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鬼屋(上)千里不归人

发表于-2013年10月03日 晚上11:10评论-2条

正文:

有花有朵的季节,云非云,树非树的。重新坐在让他威风八面的太师椅时,章今柱竟然毫无征兆的迷糊起来。啴然中忽闪了一下,逡巡到一个蹬空漫舞的空间来,成千聚万的狴兽像蚊子一样狰狞着从他的头顶呼煸过。惊骇中他的房子失据了。

他只有逃行在葆昳的丛木中。

然而丛树里豺蹿熊舞,猿纵蝶行。无计躲藏之际,得一洞口,慌不迭地躲避而入。洞中豁然开阔,虽不见日月,但螟光照壁,磷华铺途。穴道如网织。正行进间,迎面不远处的两穴道相交处,却盘卧着一只八条腿,坨大如牛的巨形蜘蛛。欲要回避,那只巨形的蜘蛛觉察到有异动在后面,徐徐转过脑袋来。惧骇中章今柱拨腿回逃。冥光燎火间,余光里的蜘蛛的头部赫然映出一张没有头发的女人脸。像椭圆形的鸡蛋上嵌别着人的五官七窍,可憎的是她的上唇已分裂成两片坚硬的腭片,黏乎乎绿津津的涎液从那两腭间流出来……章今柱搜魂抢魄地往回狂奔,可哪里还辨得来时的路。身后袭来彻赶追声,捕掳声越来越逼近。穷途末路之时,偶见左侧有一个比狗洞稍大的去处,他慌不择道地钻了进去,刚好后面的巨形蜘蛛赶来,浑跻的身躯钻不进去,只得用毛绒绒的长脚向里勾来。他哪敢怠慢,四脚齐撒向更深处逃下去,躲过了人面蜘蛛。

爬遁了一箭地的光景,地势见开见阔,可以直立行走。他恍悠悠慢下来。靠着岩壁,坐下来喘气。没待气息喘匀,却又听得“哧哧”地暗笑声从另端传来,惊骇得不由他不看去。

进来时居然没有发现,在一个神龛模样的墙洞里,蹲着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形的活物,说它们象人,是因为它们的臀股光洁无毛。有着人的手和脚,说它们是动物是因为它们的身后长着一条粗长的尾巴,那尾巴类似于人的腿脚,只是略短了一些,就地一蹲,尾巴一支可以当凳子一样地坐着,很是怪异。它们的脸上遮包着本白的皱纹,还有纤微亮黄的绒毛。刚才偷偷地“朴哧哧”的笑声是从它们的口中发出的。它们也扭脸看见了他,那眼睛像猴子的,鼻子却像是人族的,嘴巴里牙齿像猫科的尖利。然后“卟哧卟哧”地疵牙咧嘴相视。章今柱无法掩饰潜意识里的恐惧。因这个像窑洞一样的穴道里,再没有向前可走的道儿了。原路折回,犹然不及,就算能逃得过,也许会奉为一道美餐送给那个正在出口处等着他的人面女蛛。怎么办?他还是决定留下来伺机而动。

看那两个三条腿的活物抿笑了许久,然后一齐转向他,眼神里依稀透出凶光。原来它们不是在笑,而是在彼此交谈。似乎他刚进来时它们也惊恐非凡,而眼中的异类较它们更为胆怯,于是它们镇定下来,商量着要在合适的时间对他发起攻击。逃是逃不掉的。战又不是尖牙利爪的对手。

这一生历人无数,每次与对手交锋,都是凭借超绝的智慧和手腕将他们个个击败乃至征服。而那些优势无法让他在这里振作起来?除非他是从侏罗纪那年头混过来的!

只见那两只东西走出神龛一样的栖息处,向他这边逼来。用和啮草蹄类动物一样可以转动的耳朵,测注着章今柱的位置和举动,狡黠的三脚兽分开,分别从两个方向向他粘上来。

章今柱退无可退,贴着洞壁思忖自己会是何种死法,骨缝里的胆量像冰雪被烈火融化掉,身上的魂魄也丢弃他不管,只剩下一具笨重尸壳。恐惧?在死亡那里尤盛万倍。它会像烟花一样地爆开,生出无数个可以感觉到的黑暗。那些细小的黑暗一个个张着巨嘴,从巨嘴里又抻过来厄黑的触手。恐惧里不管它们有多黑,他都看得见,那些黑手像橡皮筋一样柔软地延伸过来,缠绕住他的腿他的腰,而后是他的手他的脸。他的呼吸压抑了起来。死亡的包裹在恐惧的脚步中一层层弹开。

那两个活物走到了像斗室一样的洞穴中央,又是一阵得意窃语,看到章今柱像一摊腐肉瘫僵在原地,它们蹲身下矬,作出捕食前最后的姿态。接下来它们跃起足有两米之高。向章今柱直盖过来,章今柱浑身一凉,白毛汗涔涔地渗出来,心想:“这辈子总算到头了。”眼睛紧闭等死期到来。 

像在深渊中坠了许久,断筋扯肉碎骨的惨痛还是没有被他体味到,只听到自己的赢喘和胸跳声,难道他被囫囵吞下去了?不,他确信还活着,如果他被那两个活物吃了,它们需把他撕成几片,他的下水物会被它们抛撒出体,可是没有。

随之而来是一种狗嚼骨头的咔吧声。正吃着他的骨头?为什么他感觉不到疼痛呢?他亦幻亦真地微睁双眼,眼前的一幕让他梦魂颠倒。刚才跳起来要攻击他的三条腿人形活物不见了,地上余泊中一大滩绛红的彩血,腥气味似在宰杀场里的浓厚,在血迹旁正站着一个和他一样两条腿的披头散发的“人”,正把半条人腿往它的血盆大口中推送,咯崩咯崩的咀嚼声像雷鸣敲骨。

待章今柱倒过气息来,它发出一个女子的声音:“章今柱,没有想到你也会落魄至此!”

那“人”把散乱的头发捋开,里面却是一张清秀的女人脸。章今柱用尽力气倒吸着凉气,眼前的女人不是别人,是二十多年前死去的弟媳贾曼玲!

“如果让它们两个把你活掰了,也未免太便宜你了。你还有许多事情需要经历,这辈子你还欠我一笔大帐咧,我怎么能让他们吃掉你呢?想来我把它们吃了,并不算坏事。”那“女人”朝他说道。

只是她留在嘴角的殷红血渍让他觉得肚里的剩饭腐渣一阵阵地翻滚,浑身挛软得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一屁股揞在地上,任由尿道里流出的咸液把裤裆洇透。可他神智异常清泠。

只见贾曼玲一纵身便向洞顶飞去。原来这窑洞一样的出口就在天窗一样的上方。在她的携挚下,他身不由主地跟着她飞向出口。

逃出洞口,回首望去,下面分明有四个朱红大字:玄真漫道。

出了洞却仿佛在减失重量的海水中游行,再往前走就到了“澒洞戕跻界”。一切花非花雾非雾,更有一股股来去无踪的狂风忾雾。那狂风卷起紫色的烟尘,厚重地进入排山倒海的风阵里,任凭你是孙猴子重生,还是哪吒转世。进入里面也会化为烟齑,随波逐流。

他跟着贾曼玲,在风阵的间隙里,越过电闪雷鸣的“涅槃浴”,又来到一处写着“太生殿”的石坊,下面有一行小字勉强认得:凡入此中,源生贪悔之念。入世即为贪而生,灭时因悔而亡。悔即为空,空即无贪欲,劳其一生而不得其道,纵生富贵温柔乡,难填虚壑沟。乃知入道即为出道。观风悦景,冶心性,蹈风历景,欲难平。到头来呼喇喇大厦倾,昏惨惨灯将尽。试问人生欲何求,?君慕蟾宫折桂,奈何夜枕黄梁……

入得其中,只觉似在幻梦中,一切所见非所想,一切所思非所欲。手脚听不得使唤。一个不小心,自空中一头栽下去了,轻飘飘坠落向漆黑黑的渊空。

周围沉寂得要死,感觉又曾熟悉。章今柱想起这正是他自家熏柱蒸梁的味道。抹眦揉痂环顾四周:四围出奇的静,太师椅就在他的屁股底下,他正出惊地坐在上面冥想。刚刚发生的事情,真不像在梦里,却在现状里找不到。哪里有那种地方。西墙上的关公像钟摆一样晃荡着。

“糟了,难道着了她的道了!”章今柱悲哀地想。只见西面山墙画里的关公一捋胡须,张口向他说起话来。那声音竟是贾曼玲的。

“姓章的,刚才玩得痛快吗?你应该感谢我,因为你误闯“玄真漫道”,差点被三蕃猞所噬。”她言道。

“你救了我?不可能。你是曼玲吗?难道你不恨我了吗?”老人问。

“我正是被你杀死的弟媳!我恨你,恨得头发都扯光了。所以我才救你。我不能让你死,在你死之前,你会看到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切:二十多年我前被你兄弟荼毒殒命,没有踏上黄泉路,而是进入一个虚无世界里。在那里你想活一万年都不是问题,在瞬间灭亡也是常事。没有司神掌管生死,只有自己掌握自己的运命。而且我能随时进入你的地盘,眨眼间将你杀死,可是你这辈子过得太顺溜了,要死的话,却不能再那么顺溜。”

“可是,我还没死怎么就进入“玄真漫道”了呢?我不是变成鬼了吧?”章今柱骇粟之余。以为现在已喝下了孟婆汤。

“恭喜你还是个完整的人,当一个人冥想达到超我的境界,就会进跨进虚数空间的门槛。就像我刚刚死掉时那样,积怨成塔,化悲为栖虹,才得以进入。就像你见到的那样,玄真漫道内穴道如织,险象环生,优胜劣汰,十之余四。

凡人中唯有百万分之一者悟出,或需罹事哓情,才有可能进入虚数空间内。你就等着那些心照不宣来找你吧。说完她楸然不见。

这时院子里急闹闹地闯进来几个人,被扶着像丢了魂一样的五儿媳薛素娥凄然喊道:“爹,出事了!老五他——”话没说完,一口气没缓上来,先晕了过去。老五是他当年机缘凑巧收的一个干儿子。

“快扶她坐凳子上歇歇,到底是咋回事呢?你们两个给我说清楚。”章今柱的三魂去了二魂,看这阵势,乌金般的屋顶就要塌下。

薛素娥的弟弟方寸犹在,“我姐夫和大外甥今凌晨二点半,出车赶往东峰的路上,经过潘安市时,和一辆停在路边没开尾灯的大货追尾,我外甥爬出来了,姐夫没了。”

“啊——”

头顶的醒目横梁自中间折了,屋顶从天上狂跌下来,将他埋在了尘土怀抱里,他似乎看见黑乎乎的屋梁上面,有一具人影盯着他定在那里。儿啊,正是他的五儿子贵秋。他是来跟他告别的吗?

高处的黑影像块石头压着他胸闷难堪,气道无法呼出来。憋了两口茶光景,那黑影像一股烟气散开,气道宽敞了。一阵咸腥味从嗓子眼蹿到鼻腔里,更多的咸腥液体哽溢在嗓眼儿里。后面紧挨着一大口血水从唇齿间喷射而出。胸口总算通敞了,可他的头一栽,背了过去。

……

若说事旅皆有因果,老男人的心里该是足斤足两。果然哀矜勿喜,有一天夜里,睡眠中听得有人叫他的名字,睁眼看里见一个冷冰冰寒楞楞的女人立在屋子当中,眼珠象死鱼眼一样盯着他,她右眼眶眍了进去,滴滴淌着浓血,噗噗溅到地上澎为一朵朵血花。

忘不了,那风狂雨燥晚,弟弟用拳头杵破她的。是弟媳的冤魂来了。

那账页翻转都二十多年了,如今却要飞沙掠草地扳扯回去。

章今柱的弟弟章天良,那时外面厮混个女人,打起了休妻的主意,妻子贾曼玲誓死不从。那晚两口子冷枪暗棒拧到半夜,弟弟失手将她活活闷过去,被他撞见。他没责怪弟弟的残狂,更没可怜含冤惨死的弟妹,而是稀里喀嚓帮弟弟处理了她的尸身,将她埋在自家田埂头老堰窟里。风经霜过几十年来,想必那尸身早化作泥土,那件事亦随章天良的离奇地过世而踪消影绝。

斟来酌去的章今柱还是怕后辈儿和外人们获悉一鳞半爪,佯说是养老田,不准任何人接近那块薄田。有一年村里大动田地,他仗着三儿是队长,村领导对他敬爱有加。还把那块薄田归在自己名下。不但保住秘密,还披挂了一身高风亮节的清誉。

对她娘家人的胡疑乱想,只说是女人得了一种癔症,神志错乱,说话颠三倒四地,某一天遇到一个收买古钱的人,被他骗走后再无消息。并大张旗帜的派人张贴告示,四处织找,营千垒万地饰演善面好人。娘家人信以为真,也无话可说。人有旦夕祸福生老病死,哀尘落定,再没人想到此事另有蹊跷。

第一号男人办事那叫个爷们,打定保守的主意断不会泄露丝毫。也断不会再有人会从他嘴里挖得。甚至为了这个秘密,连娶妻续弦的事也不再考虑了。他马虎不继的某个时候,自己梦呓酒后中带出前事的冤情。进而毁掉一世的英名。

“你们兄弟合伙将我害死,事后裹片麻袋就将我诛根锄迹,使我不得超生,成为冤魂野鬼,我不来找你们,我找谁去。那个冤家已被我带走,如今你的死期也马上就到了,哈哈哈哈。”女鬼的笑声像一阵寒风卟楞楞刮来。老男人打个冷嗝。

“弟妹,你不是死了吗,我弟弟也陪着你去了,你还有什么冤气?难道也非要把我的命搭进去吗?有什么冤屈你提出来,我还你公道,你可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啊!”章今柱的全身像被泡在水银里。僵硬得发傻。

“哼,你也配讲这句话?我的条件,就是要你死!——可我不会让你马上去死,你不是要满足我的要求吗,行,你答应夜夜做我的男人,我就不杀你,让你多活三年五年。你愿意吗?”

“我愿,我愿意,但是今晚不行,今晚是你婆婆十四周年的忌日,我要戒斋戒色。你只要放了我,明晚再过来,我什么都应你。”老男人瑟瑟兢兢地讲。他断不会真的想那样,这是老男人的缓兵法。

“明晚?量你也逃不出我的手心,你等着,,明晚我还会来找你的。哈——哈——哈——”一阵摘心挖肝的唳笑声过后,是死一般的安静,眼前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了。章今柱连忙起身把灯拉亮。警忡地鼓圆了眼一直熬到天亮。这阵势来得尴尬,却是真的。这是他身兼族长斯任以来最悬肝吊胆的一件事了。好在他急中生巧把冤魂支走。

本以为时迁境改,却因刚才的那一悚,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往事似帘帷揭起——

晚秋的夜幕没有星辰月色。白天因零零总总地下了不少的冷雨细雾而来,一家人懒得出门也懒得饭后对着电灯聊天,早早地拉熄了灯。没事的早点儿上床睡觉,有事的带一只手电出去蹿门,终因这孤霾天气拒绝了促膝交盏的机会,黑夜的惺松叫人懒散如酲。古辈儿的人讲“骑马坐轿,不如躺下睡觉。”九点钟刚过一刻,这有事没事的人,就都钻进自家的被窝里寻梦找乐子去了。

本以为晚上歇下的雨会在睡去后渐渐地灵泛睛转过来,谁知刚睡下去,章今柱被一通粗暴的闷雷聒噪得不能入睡,本已止住下滴的雨水又一滴滴地从房顶的某个孔隙露下来,摔溅到地上。章今柱的女人拍拍他脊梁:“没听见嘀嗒声吗?赶紧到前院找个盆子接住了。”女人见男人还没动静,又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蹬了一脚。章今柱才腾云醉步地蹬上秋裤兜了秋衣到前院去拿盆子。 

他走到那间明堂抱厦的厨房间摸到了一只铝盆,正欲急步穿雨返回时,桀然一个通明照亮的闪电打在院子里,整个前院一瞬间犹似灿烂的午后那么耀眼。身子前后摇曳一下,迟疑着没有跨出屋檐下的雨仗去,透过雨帘他看到了弟弟章天良的窗棂纸嚯亮起来,随后那两扇糊着宣麻纸的老式花扇门被一股愤怒的力量冲开,“哐——当——”虽然声音撼得振耳,终不及噼啪作响的雨打风籁之声。随之他掩息借光地看到,弟媳贾曼玲披头散发地冲到门口,即而又被追赶上去的一只大手揪住披散的头发,生生地将可怜的女人拖了回去,花扇门砰然嗑上。闪电消匿,雷鸣接踵而至,而那屋子里的灯再没有熄去,里面传出了一声女人的嘶声尖叫,那尖叫声因与响彻的雷声撞个正着,所以整个院子里的人并没听到屋室里的尖叫声。

凭心而论,弟媳章曼玲原是个百里选一的女人,不但人长得大方得体,姿容俱丰,还知冷知热地知道顾家疼人。无奈修个不成器的弟弟章天良,整天的游手好闲,不种田务业,要么赌钱酗酒,要么找些不三不四的女人瞎混。前些天不知中了什么邪非要休了贾曼玲,和一个德貌皆下品的烂寡妇花明柳暗。在章今柱和父亲的训斥下,总算是没有休成。贾曼玲也说了,只要他不再提休妻之事,往日恩情不啻。不曾想这败家丧德的玩艺儿日间又喝过了马尿,对贤良温顺的贾曼玲毒手相残。要不是深更半夜小俩口庆头打床尾合的密事,他非进去扇那个混帐的东西一巴掌,给他清凉一醒。

看眼前的雨帘小了不少,寻思着院里的雨也已消停了下来,他想蹑手掂脚的到窗户前看一眼,如果两口子闹得不厉害,或者说他们已然和好,他就当没看见睡他的觉去,如果他打老婆打得厉害了,就要进去教训那畜生一番。于是他走向了亮花纸窗,醮一口唾沫戳开一眼花生米大小的纸洞,这心寒胆碎的一瞅,他分明看到章天良正把贾曼玲按在床上,狠命地用枕头堵压着贾曼玲的嘴脸。还乌七八糟地觖嚷着什么。天啊,他这是要她的命啊!章今柱顾不得再多想,三二步跑到门前,拉开那两扇暗色花阁风门,又一脚踹开了里面闩着的内门。冲了进去,暴喝一声,“快放手!”

章天良没想到此时会有人进来,一抬头见是哥哥,吓得裤裆的尿水都排出来了,额印处只冒冷汗,偏逞能愠气地说,“这娘儿们不听话,教训教训她,看她还听话不听话!”

章今柱厉喝:“你这是教训吗?你这是要她的命嘛!”说着抢上步去,揭下那女人面上的枕头,这一看非同小可,那女人面无血色,气息已绝。章今柱一把抓住章天良的领窝,提他到呆滞的灯泡下:“你这个不争气的畜生,人都被你害死了,这可如何收场呢?只怕今天你害了她,明天就是你的死期了!”

那章天良打在兴头上,只管自己打得痛快,不承想半袋烟的工夫她就过去了。这下他可傻了眼,他不想她死,自己也不想挨枪子。“嗵”的一声他跪在章今柱的面前:“亲哥啊,我不想死,我不能——”

那话没有说完,章天良双眼上翻,像一堵墙歪倒下去。而他的倒下的身后,突凸着苏醒过来的贾曼玲。她右眼闭合着,正有殷红的稠血从眼隙里滴出,凶森森似厉鬼一般可怖。那眼睛是被章天良的拳头砸烂的。她的手中紧攥着从床下薅出的一根洗衣棒槌,再次狠狠举起,向地上躺着的坏男人砸去——

章今柱被这意外的一幕惊得浑身直起鸡皮,可弟弟命悬一丝,不容他多想,一手劲托她的手腕,一手反掐在她的细柔的脖喉上。章今柱身魁气盛,贾曼玲力不能及。两人僵持了又有一袋烟的时间。贾曼玲像条抽骨的艳蛇,颓然委地,魂散气绝。

章今柱浑然不觉,他赶步来到章天良的身边,伸手试探他的鼻息,尚有热气挣出,这才放下心来,回头再看那倒仆地的女人。却纹丝也不曾动弹。难道她这次真的咽了气,章今柱根本就没想到自己的那只手会轻易断送一个女人性命。

他又返至女尸旁一探,这下可不得了,那贾曼玲,不但没了气息,连她的手脚都已冰凉了下去。骤骇之下,他也一屁股墩在地上,没了主心骨。章天良没害死的女人,倒让他亲手害死了。这时他才感觉那只手腕子肿疼起来,连翻转都不过来。还兀自有节律地抖擞着。

章今柱自认缺德事虽做过不少,却绝不至于亲手杀人。是夜第一遭把一个大活人给掐毙了。弟弟虽不成器,但与贾曼玲比起,女人怎么讲都是外人。当时如果不阻挡她,弟弟小命不保。亲人与外人之间,不用详思熟虑,就对她下了手。

章天良缓过劲儿来,后怕涟涟,问章今柱:“哥,怎么办?你快想个办法出来。这要是等到天明,有第三个人知道了,我们哥俩都会完蛋的。”

“嚷嚷什么,闭上你的臭嘴,都是你这不争气的东西惹的祸,现在知道害怕了,早干啥去了!”说完他撑起柔软无力的双腿爬起,疾走到屋门外,前后左右地端勘个详细。周围除了唰唰唰雨打风敲声,除了房顶的积雨垂落下来击石敲钵磬弦之声,整个院子再没有活泛的气息,睡阁厅房都似魑魅魍魉昏昏然匍伏在夜幕里。章今柱的面目露出阴喜之色。缩身进入亮着昏灯的恶器里,对弟弟说:“赶紧把床单扯下来,把尸首儿裹上,再找条麻袋装了。完了你扛上它跟我走,咱到野地里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了。”还让章天良给他找出了一件夹袄套上身。顾不上扣扣子,他轻悄悄移开大门,到外面的街道里探看几度,回来一摆手,那章天良俯身把“胃”形的麻袋扛起,猫步鼠行拱出。章今柱摘下挂置在山墙上的一把镢头和一把铁锹,轻悠悠地带上大门,如狐首狼形一般,消遁在凄沥缠绵的黛影湿幕里……

早早的起来,一边揉揉圪圪瘩瘩的肿眼泡,一边往郜老六家中赶去。都到了他家的门楼子前了,脚步却不肯前挪。他棼然想起这是自家隐匿了多年的稗史野闻,告诉郜老六,其实就等于告诉了归元村的人。这可不行,于是又踅足回去,回家备了盘缠到路边等公车,往奢县城里去了。

听上辈儿的人和老哥们说过的,但凡冤魂厉鬼,一般的镇讦和克制之术未必灵验。常法比如在自己门前扫上草木灰,或杀掉鸡狗的血洒在厉鬼要来的必经之路上,再就是让阴阳写道灵符贴到门窗之上都是管用的。但他做过的事,自己心里清楚,弟妹这只厉鬼,一旦来了,定然来者不善。如果不博以非常手法,任由那厉鬼所为,自己的小命难免断送在她手里的。这次去城里一定要那个高人出手,将捣乱的鬼魂擒住……

那是个浑水摸鱼的夜晚,他领着他的弟弟章天良,就着鞭杆子雨,穿越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深泥浅水地摸索到自家的三等承包地旁。绞风乱雨中,别说是人,就是神仙鬼怪都懒得察看。

说来恁巧,刚稳住脚身要寻思一个合适的地方,只听得他家地头的石堰“哗啦啦”一通响动。定眼打灯看时,原来在积雨的冲刷下,一处石堰扯开两米来长的口子跨蹋下来。章今柱心灯一亮,岂止省去不少的麻烦,那跨蹋的土堰就是这尸骨最最保险的掩藏之所,幸得拨机抽巧地埋了,真个连神仙都找它不着的。

于是寻着那个豁口,章天良把马灯拨亮,折回为章天住照着,这一路负尸而来,他已累坏了。

章今柱是个经世干练的人,干这事就像母鸡生蛋——天生的本事。那马灯也不怕摧朽颠狂的雨水,倾出了方圆三米之内可稀可稠的浊光。照在一张极度变形的被泥水溅醮着的失去了原生态性格却残结了亲情的脸上。那脸上汗水、雨水、泥水交溶着迷障了他的视线,勾流到下巴的胡茬里,顺着他的脖子流进他的胸口。他的一张脸,此刻更像是一块铸煅的金钢。坚毅而冷酷。执着而无悔。

就着那个豁口将塌落的石块搬开,又用带来的锨镢下刨了一米多深。抬了“胃形”的麻袋扔进去复填上新泥土,又把附着泥巴的一块块的石头搬起重新荿好。看看衔接得也算入经入纬,便放心地返身折回。

拧熄了马灯。两个人没有穿任何的雨具,早被雨水浸坏了。刚刚还不觉得冷,而现在浑身打颤,突嚏连连。而这时雨势也奇迹般地打住。兄弟俩拖着疲倦影子,原路悄然而返。

终是章今柱想算得周全,事后他担心日久天长找不到丢尸位置,第二天雨晴后早早地去到坡上移了一颗柏树来栽到新垒的石堰边,不想那碗口粗细的柏树入土即活。

四个月后的早春,不说那柏树枝强叶茂青翠欲滴,单单土堰石缝里钻出数不尽的风铃花,纳光就长,迎风则开。这让章今柱暗暗地心惊。大概那柏树和风铃花是汲取了尸骨的精华而精壮的……

这阴世的鬼魂,他也是头一遭看到。甚至到了现在,他依然对夜里幻象半信半疑。他向来耳不聋眼不花,七十多年过来从没被什么妖鬼表形里络吓到。可昨晚——直觉告诉他,那绝对是真实的。

谁都有理由不相信,但章今柱,是他亲手把弟媳妇杀死,又亲手处理掉她的尸骨,弟妹临死前的凶煞模样儿,余音残影绕梁不绝。跟昨晚的一般无二。特别是那只被砸烂的右眼,皮肉倒置,晶球惨白,黛血如新——。

以前听到什么石头书上叫什么凤的女人说过“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什么事,我说行就行!”他跟那种女人属一个路数。可那毕竟是在得意之时,现在危情毕见,他不能坐以待毙。

如果太阳永远不落山,如果人死后只会心安,而不会有灵异鬼魂之端倪,人的勇气可能会更足些,人的智慧可能会更广些。脚下的路也会更坦荡一些。章今柱的人生就可以更加圆满,更加辉煌些。

曾念到硕士的本家孙子探亲时跟他叫真儿,说科学虽然不能解释灵异神鬼对现实生活的冲击,但科学承认实数和虚数,人和动植物寄居的地方为实数空间,灵魂和有思维的生灵充斥的空间为虚数空间。两个空间里的东西会各自沿着各自的轮回隧道永无休止地衍生下去,但有时会在某个时空穿越碰撞偶合,而产生交叉混居现象。实虚数交叠在一起,所以那根本就不是迷信,也绝非幻象。人们要新陈代谢,所以爱名利和钱财,魂魄得到精神上的圆满。两者各取所需。各有各的安身立命之所。

其实实数和虚数就是传说中的人间和阴间。这就是科学。有些事需看个人的造化和缘果了。

夜晚终于还是披挂着黑暗和幽丝来了,不安和恐惧像一团魔影笼罩着章今柱的心魄。尽管高人交待的清楚,说晚上女鬼必来,来之必与交媾……如是可成擒之。门窗之上是免不了要贴了灵符的,但多半拦不住冤鬼。关键是另一道厉害的灵符必须藏在被子里,只要骗得女鬼进入被窝之中,自是逃脱不掉,然后用被子裹了女鬼,再用穿了铜钱的红绳缚捆,浸入化了咒符的水中,七日后魂飞魄散,永不再犯。

晚来子时的钟点刚过,炕头上被窝里的章今柱的头皮一阵阵炸凉,原本害怕而亮着的灯丝倏忽地贼昏了下来,暗得像十五的夜幕下阴暗里的死光。厚厚的老核桃木门扇,吱咛吱咛地响了两下,那一只眼淌着血的脸又隐约在屋子当中。章今柱不敢看她的面门,也不知跟她对答些什么。但耳朵却像个精灵,像个摄取一切营养的精细鬼,细微的颤抖,细致的声音都被它精细地打探了去。

“老家伙,区区一道烂符也想拦得住我,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章今柱惊骇得吐不出字句来,知道头道符已失效,这第二道符好不好使就难说了,一旦被她破去,这条烂命今晚就有可能丧在她的手上。他晓得逃不掉的,慌乱中深吸了口气,怯怯地将被衾的端口子掀起,表示自己不再反抗,愿意让她进来共享温柔。女鬼的弘口一咧,“今晚就尝尝你的精血是什么滋味的。”言罢,章今柱只觉一股阴风袭来,被窝之中已然填塞了一具寒凉的艳体。

温热的衾被眨目间成了一张弥天的巨网,女鬼哀嚎一声被困在其中脱逃不开。章今柱忙不迭爬出被子,草草带了衣鞋,从门扇后拽岀一根扁担在手,狠命的朝被窝中被困的女鬼轮下去。被子一拱一抖的着实唬人,回应着女鬼哀鸣之声。章今柱用尽吃奶的劲头儿,一担一担的捶下去……只要那个东西还在里面,他就一直捶下去,直到把它捶烂。

他此时早忘记了那高人讲的要用被子裹严,再用铜钱绳捆好,泡在符水缸里的嘱咐。一袋烟的时间下来,被子里没了声息,也不再挣扎。章今柱冷笑一声,“看你枭狂到哪去。倒要看看你是还原成一张画皮,还是化作了一滩脓水。”然后上去掀起烂绵破被的一角要端详究竟,不曾想被角下一挂青烟蹿出屋去,远远的抛下一句哭笑难分的怨曲哀声:“今彀奴遁去,明霄索命来。老不死的,你等着,我还会来的!”那女鬼怒戾难休的粗糙的半男半女的声音游索过来。

章今柱望着被砸穿得破絮纷飞的被子,扁担失手跌落在地。落魄失魂地路跌坐在炕沿上,不觉间天色转亮。

他吃不下一口饭,就去往十六里外的奢县城里找那高人讨办法,以帮他除掉心头的祸害。

高人告诉他,“虽然大意放走了它,但那物大伤元气,吃了大亏,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来害你性命。只消将内衣脱下,我与你写一道咒符上去,只要符不离身,必然无事的。如那物不来寻事,却不必理它,待它危及性命时,我自有办法降它。”

夜幕降临了,夜里二点多钟他被窗棂上异响声惊醒,弟媳细腻的声音从窗外滑进来,“相公,奴家好生寂寞,你何时才能与奴家共度良辰美景啊?”

卧睡在炕的章今柱铁声斥道:“见不人的东西,有能耐你进来。”

“相公,奴家早已进来,你怎么就看不见呢?”

“你在那里,我怎么看不见,你给我出来,我不怕你的。”章今柱早将室内能点亮的灯火全亮了。但仍似冥光阴火。

“相公你往墙上看,我在墙上呢!”

章今柱环顾了四壁一圈,并没有任何怪影。

“相公啊,你怎么连奴家也不认得了,往西首墙上的画里看啊。我在画里面呢!”

坐起在东炕的章今柱向西墙看去,只见对面的墙壁上的关公画动了一下,已渐淡渐变地托出一个女人的俏影。画中的女子,正是弟弟的媳妇,但此时却不再是凶厉模样,而是变成了出嫁时的女儿模样,十分娇艳媚人。画中的女人眨着迷情媚眼,向他频频招手,吐气如兰,俏语相邀:“相公快来呀,奴家想你都想疯了,快来呀!”说完,上身的衣服已经飘然落地,露出了曲艳如瓶的酥胸。

有种异样反应的章今柱暗悔一声,“别遭了美人计啊。”于是把脸扭向一边。

那女子丝线般的声音道:“奴家不美吗?你咋不看了,奴家还没脱完呢,奴家还有更好看的要给你呢!现在奴家可全脱光了啊,你再看看奴家中看嘛?”

章今柱知道,不能再看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也不例外的,更何况十多年油米不进了。一旦承受如此生鲜猛料,他知道接下去他会做些什么的,于是愤然道:“孽障,你还是逃命去吧,否则我要对你不客气了。”

“你真的要将奴家赶尽杀绝吗,你真的就不可怜奴家这苦命的人吗?你好狠的心肠呀!”贾曼玲的声音像一根粗马尾牢牢拴在他的五脏六腑上,她每说一句,那粗马尾似的声音就勒紧一道力量。好象脏叶腑瓣已然被它勒出了血痕脓水。奇痛不忍。

“你这孽障,还谈什么绝狠,你还是赶快离开吧。”章今柱终于受它不住,暴喝一声,他依仗着鎏有灵符的内衣护体,自不把它当回事。高亮地声喝之后,他觉得他把那根粗马尾似的勒紧的细丝被他撑断。周身的血水也欢畅得要湍涌起来。

果然支楞了好一会儿,没了一丝动静。章今柱将脸转过来,看到对面的关公画还在像钟摆一样地兀自晃动着。画里美人儿,已不复存在了。那关公,还是以前的关公,悠然地红着他的脸,捋着他的美髯须毛。

半年的时光里,女鬼隔三差五的来捣乱。但一身天罡之气的章今柱那里将她放在眼里,轻易地将女鬼打发走了。后来那东西狞笑着发下重誓,定要让他人亡家破,不得好死。开始他根本就不拿它当回事,凶煞的样子吓唬别人还勉强,但吓不倒他章今柱!他还有更多的事要去做,而不是和这个虚数空间里的东西纠缠下去。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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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月下的清辉点评:

这是一篇恐怖小说。好好的房子,因何
成了鬼屋,这一切还是来源于章今柱
那不成气的弟弟将自己的美貌的媳妇害
死了。后来媳妇为了寻仇,变成厉
鬼来索他们一家人的命,来替自己伸冤。

文章评论共[2]个
晓庸-评论

欣赏,期待下篇!问候节日快乐!at:2013年10月04日 中午2:25

千里不归人-评论

下篇的字数显示有一万五千二百多,本来在我的WPS中是不超的!能不能通过审核,我试目以待。感谢责编对于上篇的刻苦审核。送上节日问候at:2013年10月05日 凌晨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