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时，他还是公子。

清早，晨曦微露，人类的市集渐渐热闹起来。远远地，叫卖声此起彼伏，似海上的浪潮，一阵阵涌过来，拍打着我发抖的身躯。我一直很想念娘亲口中的红灯笼、花风筝，还有把雨天装扮得不那么凄清的花褶伞。此时，我知道这些物件都在市集里出现了，可是我没有力气好奇，没有力气去识别这些让我想念的如花的梦影。我躲在一堆积雪后，想象着我不久也要死去，想象着我会被谁发现，被谁剥了皮拿去贩卖。

我是一只白狐，昨日黄昏，我与娘亲在九尾山外被屠户发觉，娘亲情急之下把我抛下悬崖，我只记得昏迷前的那一声凄厉长号，仿若雷雨天的一道闪电，明艳，惨淡，转眼即逝。我知道，那是娘亲在向我道别。我醒来后，身体依旧被黑暗侵袭着，墨色森然，仿佛是墓地，我嗅到死亡的气息。我很害怕，一捕捉到亮点，便奋力向有亮光的方向挪动。娘亲说过，白狐在人间都有一个有缘人，我化身成人后，会遇到一个善良的男子，他会爱我，会娶我，不管我是人，或是狐。但在这之前，我要修炼九百九十九年方可化身成人，而每只白狐只有一次修炼成人的时机。我不知道娘亲为什么总是跟我讲人类的世界，我只知道在说这些的时候，她总是望着月亮，眼里尽是柔情与忧伤。“看，月亮就要变圆了……”，这句话，娘亲每晚都会说一遍。但，只说一遍。

我记着娘亲的话，待我修炼成人，去等那个与我有缘的男子，等他娶我。可我才有了三百年的道行，所以我要活下去。我拖着累累伤痕，跟着雪地上的脚印，来到了这个集市。在一个脚印稀少的墙角，我把自己隐藏起来。疲惫，饥饿，恐惧，疼痛，它们在我找到了安居之所之后，便同时汹涌而来。趴在地上，眼前一只人类的脚印模模糊糊，似乎是一双人类的脚在向我走来。我惊醒了，进而也猛然清醒起来。原来不是有人类走过来，只是两行脚印，似乎是很有力很坚定的一双脚。娘亲说的有缘人到底在什么地方，我这样想着，不知是昏迷了，还是睡着了。

“好……哈哈哈……咱们公子可真是文武双全哪……”

我被一阵欢呼惊醒，敏感的听觉告诉我，人类就在不远处。

“好了，今天就练到这里，你们几个先回去，我去别处信步走走，回去就说，我即刻就回！”

这个声音坚定而不可侵犯，另外几个声音踌躇了半晌，方才唯唯诺诺地消失了。

人类来了。我这样想着。这里就是尽头了，人类会来这里做什么？他终于进入我的视线。是一个白衣男子，黑靴，青丝高高束起在头顶，垂下来的发丝凌乱而自然。身后佩戴一柄长剑和一管箫，图纹和样式很是精致。我喜欢他的背影。高大，洒脱，沉稳。娘亲说，她曾遇到一个佩戴长剑和箫的白衣男子，那是她的有缘人。那他呢？我这样想。他转过身来，在我对过的角落处盘腿而坐。箫声徐徐，在冬日的清晨，像是从雪层下穿过来，要极力忍受寒冰从身体里穿行时的麻木，并尽力露出笑容来。我凝望着他的神情，想起娘亲凝望月亮的目光，此时，我好想扑到他的怀里，我想，他怀里一定很温暖。可是，我没有力气。

数曲之后，他掸落白衣上的白雪，踱步而去。我想再看到他，看到他的背影。积雪融化之前，我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躲进了一所农户的菜园。娘亲说，人类的小孩子总会和我们同舟共济的。我被这所农户的小孩子救起来，他总把他的饭菜留一半给我。看着我渐渐好转，他很开心，对我说以后要带我去山里捉野鸡。我不敢面对他，因为我要离开他，去找那个白衣男子，然后继续修炼，待他爱我，娶我。

于是，我不告而别，在那小孩子说的山里找到一个山洞住了进去。我很努力地修炼，却在每日清晨，早早等在那个遇到他的角落里。他依旧每日练剑，吹箫。终而一日，他发觉了我。他看着我，箫声同他一起走来。一曲已尽，他蹲下来，问我可知他的痛楚。我仰头望他，用眼神写出：我知。然，他终究还是苦笑了，笑自己痴妄，笑自己竟对着一只兽问它可知自己的痛楚。我无法像人类一样握住他的手，让他感觉到我的心。他靠着墙坐下来，目光凝滞望天，神情木然而冷淡。他究竟所为何？又何至于这般苦楚？我无法问，无法知，无从猜测。娘亲化身成人时，曾为白衣男子起舞，在他孤独落寞的时刻。一箫，一舞，他们抛却了红尘世俗的所有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恩恩怨怨，只是在月光下，无言相随相伴。而他，他看到我起舞时，他并不诧异，只是豁然起身，以箫声相和。我想，狐的舞，定不亚于人类的惊鸿舞。

从此，清晨他吹箫的时候，我定会以舞相伴。只是他日渐露出老态，看我的眼神亦日渐迷离，不舍。娘亲说，人类不像我们一样能拥有几百年几千年的寿命。我想，他也要去了吧。他曾告诉我，他是皇子，是他父亲最器重的皇子。今后，偌大的江山将交由他的手中，他必须要带领他的子民守卫他们的江山社稷。他不愿手足相残，不愿为了社稷江山而狠下心排除异己，可他又必须这么做。他说，那么多皇子觊觎皇位，不狠心铲除敌视他的手足，老父耗尽心血打下的基业就将毁于一旦。他还说，他父亲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父亲薨逝前夕，他曾想把自己的夙愿一吐为快，奈何面对老父的临终所托，他于心不忍，老父仿佛是把自己最疼惜的孤儿与万贯家产托付给了最信赖的神明一样，把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托付到他的手中，他知，老父只信他一人，他最终决定放弃一箫一剑一佳人的夙愿，对涕泪纵横的老父许下誓死守护子民的诺言。我知道，君子一言，重如千金，他此生注定要背负老父的信赖与托付，背负天下人的信赖与托付。他登基了。于天下人而言，他是天；唯独于我，他依然是初见时的白衣公子。他在早朝之前赶来见我，我们箫舞相随的时段，如那年相遇的白雪一般，在日渐放晴的天空下慢慢融化，先是变成水，后来就变成空气，魂飞魄散。他要走了，我们心照不宣。我化身为人还需要六百七十八年，他等不及，他再不是初见时那个二十六岁的公子。二十一年后的今天，他就要像他的老父一样薨逝了。阴阳相隔的离别，终于来了。

这一天清晨，我在墙角待他来见我。他如期而至，却是躺在轿辇上被人抬了来的。

“落轿——”

……

“皇上……您这……唉——都退下吧！”

一阵脚步声走远了。

我跑过去他身边，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是手里紧紧握着他的箫。我无言，静静望着他。我们相望了整整一天，他眼角不时有泪。就这样，直到夜晚。

今夜，星光似乎较以往繁多，也更清亮。许久，他颤抖着手指，向我示意。我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是月亮。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夜的月亮是圆的。

“看……今日……团圆节……”

原来，今夜是人间的中秋之夜。

“一年……就只有这一夜……”他喃喃着。“就只有……这一夜……”他不断重复着，带着探不到底的遗憾与愁怨。他又流泪了。

蓦然，我明白了娘亲为何夜夜望月，而每夜却只说一遍“月亮就要变圆了”。原来，人间要看到完整的月亮，仅此中秋夜而已。而娘亲却每夜都在等月圆，每夜都在等团圆。此刻，我也知道了，娘亲临终前的嘶吼，不仅仅是向我道别，也是向她的有缘人、向那个白衣男子道别。然，我终究不知，娘亲与白衣男子，究竟有多少个时日未见了。

“一夕成环……夕夕都成珏……”他的眼泪汩汩流出来，像是一个伤口，源源不绝地流出血来。我又能如何……唯有让自己亲眼目睹着，让自己痛苦着他的痛苦。最后，他把他的箫递到我嘴边，满眼温情。我会意，这是他留给我的。我接下了，他则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脸再去望着月亮。他不再流泪，脸上尽是宁静。他薨逝了。

他说过，他此生有四大憾事。一憾生在帝王家，二憾月无百日圆，三憾白狐不流泪。我望着他，等他说第四件事。他不语，只是看着我的眼睛。我想起娘亲望月的神情。我知，他此生，一憾生在帝王家，二憾月无百日圆，三憾白狐不流泪，四憾白狐非女儿。

我放下他的箫，用尽全力仰天嘶吼，和那天黄昏娘亲的嘶吼一样凄厉。我以同样的方式与他道别，以同样的方式告知娘亲：我遇到了白衣男子，在我尚未化身成人之时。

续：

我始终都没有流泪，始终没有为王弥补白狐不流泪的遗憾。我不愿王知晓白狐的秘密，宁愿他以为我只是一只闻声起舞的兽。王薨逝后，我日日只在山中修炼，不再踏入人群半步。那日，听到我的嘶吼，跟随王而来的人，一路痛哭把王迎了回去。

白衣已逝，白狐何用化身为人？

于是，我决定去找佛祖，求他改变我的宿命，允我修成男儿身，化作王的模样，为他保存初见时的肉身，在寝陵等候他醒来。佛祖慈悲，免除我摆脱宿命所要经受的皮肉之苦，允我放弃三百二十一年的道行，重新修炼。只是，整个白狐族的宿命将会由此而改变，变为我与佛祖所约定的誓言。虽颇为迟疑，为了王，我还是决定陷白狐族于万劫不复。我终于达成所愿，回到九尾山，回到我生命开始的地方，潜心重修。每日清晨，我依旧对着王的箫，翩翩起舞。王若泉下有知，定会把我的身影留在记忆里，待我的白狐之身魂飞魄散，他的记忆便从一只在绝境为他起舞的白狐开始。

自此，我每日临溪相看，看我距离王的模样还有多远。带着王的箫，学着他的眼神仰望夜空的月亮，学娘亲说一遍“月亮就要变圆了”，只说一遍。

九百九十九年前的约定，终于如期而至。我修成了男儿身，化成了王的模样。我来到王的寝陵，王，还不曾醒来。当日，为使王轮回转世的容颜不改，也为遵循众生平等的法则之故，我与佛祖定下盟约，我修成正果之时，王也要转世为白狐，且九百九十九年之后，一切方可回到王与我相遇的那天。待一切回到初见，灯火阑珊之时，我会有一支曲子的时间，这个时间里，我会随着王的箫声化身为白衣女子，在灯火阑珊处，为王跳最后一支舞，然后，我就此消失在三界。而王不会知晓这些，他将会过上他所渴望的生活。这是我与佛祖约定的。

王以白狐之身出现在他初见我的地方。然，他并不记得我，但同为白狐，我能感应到他的记忆。他只记得那一只与他箫舞相随的白狐，心心念念都只是一只白狐。奈何王终究不是白狐，而我终究不是人，我心里想什么，他都无从知晓，他只知道自己要来这里寻找另外一只白狐，可他看到的我，却是一个白衣男子的模样。王徘徊良久，还是离我而去了。我试着吹箫唤醒他前世的记忆，他不为所动，似乎不记得白狐之外的一切。。我不再去见王，只日夜守候在他的寝陵，等待他九百九十九年之后的轮回转世。

人类的生命总是这么脆弱，我守候的时日里，不时有人被送进来，与王一样，长眠不醒。我问月亮，何以不为此动容？月亮只是笑而不语，仍旧在白天隐去，仍旧一年只圆一次。我想起娘亲，想起白狐的宿命，想起我们化身为人而不得善终。待王醒来，他将不再记得我，不再记得箫舞相随。他将不再是皇室中人，将只是他所渴望的模样。一箫一剑一佳人，这是他的夙愿。娘亲说，你若爱他，就把你的全部贡献给他。我用自己的一切换回王的如意随心，我义无反顾。只是，王身边的佳人，不会是我。

就这样，我忍受了九百九十九年的煎熬，等来了王苏醒的这一天。我脱离了王的肉身，又变回白狐的模样。果然，王，他已不记得我。

团圆节到了。我等在灯火阑珊处，等王携箫来，让我作最后的告别。王如约而至，一萧一剑，一佳人。我的心痛了一下。从来不流泪的白狐，在历经了两千年人世的悲欢离合之后，亲眼目睹这一幕，也不得不流下一行清泪。娘亲说，白狐的泪与白衣男子的心是想通的，为了不使他心痛，娘亲从没有流过眼泪，哪怕她再痛。而我，我不愿在消逝之前也被他忘记，我也想让王为我痛一次。我流泪了，只流一行。王心痛了，只痛一瞬。

箫声终而响起了。

我看着自己慢慢化作白衣女子，青丝及腰，衣袂飘飘，乘风而舞。身后是绝境处的灯火阑珊，眼前却是王与佳人的箫舞相伴。佳人与王，都身着一袭白衣。只有王手中的箫是银色的，身后的剑是金色的，佳人的面庞是桃红色的。王的背影，一如初见。我也化身白衣女子，千转百回完成了自己的宿命。

王呵！你可知身后……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汩汩而流，就像王临终时一样，那是一个伤口，汩汩地流出血来。王一定一瞬又一瞬地心痛吧。我看到他单膝跪倒在地，佳人泣涕涟涟，似是痛的样子。这就是人类诗文里的“梨花带雨”吧。果然很美。

箫声停止了。

我的脚开始化为白色花瓣，映着身后的灯火阑珊，飘飘向夜空飞去。很快，我要消失在三界，连最后一丝印记都要从王的心里抹去。

王，你可知身后……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王渐渐起身，我看到他为佳人拭去泪滴，执她之手，竟迟疑地转过身来。一切都太晚，白狐恰在王转过身的那一刻，化成白色花瓣消失在星光里。

王，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后续：

我在王转身的那一刻消失，消失得这样干净，仿佛我从来没有来过。我想，即便王记起我，恐怕也把我当作一个梦，他只是在梦里与一只白狐箫舞相伴了二十一年。是呵！我终究是兽，兽如何会有如此之深情？况且，我与王只有二十一年的缘分，王又何曾爱我、娶我？我历尽千年，始终没有完成我的宿命。我们的宿命又何尝不是一次劫难？历尽千年化身为人，只为等一位白衣男子出现，然后嫁他，待他忘记，再重新变回狐身，孤独千年。娘亲变回狐身时，我已在她腹中数月。这样的劫数，她却没有怨悔过。

如今我游离于三界之外，孤独千年，守候千年，缘尽又是孤独。王执佳人之手后，我没有再流过眼泪，丝竹之声在耳，我也从未再起舞。只是想念娘亲口中的花褶伞，可以把雨天装扮得不那么凄清。娘亲是否正在三界打探我的消息，她可知白衣男子执她人之手的痛楚？可知我化身成人的至喜与至悲？我该如何告诉娘亲，为了王，我求佛祖改变了白狐族的宿命:白狐会在修炼的第三百年遇到白衣男子，二十一年后，白衣男子死去，白狐修炼九百九十九年化为男子的模样，于其墓碑前守候，而男子则须同时化为白狐之身。再经九百九十九年，白狐与男子各自回到初遇的模样，于人间中秋团圆之夜，白狐随男子的箫声化身为人，为携佳人而来的男子作永别之舞，箫声止，则白狐就此消失，三界之内，再无痕迹。唯一不变的，是白狐的眼泪与白衣男子的心依旧相通，这是白狐与它的王之间的唯一感应，也是白狐在向它的王传达自己看到王执她人之手时的痛楚。

娘亲可否会宽宥我？可否会宽宥我为王而陷白狐族于万劫不复？

白狐之歌:

山有木兮

木亦有枝

心悦君王兮

王亦不知

山之高兮

月儿出小

白狐有所思兮

所思在远道

皑皑白雪兮

葬我孤身

皎皎银河兮

慰我新坟

一箫一剑兮

与王初见

执佳人之手兮

与王分离

得与王相随兮

王绾青丝着白衣

人寿如流水兮

今朝流过

阴阳相隔

千年孤独兮

我心为君

临别一顾兮

三生无悔

我愿化身石桥兮

待王携佳人共渡

千年雨打风吹日晒兮

不知其苦

泪尽灯盏灭兮

与王永别离

一箫一剑一白衣兮

白狐有知永相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