时候,名气叫得很响。后来市场经济,大锅饭式的管理弊端,就渐渐走下坡路了。再后来就改革了,向社会拍卖资产,减员分离。
这小子看准了商机,决意参加竞拍。具有一定的资金积累和银行的支持,就一举成功。
天时地利人和,再凭借他聪慧的头脑,这超市慢慢开成了颇具特色的连锁店,扩展到小县的其他乡镇。
我很好奇他的发展史,在一次偶然的相遇里,在几杯老酒下肚之后,他向我讲述了他简要的经历。
他来云南的时候,才十二岁。
那年,小学毕业后,调皮捣蛋的他,再也不想读书,在父母的逼迫下,他是去读初中了,但天天背着书包去,不是和小朋友打架,就是到海边游泳嬉戏。
世世代代,以打鱼为生的父母,无奈之下说,我们不管你了,你去云南找你大哥。
他大哥其实是堂哥,多年来一直在云南做生意。
他一个小人,坐着火车从浙江的海边来到云南的大山深处。
这小子不会读书,但人小鬼大。他堂哥和老乡们说,丢个小商店让他自己经营试试。
那几年,市场经济刚刚开始,做什么都赚钱。想不到,一个小商店,被他经营得有声有色。像他的商店不断壮大一样,小小子几年后长成了帅小伙。
他春风得意。
越偏僻的地方,越是好赚钱,他对我说。
于是,用在省城学到的经营理念和管理方式,用他几年来的积累,告别了堂哥,独自一个人,来到了我们山区小县。
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们总是说。
这小子有钱了,在一伙不良老乡的影响下,他骄奢淫逸。
身着名牌衣服,开着豪华轿车,携着美女朋友,大把花钱,大杯喝酒,出入高档酒店,当然还有夜总会,一种放荡不羁的阔少样子,张扬在街头巷尾。
好坏就在一瞬间。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最糟糕的,他染上了毒瘾。不听亲人朋友苦口婆心的劝告,正像他的钱总会挥霍殆尽一样,渐渐的,红极一时的生意远去了,漂亮的女朋友远去了,留下的,只有赌友和毒友。
几次进看守所,那是因为没有买毒品的钱,小偷小摸,进去蹲几天又出来。几次进戒毒所,每次出来信誓旦旦,说从此不再吸了,不过三天,再次复吸。几次被债主追打,那是赌博劝人家的钱。
白的容易黑,黑的难洗白。
而今,他衣衫褴褛,枯瘦如柴,浪迹在街头巷尾,被丐帮弟兄们任意欺负。
他没有看过印度影片流浪者,不然唱着那首到处流浪的主题歌,就更生动了。
(二)地摊者的传说
用一个花编织袋装着钥匙扣、皮带、小刀、小镜子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在山区小乡镇每一个集市上摆摊。
这地方山连着山,突出的特色是集市特别多,而且很多是明清以来就形成的草皮街。村民们以前买卖是以物易物,用山里的山货,来换盐巴、锄头、镰刀之类的生活用品和农具。解放后,慢慢的,才有了货币交易。
这地方没有电影上看到的走村串寨的货郎,随着集市到处走的摆摊者,取代了货郎的位置。
逢集市的时候,是十里八乡的村民最高兴的日子,天蒙蒙亮,大人小孩,带着山货,翻山越岭而来。天然生成的草坪,平时静悄悄的集市,到了集市日子,瞬间热闹起来。
摆摊的他更是兴高采烈,扯破嗓子推销着他那些摆满地下花花绿绿的小商品。
几年前的一次下乡,我想到草皮街的集市上,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的山里土特产或者草药之类的。
喜欢写文字的人,总是喜欢猎奇。
在集市的小吃店上,无意间我认识了他,闲聊起来。他说,他从四川来,做其他生意,没有那么多的本钱,就学人摆起了地摊。
在县城郊,他租了一间简易的房屋,一来做堆货的仓库,二来也是到县城时候吃住的地方。每月到省城乱哄哄的小批发市场调一次货,然后就坐着长途客车到各乡镇集市去摆摊。
不几年,他有了名气,乡村的村民都知道了他,他知道了小县的每一个大小集市。一口正统的本地方言,谁也不知道他是外省人。
这年头,只要不闲着,总不会饿死人。他对我说,我知道,他头脑聪明,鬼点子特多。
几年的颠沛流离之后,他在小县最大的乡镇,开起了小商品批发店,生意越来越红火。
那年,遇到乡镇企业改革,一个乡镇的农产品加工厂公开拍卖,他去参加竟拍,最后终于买了下来。
他和家乡的厂家联系后,又到银行贷了部分款,买进了新的设备。靠镇上的支持,他从家乡带来籽种,包括请来技术人员,无偿提供农户种植,承诺了收购时候的保底价,签订了种植和收购合同,农户算账后比种当地品种划算,就开始按照他的要求种植,当年收购交售后就尝到了甜头。
做农产品加工项目,国家是鼓励的,而且,还有贷款贴息之类的补贴。
他真的非常聪明。
镇上的领导非常高兴,已经濒临破产的小厂,被他搞活了,达到了政府和企业双赢,于是为他总结说,这是公司加农户加基地模式,很好很好。
他的农产品加工越做越大,从一个摆摊者成了小县的大老板。
这小县,山高坡陡,在高寒山区,主要是种植荞子之类的。平时没有加工的时候,农户自己种植的,主要是做牲口的饲料,在困难时期,做成荞面饭人也可以吃。
他不知道是从那里得来的信息,从这些传统种植的荞子里可以提炼出一种医药用的东西,而且很值钱。于是,他高价引进了这项技术,低价收购了成百上千吨原料。
我的产品已经得到国家认证了。一次遇到,他兴高采烈的对我说,老哥,有空来厂里坐坐。
这些老板学历大部分不高,和他们在一起,除了吃喝,就是侃自己如何赚钱,如何有本事的事情。这和我不是一路人,受不了他们飞扬跋扈的样子,我清贫一介寒人,不屑与他们为伍,当然,他们更鄙视我。
有一次遇到,他叹息着对我说,东奔西跑,南北应酬,做人真累呀,其实,这钱多了,就成数字了,我一天即便吃香喝辣,能花多少呀。
我对他说,我们这里有句俗语,叫“肚饱伤人,财多累主”,也许就像你现在这样了。
他嘿嘿的笑着,不置可否。
(三)流浪的心遁入空门
在我脑海中,有一座山。
晨曦中,云遮雾障里,青翠的山峰若隐若现。随着太阳渐渐升高,一条古老石阶铺成的狭窄小路,在弯弯曲曲中延伸到山峰的半腰。
山腰上,一座古刹。飞椽高耸,旧瓦琉璃,院墙斑驳,但闻晨钟暮鼓悠扬。
大哥就在刹内,和众多师兄弟一样,虔诚而默默的诵经。
这是我臆想的一个画面。
因为我认识的大哥说,他就在外省的一座山上出家。我知道,那里才是他安放心灵的地方。
我知道这大哥重情重义。
他是农民的儿子,因为家中男孩子多,就倒插门到城郊的一个村子。按照这里的风俗,上门女婿是当儿子的,而且,他们的孩子都是跟着母亲的姓。
他媳妇家和他家恰恰相反,有一群女孩,都长得花容月貌,却没有男孩,他老婆是老大。长姐为母,长哥如父,岳父岳母养育女儿,辛苦操劳,多年后积劳成疾,一身是病,小妹们读书上学,家中的困难可想而知。
凭着他当兵多年养成的吃苦耐劳和见识,他知道,靠家里的一亩三分地,养活不了老老小小一家人。于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好是我们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一个人,独闯“江湖”。
看着人家做生意容易,直到自己下海,才知道其中的艰辛,何况他的垫本不多。流浪了几个省后,在老战友的帮助下,才在他当兵的那个省停留下来。
有钱男子汉,无钱汉子难。
我和他家小姨是高中时候的同学,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大哥,读书时候,就经常去他家,听他讲天南海北的讲故事。那些故事,至今记忆犹新。
多年后的一天,我在街上遇到小姨,那个在我文章中多次出现的小美女,而今已经长成半老徐娘了,说起了她大哥的情况。她说她大哥,狠心的丢下她姐和孩子,一去多年,除了寄钱回来,逢年过节,就没有见人回来过。
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一个人在省外创业,吃了多少苦头,但我和几个妹妹,全靠他寄回来的钱,读书毕业,之后成家立业。
我说,难得你们遇到了这么一个大哥,不然你父母身体又不好,这个家有了他,才支撑下来。他小姨说,是的,我们都记着他的好。
今年过年的时候,那个小姨打电话来给我,说,她大哥回来了,正当全家兴高采烈的时候,他突然说,在他做生意的那个省,有个什么山,他打算把生意转回来给家里人经营,自己要去出家了。
那是为什么呀,我问。老同学,你有时间来帮我们劝劝他。我立马应诺,我也想知道,这个大哥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生意不做,就要出家了。
我到他家的时候,一家老小没有欣喜的表情,那个大哥表情严肃。小兄弟,我知道你是来劝我的,不用说了,这其中的道理,我都清楚。
这是为什么呀,我问。
而今,家里的生活已经会过了,孩子也已经成家立业。我在外打拼这么多年,真的很累了。这人来世间,其实就是一副皮囊,贫穷富贵,美丑善恶,都在自己心底,三生轮回,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天下好人,我要去祈祷。
几年来做生意挣到的钱,大部分我已经捐出去了,少部分转回来,让家里人经营。心静自然凉,要钱做什么。
大哥向我说了这么多。
这世道人多了,什么人都有。我想,这大哥不知道是受了什么蛊惑,竟然看破红尘。
他辞别亲人,走了,从此音信全无。
我知道,他在流浪的路尽头,在那座山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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