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百年审判篱下花子

发表于-2013年09月30日 晚上8:42评论-4条

一)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惩罚报复他;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审判枪决他。” 

说这话的时候,柳白露用手翻卷右襟的衣角。我曾经问过我姨妈,为什么喜欢卷衣角,她一脸漠气地说,我恨他。只要看见姨妈用手翻卷右襟的衣角,她即使嘴上不说,我也知道她在心里恨。多年以后,柳白露所有有衣襟的衣服右衣襟都卷成了一个直立的直角,就像小孩子卷成了刨花的书角,用熨斗都压不下去。

有强烈爱恨的人,灵魂里风雨不停,这样的人,是死不了的,然而姨妈真的死了。

2010年8月10号,傍晚,六点左右,地上开始起露,天空暮烟渐熏。

“柳白露走了,柳白露走了……”消息像一阵秋风刮过拉西镇的大街小街明巷暗巷。不多久,我表哥勇站在我家门口对站在天井里望天的柳寒霜说:“姨,我妈走了……。”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这句话,没有来得及反应。

说完这话,表哥就像风中的一片枯叶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我心里顿时开始塌陷,我赶紧走出房间,望着西街的尽头,我姨妈就住在西街尾部的第二幢房里,离我们家不过百米远。那里,杀猪房的猪依旧在垂死前嘹亮地嚎叫,吹哨子一般,修车铺依旧在踢踢哒哒发出撞击金属的声音,姨妈家对面的油坊酒厂依旧在蓬勃地散发它们特有的香气。这世界依旧声色活香,我不相信,姨妈会在这样的时候离去,而且先前毫无征兆。

我不相信,我母亲柳寒霜更不相信,她依旧望她的天井。

傍晚的街出现反常的热闹,花卷店花圈摆到了街沿上,棺材铺的门突然开了,好热闹的人在街道如化冰流动开去。

我和母亲等咽气的鞭炮声,鞭炮声一直没有响,我们等燃烧落地火纸的味道,可是也一直没有等到。

母亲耐不住,叫我挽着到姨妈家。母亲那时是75岁,姨妈比她大5岁。

我们到时是晚上八点左右,他们已经在装殓了。

姨妈不到70岁时,因为一次意外摔伤,脊背就弯成了鱼钩。因为脊背的弯曲,使她睡着也像是坐着。因此,姨妈被安放在棺材时,无论怎么垫,怎么压,额头都露在棺沿上,就像一个人醒来坐着,正准备迷糊一阵,要突然爬起来,奇异的是,她半举的手正好扣着棺沿,这骇人的不死的姿势,似乎是一种不屈,人群里有人说,不能让她坐着,这样活着的人会不得安宁,再说,一辈子完了,也该躺下去,好好休息。于是就有两个中年人和我表哥勇靠近棺材,勇说,妈,一切都好,你放心睡吧,然后取掉她身后的垫子,只听一声树折断的声音,姨妈终于平躺下去了。但是过了不到两个小时,大概由于弹性,姨妈的尸体上身又微微升起,变成了半躺的姿势。小孩子吓得不敢哭,本来是两天后才盖棺的,结果在姨妈停止呼吸不到五小时就把棺盖合上了。

盖棺之前,主持的司仪在里面拉长高声喊:“亲人哦,亲友哦,快来看最后一眼。”

我靠在大门的门框上不敢近前,母亲义无反顾地靠了过去,我看见母亲神色安宁,如同傍晚古气的暮色。

按照农村的习俗,姨妈安葬了。

事后母亲随意问起怎么没有听见咽气的鞭炮声,勇指着顶楼最偏僻的那间角屋说:“没有让爸知道,毕竟他已经近100岁高龄了,他能承受我妈的离开吗?”

三天后的凌晨,姨父安静离去,离去时对勇说:“这几天怎么没有看见你妈,看见你妈,告诉她说,我爱她,别恨了。”

那天凌晨的鞭炮声震耳欲聋……

我不知道在天之灵的姨妈似乎知道姨父追随她走了,她是否知道姨父最后对她的爱嘱。

一辈子的爱恨战斗,致死不相知。

即使不知道,我们也没有办法把姨父的话捎给姨妈了……我多么希望,是姨父先走,姨妈后走,哪怕仅差三天,姨妈也可以得到她应有的爱,不带遗憾的走,可惜现实总是这样阴差阳错,永远的不可能了。

姨妈已经离开近三年了,我的心逐渐安静下来,终于有勇气拿起笔写写他们那一代的事了。

二)

姨妈出生在1940年白露那天,所以取名柳白露。我母亲出生在1945年寒降,取名柳寒霜。

我母亲5岁,姨妈10岁的时候,父母双亡。

据说她们的故乡有无数的水田,水田岸边以各种柔和的曲线彼此相连,就像景泰蓝瓷器上以铜线钩织的线条,非常的美,山上灌木林里有从四月一直开到十月的白茶花。

这样的地方自然饿不着,谁也没有想过要离开。

宿命让她们最后离开。

离开之前,据说她们有一个痴傻的姐姐淹死在水田里,还有一个聪慧美丽的大姐15岁时得天花死了,都埋在父母身边,一家人到那边继续一家人。

水田,茶花,坟,就是全部的故乡记忆了。

后来,我还问,她们都不说了。

母亲因为小些,抱给了远房的同姓柳家,希望不受虐待,姨妈稍微大些抱给了家境较好的陈家。姨妈和母亲相距10公里,各自投靠别人过日子。两人一下子离开故乡50多公里。

远房的同姓,就是我名义上的外婆,生了三女两男,把我母亲当牛马用,受尽苦难,而我姨妈所投的那家,对她像自己的孩子,享尽幸福和自由。

愿望与现实总是这样,一转眼,就是天涯海角。

这出乎预料的结果却在母亲和姨妈心中打了结,一个以为是有意,一个却无法辩白。

在成婚的时候,我母亲是没有自由的。据说有人给介绍了在飞机场工作的孤儿,两个人都温和,只觉相惜,可是我那名义上的外婆怕母亲远嫁,再也找不到永久的无偿劳动力,耍泼发潦,活活分开可怜无助的两人,母亲最终找了离她不到半里穷困潦倒脾气古怪的胡长清,就是我现在的父亲。

我姨妈因为意外得了好主人,在婚姻上是自由的。

姨妈第一个朋友是个补鞋匠,人活套。姨妈老觉得人家的头发里,口鼻里,肌肤里,衣服缝隙里,到处都散发出一种类似发霉的豆豉味,这酸腐的味道,她一闻道,马上就会呕吐。每次那人来时,都会仔细地洗刷,可是姨妈总能在五米之外就说出他当天补过什么鞋,是个什么味。

结果谈了不到一个月就散了。

因为当时在农村,比较稀罕有手艺的人。姨妈第二个朋友是个裁缝。裁缝的右脚因为天生残废,有点像女人的三寸金莲。走路有轻微的跛。相貌倒是好看,像个账房先生。他坐在缝纫机前麻利地穿针引线,嗒嗒从布上驶过去,那种急速的顺畅盖住了他腿脚的不灵便。可是每次缝纫机的声音消失,他那木槌一样的右脚靠近姨妈的腿,背,胸时,姨妈说,我身体就自然地发出类似笨重的钟发出沉闷的,拒绝的,反感的回响。

女人是琴,裁缝听不懂这种回响,冲刺在自设的幻想里,这种愚钝更增添了我姨妈柳白露的憎恶。

两个人的不相通,即使在封建思想很重的当时,柳白露也断然回绝了那场爱情,当然也得力于陈家的宽厚善良和民主,柳白露才在婚姻前谈了两场恋爱。

多年以后,柳白露谈起那两场恋爱,总是洋溢着幸福和微笑。

两场恋爱的失败,使柳白露有些泄气。

就在这时,陈家的大少爷陈圆树死了多年不育的老婆。

那时,陈圆树30岁,人长得很有气魄,1米78的个子,魁梧英俊,是那种很阔气的美,一下子看见,就如同从一片平常的树林里突然看见一棵巨大的阔叶树,那茂盛,那浓郁那气势一下子就将你盖住。

柳白露恋爱失败,找陈树圆,不找陈树方,他当时未婚,是陈树圆的弟弟。这跟陈树圆的俊肯定有着某种联系。

也不知是谁提起,还是姨妈自己以身相许,总之,没有人提起过他们婚姻的缘由,他们成家了。

他们的故事便从此开始了。

三)

1960年,大战钢铁进入白热化状态。人们疯狂地炼铁,幻想着通过高温就能在植物里,动物里,土壤沙石里练出好钢。

现在的人觉得可笑,可在当时就是理想,圣旨,政治。谁能拧得过,于是把自己全部抛进去,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块钢。

陈树圆靠着天然的优势,升为了保管。

村里的女人开始在他面前晃,像泥鳅一样柔软细腻的身姿不断在他身上蹭,单独看他的时候,眼睛开得花一样,女人们捧月一样捧他。

他一想起那些女人,会突然笑。这笑从内心深处开出来,一开出来异常亮丽,遮也遮不住,即使在夜晚熄灯的情况下,姨妈也能摸到在他脸上绽开的笑容,像芙蓉花一样罩满了脸,开得风生水起,不断有如同豆荚爆开的花开的声音。这时,他马上收住笑。

“有什么开心事?怎么老是偷偷笑。”

“哪有?累得骨头都散了……”

姨妈再问,他的脸早已冰冷成河。

姨妈知道,他的丈夫在自己偷偷享受微笑的时候,就已经是外面世界里的人了。

炼钢,大集体温暖享受不到一年,粮食关就开始了。

陆续有人饿死。

陈家也不例外。

陈家的老爷子饿得皮泡眼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已经五天了,黄昏的时候,突然叫来儿女,说人难受得很,想喝点酒。什么都没有吃,那里有酒,老太太知道丈夫快不行了,把儿女唤出门,自己去厨房拿了碗在水缸里盛了点水在空酒瓶里荡了荡,倒出来准备进屋去。一转身,发现老头子头靠在门槛上脸向下,死了,门槛上咬了无数的牙印,一滴口水还淌在右边嘴角。

大家没有力气哭,因为饿,眼泪都流不出来。

不到一个月,陈家的老太婆也死了,是偷吃生产队的朝天辣子辣死的。

两个老人是用两块门板作棺材掩埋的。

老人的去世,意外地给姨父指明了生存的意义。

姨父开始利用食堂保管的身份,开始偷东西吃。偶尔带一块红苕回去给姨妈,姨妈吓得不敢吃,说宁愿饿死,不愿被打死。

姨父怕姨妈告发,以后再也不带偷的东西回去,只有菜叶才带回,不过就是这些烂菜叶子使得姨妈活过了艰难岁月。

不带回去的东西,总有人与他共享,她们是村里的女人。

姨父在生存方面有他天然的智慧,他很快学会了捉鳝鱼,白天劈枞树的油皮,晚上用来照明。一个火把,一个全是牙齿状的竹夹,一个笆笼。姨父在夏天晚上,几乎天天出动。抓螃蟹,捉鱼。样样都棒。

姨妈没有口服,闻到那些腥臭就会吐。

姨父荤素都喜欢,姨妈一辈子喜欢素食,这些天然的差异使他们在最困难的时期也无法妥协。这种不妥协就为别的女人进入打开了一道道天然的门,姨父的怜惜,柔情和慈爱,使他变得像只有着艳丽光环的大公鸡,注定了要引领村里所有的鸡,狗,女人。

姨父总能偷到东西,即使偷不到,姨父也能变着法儿从自然界捞到吃的东西,在那时候,有吃的就是王,姨父就是女人们的王。

姨父搞来的东西总是自己吃很少一点保住住命,然后就叫来最漂亮,最嘴紧的女人同享。今天给这个,明天给那个,这点来说,姨父是博爱的,心中自有公正的价码。这种公正增添了姨父的侠骨柔情,增添了他作为男性的魅力。这种魅力是公众给予的,作为家里的姨妈是没有办法享用的。

受了他恩惠的女人,主动陪他睡觉。不过,姨妈没有碰见过。

有一天,有人说,柳白露,你男人在河边的草丛乱来,你不去看看?

狗,狗,让他变狗去……姨妈愤怒地叫。

姨妈拿起木棍要冲去,可是跑到半路,因为饿和累,她没有办法到达。

没有办法到达的遗憾倒给姨妈许多的安慰。她匍匐在泥土里,咬着泥,泪流满面。

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有时候一天就死几个,有时候一家子全部死光。

姨妈没有力气去管姨父的那些事。眼看着自己也快不行了。那时候我母亲还没有订婚。在柳家除了饿,还遭打骂,经常一个人在茫溪河畔转,几次踏入水中,又几次被恐惧逼回去。姨妈失去了姨父,突然想到妹妹柳寒霜。

要死,也死在一起,算个团圆。

就这样,柳寒霜来到了姐姐柳白露家里。

姐妹俩更深的恩怨开始悄然生长……

四)

柳家两姐妹长相平淡,都是高颧骨,窄额,类三角上部再陪什么线条的下部,都不能算美。只是眉眼里藏着一丝清高,桀骜,在平淡里有了些清铄的感觉。

那时候我母亲柳寒霜15岁,看上去像现在10岁的孩子,瘦,骨架又小,短头发,脸上最有神的只是眼睛大,双眼皮弯到恰到好处,像两尾鱼栖息在清草里。

因为胆怯,一直低着头。

柳寒霜来的那天,姨父恰巧搞到了只大螃蟹。

也许想着自己的胡来有点对不住柳白露,出于对自尊的维护,又不愿在老婆面前显怯,于是只好讨好她妹妹。

姨父在院子里燃起一堆火就把螃蟹丢在里面,一会就闻到诱人的香。姨父一边吹着,一边手加棍三两下刨出了螃蟹,螃蟹用火烤了后,青褐色的皮变成了红烧云的颜色,非常好看,姨父来不及吹灰尘正要大嚼,一转身看见一个小女孩,正大口咽着口水,于是掰了大半递给寒霜。

因为太饿,那东西一丢进嘴巴还来不及咬,胡乱就进了肚子。

香吗?小妹。

还没来得及尝,就掉进去了……我……寒霜哭了起来。

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或是叫醋意的东西像饥饿一样包围着白露。她的脸上有微微的不悦。

陈树圆为了吃的,也为了那些外面的诱惑,不断地出去,特别是在夜晚。

有时候回来高兴,带点能吃的回来,和姐妹俩说几句话。

有时候回来,衣服裤子潮湿,饿得有气无力,见到白露就翻白眼,撂下一句:你们怎么还没死?

有时候白露挖野菜去了,寒霜饿得走不动,就在院子附近的泥土里翻蚯蚓,捉一条吃一条,像面条一样。

树圆看见,也跟着捉来吃,有时候烤着吃。

白露不吃。

树圆说,怎么着也是肉,也是蛋白质,说不定你死了,我们还活着。

想我死,就死不了……白露恨声说。

也许姨父看不起姨妈的清高,对小妹的低眉顺眼还喜欢,于是,两个人吃蚯蚓不算太饿的时候,两个人还随便说几句话。

你肯定和我一样是鱼变的,要不,怎么喜欢吃蚯蚓?树圆说。

哈哈……寒霜只是笑,她受到了把她当人的礼待,她从树圆的眼睛里看到了温柔,亲切,看到了亲人的影子。

后来他们又吃上了水里的水葫芦,水芹菜,水漂菜……

过年的那天,一人用瓷碗顿了一个蛋。

树圆给寒霜拨了指头大一点。

那不过是大男人对弱者的一点怜悯,恻隐。

可是白露却在那天摔了碗。

两个人在那天就有了缝,注定了以后几十年不能亲,但是血缘的关系,也不能怎么疏。

这种奇怪的亲人关系一直延续到死。

年一过,寒霜就被姐不声不响送回了柳家。

寒霜哭着不回。

回去,会被打死……姐,求求你,留下我,干什么都行……寒霜请求。

怎么着也是死,死了好……我自己都顾不了,哪能顾你……白露冷漠地说。

五)

回来不到一年,我母亲便嫁给了我父亲。

后来几十年,我母亲经常给我谈起那年螃蟹,鸡蛋,蚯蚓的美味。

后来姨妈坚持说,姨父是在母亲去他们家的那时候开始变野,母亲却坚持说,粮食关,他就饿野了。

我母亲结婚两年后,粮食关终于过去了。

他们坚强地活了下来。

以后几十年,我母亲和姨虽然说过年过节会走动,谁有困难,也会帮,但是心里却淡了。以后几十年,我母亲执著地一直给自己找亲戚。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除了姨妈一家,我们家是没有亲戚的.我父母都是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双亲,留下的兄妹都是死的死,散的散.

因为母亲的缘故,我们家却有了亲戚.

第一是我"外婆",即是收养我母亲的人,听母亲说明是收养,实质就是她家的奴仆,给你一个容身之处,不饿死你,也不冻死你就行了,白天让你干不完土里的山上的活,晚上就让你看管她的三女两男.受的那苦那累啊,简直就不能言语.

在小的时候,"外婆"家的竹阁楼,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趴在竹栏上,在空中看西落的太阳,确是一种享受.还有那沼气的气压管子,在竹壁上红红点点闪动在透明线里,也让孩子充满了好奇和幻想.有时候"外婆"去井里打水,刚拉出来就舀一瓢给我们说:"尝尝,井里刚出来的水是暖的,甜的."让我喝一大口,但我感觉的却是凉和淡,不过我还是笑着说:"恩,是暖的甜的呢."有时候"外婆"也给我们一个大苹果或是一把糖,一大串花什么的,也确是童年很温情的回忆.

不过,后来我读高中了,理解了那种关系,就特别恨他们.当时母亲和父亲几乎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都是给"外婆"家无偿劳动,我就说:"别做了一时的奴役,还想做一辈子的奴役."父母不愿听我的,我就破坏他们为她做活的工具,或是在山上不断的叫他们回家,为此还挨过许多的揍.从那时起,我就不叫她"外婆"了,改称她为老太.她有时候在我母亲前说什么女孩子读书读多了没有用的话,被我听见了,我就会把她说的投降流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不善言辞,可以被任何人随意呵斥的我突然的变的那么的尖锐.我向她吼道"我母亲为你做了一辈子的奴役,你别指望我来做你的奴役,我是不会干的,我是锥子,专门锥你们这些无偿占有别人劳力的感情的主子的." 

母亲这时说:"人总要记恩的,不管怎样别人救了你一条命.再说,那些都是社会造成,与她有什么关系."

"那样的命不要也罢,其实那跟社会没有关系,那是老太的本性."我总是辩解.

长大以后,一直认为凶恶残暴野蛮不是什么社会的原因,而是她本人的本性,于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叫过她外婆了,在我心理就没有那样的外婆那样的亲人.他们全家早就搬到成都去了,有房有车,可是他们的儿女包括那个"外婆,外公"从来没有对我父母多年的帮助和劳动有任何语言的感谢,他们认为我们该为他们付出的.我母亲每年过年过节还是会给他们送去大背的腊肉,鸡,鸡蛋,油,水果什么的,不过我没有去了,我知道母亲是为了自己有亲戚的感觉,有亲人的感觉罢了. 我原谅了母亲,原谅她无用的"多情",可我无法原谅他们,他们不是我的亲戚.

第二个是我"奶奶",收养我父亲的."奶奶"和"爷爷"没有孩子.爷爷是个狂暴的人,"奶奶"却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她把她全部的爱给了我,她把我当成了她的孩子.她走几十里路拣东西为我买糖,买衣服裤子,要知道在七十年代末,到处穷的只剩枯瘦的土地和死气树,那有什么可以拣的呢?她到很远的山里刨几十亩挖了花生的地,为了给我吃上香花生;为了我,她可以口渴着从很远的地方给我带一口袋野果.冬天在怀里为我暖脚,夏天在身后为我摇扇.那是一种什么爱我都说不清楚,总之太深了,太浓了.她死的时候我才十岁,死的那晚我和她同睡,没有感到任何的害怕,这在我回想起来都感到震惊.上山那天,我抱着她棺材在山上整整哭了三个小时,所有来看的人都跟着流了泪.都快二十年过去了,我们那村的人都还记得,记得我和"奶奶"那深厚的感情,我当然一辈子也无法忘记她给我的爱.那没有任何血缘却胜于血缘的爱.

她走多年了,我也来不及回报一点,至今也是深深的遗憾.她是我亲人,永远的亲人.

第三是我的"姨姨",是一个知青,我也搞不懂,好象是以前城市来农村劳动改造的,后来在我们村结了婚,就没有回去了.也许同母亲一样是个苦人,同样的孤独使她们成了姐妹."姨姨"对我们很好,去年我们家第五次修房,她给母亲送了两百斤大米,自己没有菜,去给别人要了一百多斤洋丝瓜悄悄送给我们,还经常过来帮忙.平日里肉,菜,油什么的多多少少都要送给母亲一点.母亲经常说:"世界上谁有这样好的姐姐啊."虽然母亲说的都是"姨姨"的好,我知道母亲一向大方善良,也不会亏待她姐姐的.

所以她在我们心中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姨妈.

第四是我干爹,八十年代下乡跑修皮鞋的,我母亲请他吃了饱饭喝了水,一高兴就把我抱给他做了干女儿.他是一个游云似的人,也不知是哪里人,去向何方.听母亲说,当时他抱着我问我想要什么啊,我一眼看见他有一个洋气的打火机,就闹着要,他果真给了我。我想那人一定是个很性情的人,于是记着他,把他也作为了一个亲戚,虽然从此没有见过面,但是过年过节的母亲就会提起,你有一个修皮鞋的干爹哈.

因为母亲的善良和"多情"的撮合,我后来还有了舅舅,婶婶。

六)

母亲不断地找亲戚,待我长成,我们家几乎有了完整的亲戚体系,这种“多情”的方式严重伤害了我姨妈。

大灾过去,我姨父继续干村里的保管,外加会计,计分员。姨父能够连任,而且还有了高些实在的权力,这和那些女人的支持有无关系,我无从知道。

从1964年到1975年,我姨妈给姨父生了11个孩子,前10个都是女孩,第十一个是男孩,就是我表哥勇。10个女孩最后活下来5个,姨父固执地叫她们:陈端,陈桃,陈李,陈芬,陈芳。姨妈说两个字的名字叫起来有缺胳膊断腿的感觉,于是在所有的名字中间加了个小字。姨父不在反对。

端,桃,李,芬,芳,这几个字其实是有来由的,它们分别是姨父粮食关之后的五个情人的乳名。 

首先说说端吧。

那时候我姨妈已经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孩,家里到处都是孩子,孩子哭着,闹着,像疯狂的藤萝,往人身上缠着,纠结着。姨父本身不喜欢女孩,不喜欢的突然出现三个,拮据加上繁琐,姨父只觉一回到家,就是掉进了泥淖,一出门就清爽干净。

姨父不喜欢家,连带反感起姨妈。

端就是那时候出现的,那时候是大集体。全村人由队长统一组织安排劳动。

中午的时候,大家聚在地头休息,端家的老人抱来孩子吃奶。休息不到半小时,积极的劳动份子就叫闹着开始干活。

端用带着泥土气息的手捏着孩子胖乎乎的手,孩子还没有吃饱,大概知道大人的忙绿,正努力地咂着嘴,大口大口地吸。端不忍心拔出奶头。孩子的眼睛黑亮黑亮,像是在讲话。

大多数的人走向地头,已经拿起了工具。

“要带孩子,就回去专门带。”男人说。

“磨磨唧唧的,一群奶妈队,这活怎么干?”队长说。

“喂奶,一天要喂几次奶……只有她有孩子似的……”女人说。

端听到这些直冲脑门的语言,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觉有无数双手直戳额头上来,心里暗暗的。

那天下午是翻红苕地,她干的特别卖力,整个下午一句话也没说。

傍晚收工的时候,她缩在最后面,慢腾腾地走着。

不想回家的姨父也缩在后面。

“端,别生气。队里偷懒的人多着呢,你干活那么实在的。”姨父安慰她。

端哭起来。

“没事,以后我照顾着你点,你也真可怜。”

因为怜,所有为他痛。这便是所有爱的开始吧。

端看着姨父,姨父看着端,只见端月白色的肌肤,桃圆的脸,有些特别的美,特别是她身上散发着暖暖的乳香。这乳香一下子就醉倒了姨父。

那天,他们在草垛后用温柔的语言安慰对方。

端的世界一下子全都堆满了草垛,她站在无数的草垛中间,似乎在漂浮。

不几天,正在田里干活,端家的老人跑来说,孩子高烧,哭的厉害。

端站起来要走,全对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站住了。

队长眼气得要瞪出。

姨父说:“让她去吧,今天我替她干。”

端眼睛迟疑了下,跑了。

第二天下午完工,人走光了,只剩他们俩,姨父说:“昨天我给你记了全天的工分。”

姨父说着取出了工分本给端看。

那天,他们在生产队的劳动工具房里要了对方,是在一卷竹扁里。工具房里的锄头榔头,粪桶扁担犁,耙子背篓,所有的工具都看见了。它们流着汗水,沾满稀泥,都没有说话。

只有姨父反复说一句:“我们没有被饿死,就该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着……”

“活着,活着,活着……”端回应着。

几天后,端的孩子还是病死了。

失去孩子的端只能把姨父当着孩子。

孩子死后,奶涨的厉害,姨父每天完工后都在工具房里给她吸奶。

端的眼泪在脸上流成溪。

七)

李是村里最美的女人。李美得像朵古画里的桃花,洁净的,透明的,娇嫩的。她的眉眼是灿烂的春光,不管是笑,还是不笑。长辫子,瓜子脸,水眼,画上人一般。她穿白色的衣服,总喜欢在腰间绣一朵艳红的桃花。那时候李还没有婆家。

男人都喜欢往她身边靠,开玩笑以解劳动的疲乏。

天生喜欢女人的姨父也喜欢往她身边凑。

那天姨父不知从那里搞了一筐红苕要送给李,李不敢要。

两个人在那里各自坚持,不知怎么的,桃突然来到。两个人都突然红了脸,桃大方地给姨父抛媚眼递眼色。李含羞地跑了。姨父灰溜溜地愣着。

桃说:“陈总管,你喜欢青涩的?李子要成熟了才好吃。我哪点不比她好?”

姨父没有想过要桃,也许是因为嫉妒,也许是为了那一箩筐红苕。姨父跨过一竹篱,蛮横地睡了桃。竹篱碎了一地。

后来桃像着了迷,像是和谁赌气似的,一有机会就要姨父陪她睡。姨父知道她是村里的风,什么事情都会抖出去,于是总是陪着,小心伺候。

八)

有了端,桃的姨父也像着了迷,但他还念着一下子得不到的李。

姨父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听到队长说,村里要推选一个聪明的成分好的女子到镇上学医。

姨父一下子想到了李。

李美得像天使,像菩萨,这等模样的人根本就不会是这贫穷的村子的。

心急的姨父当晚就约了李在村里的娘娘庙相见。

那天夜里,姨父还带去了母亲遗留给姨妈的青玉耳环。耳环是仿麻柳花做成。一个吊有四个花瓣。据说姨父的母亲拿石头做首饰的时候,半天想不出做什么,突然看见树上的麻柳花,就说做一副麻柳花耳环吧,那才想这里的女人。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带就饿死了,耳环就留给了姨妈。姨妈没有来得及美,就被孩子和家咬紧了,她把耳环藏在衣箱子的底部。

姨父他们住在茫溪河边一个比较大的坝子上。坝子呈喇叭状,里小外大。坝子边便是青山,房子就在青山下喇叭口左侧。沿村的沟坎上种的全是麻柳树,一到春夏之际,麻柳树上便挂满了洋槐花状的青花,不开的时候,一朵花就是一只特袖珍的鞋。一串化,就是一串小鞋。青花的香和着麻柳叶青涩的香,如云如雾。

麻柳花那时候开得正美。

娘娘庙在姨父家后山的顶上。从家里去到山上大概五六里山林路。晚上几乎没有人去。

姨父摸索着点燃了油灯。

姨父给李讲了端,讲了桃,讲了我姨妈,以一种怜悯的语气,他说,你如果愿意跟我,我让你只生一个孩子。

不,孩子也不用生,我不让你干活,我让你读书。

他让姨妈一个人承受生活之重,而在李那里,他变得低下,下贱,愿意自己承受生活之重,可以不计一切。男人的这种变迁你无法想象,也许是张爱玲说的,低到尘埃里,可是我姨父低到了泥土里。

李没有回声。

姨父说,李,你跟我,对我就是一种救赎,要不然,我还得沉迷下去,有了你,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和你好好过。

李靠在娘娘泥塑的脚侧,就像靠着母亲。低着头,像是沉思。

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就是恨自己,我只觉自己在堕落,堕落……我有罪过……让我在你这里赎回。姨父靠着门望着泥塑,近乎是一种忏悔。

李终于说:叔,我知道你好,但是……

姨父说,村里正要推选一个人去镇上学医,还记工分,学习不累又挣工分,真好啊。说不定以后就去了城里工作,万一不行,回来也是村里的医生。

李说,我恐怕没有那命……

谁说没有,我说有就有,姨父强行在娘娘庙的后衣襟下完成了对李的占有。

娘娘还是那样庄严,庙里的窗棂还是那么空灵,冷风轻轻地吹……

姨父好不容易才打开了李死死卷曲的拳头,把那副青玉耳环放在了李的手心里,然后合上她的手,可是她的手松散着,合不上来。

后来,队长和姨父闹了矛盾,李没有去成。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猜,李到底跟了我姨父,还是队长。

李清瘦得比落花还瘦,几乎可以在风中飘走。

不久后的一个夏夜,李吊死在自家的丝瓜架子下。

那副青玉耳环却不翼而飞。

九)

李死后,我姨父还是如脱缰野马,收不回心。我姨妈被一群孩子缠着,被生活桎梏着,脱不了身,哪有力气去管他。

也许在李那里,他真正想过收心。

他开始慢慢疏远桃,疏远端,他说,你们是好女人,好好的过日子吧。

疏远了女人的姨父还是不喜欢落家。

后来,土地下了户。

80年开始,姨父不当保管,他担任了茫溪河畔的碾子房打米,打干猪草的一个师傅。

芬就是这时候进入姨父生活的。

芬的男人也是个花心的男人,曾经强行睡了知青被抓入狱,据说审判他的人问:你怎么要去骚扰城里的女人,你不是有女人吗?他说,他们说城里的女人味道不一样,我只是想知道城里人是什么味道。

芬的男人被抓,芬似乎是同伙,她在村里一下子就没有朋友。

倔强的芬带了孩子,还养了三头猪。

冬天的时候,猪草很难找。

芬就三天两头去碾子房打干猪草。

那时候养猪的人特别多,嫩猪草根本不够,于是每天碾子房都堆满了几十捆干猪草,那些秸秆堆满了一百多平米的碾子房,一直堆到了房顶。

姨父一天到晚在秸秆堆里忙碌,鼻子嘴巴里都是草灰。

那天,打着打着突然停了电,农妇们便回家干活去了。

芬想着一个人回去过来的麻烦,就挤在秸秆堆中等电。下午两三点的时候,来电了,姨父去打猪草,意外看见秸秆堆中睡着了的芬。

芬睡在两堆秸秆之间,像只小老鼠,鼻子轻微地呼吸着,腿不断地往秸秆堆里伸,她在梦中寻找温暖。姨父蹲在她身边,把秸秆扯碎往她身上盖,惊醒了芬,也不知怎么的,两个人一口气来了两回。

姨父没有回去吃午饭,姨妈就把午饭送到碾子房来了。怕饭冷了,姨妈在碗上包了无数层棉毯。

碾子房的四周是一根根木棍穿成的简易房,四面透风透光,只有低低的薄薄的一截土墙。

姨妈推开木门,在几十捆秸秆间没有找到姨父,正要出门,听到了秸秆里奇异的呼啸声。她放下饭碗,扒开高粱杆,理开红苕藤,抛开花生杆,在一个最隐秘的角落里,她挖出了姨父,还有他身下的芬。

姨妈踢翻了饭碗,却对姨父无可奈何。

姨妈替他们掩藏了所有事实。然后去了妹妹家。

十)

姨妈对我妈说:妹妹,你劝劝你姐夫,让他别住碾子房,回吧。

我妈说,你都劝不回,我能?

那夜姨妈没有回家,只带了最小的孩子破天荒地住在我们家。

到半夜时孩子闹肚子痛,哭了一夜,大人陪着流泪,左摸右摸,就是没有办法,凌晨的时候孩子死去。

孩子不到五岁。

姨妈不敢回去,是我母亲陪她回去的。

死去的孩子像蔫去的一棵大萝卜,耷拉在大人的背上。

姨父回来了,大叫道:“你怎么报复到孩子身上?”

姨妈说,肚子痛,痛死的。全死了才好。

母亲受不了他们无止境的战斗,回家。死孩子被姨父扔在了茫溪河。

姨父不喜欢太多孩子的家,他在逃。

后来姨父在碾子房又有了芳,一个小巧的女人,男人是个残废,在床上躺了一辈子。

姨父成了他们家的主人,上帝。

中午两点左右,晚上八点以后,没有农妇去碾子房。

那段时间,村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芬,芳在轮流陪伴风流的姨父。

十一)

90年那年,60岁的姨父倒下去再没有起来。

躺下去的姨父再没有女人来寻她。

以后40年,姨父一直瘫痪在床,是上帝的惩罚,还是上帝对姨妈的眷顾?姨父终于以一种无奈的姿势回到了姨妈身边。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惩罚报复他;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审判枪决他。”姨父在外面风流的日子,这句话姨妈在嘴上,在心里不断轮回播放。

现在姨父就躺在床上,她可以任意地惩罚和报复他,可以日夜审判枪决他,可是奇怪的是,姨妈没有。

姨父躺下的那天,姨妈换了新被褥,新床单,新蚊帐,晚上的时候,姨妈坐在雪白的白炽灯下,低头捏自己的衣襟,第一次没有卷,她的手心微微的发热,仿佛回到童年,手心里握着只萤火虫,一关上就扑闪,一打开又灭了,于是不断打开闭上。

再看在蚊帐下安然睡着的老公,她有一种做新娘的感觉。

结婚30年了,即使睡在一张床上,她知道他一定在其它的地方,在她身边的只是个躯壳。

新换的白炽灯散发出白色的荧光,照在姨妈姨父的脸上,照在房间里的被褥蚊帐上,照在床前的谷窗上,像雪,一切都像盖了白纱。

姨妈从被窝里拉住姨父的手,姨父的手背了过去,留给她一个脊背,出乎预料的,姨父面对姨妈第一次没有冒火,没有大喊大叫。

姨妈靠着姨父的背,温柔地睡下,她的脸上第一次开满了白莲花。

几天后,姨妈像迎接新人的归来,怕姨父呆在黑屋子里心里难受,亲自上房把他们房间的床对着的屋顶盖了锅盖一样大小一片玻璃瓦,房间里一下子亮如白昼。

活蹦乱跳的姨父因为生病被永久地固定在床上,刚开始他心里非常烦躁,嘴把周围被褥和蚊帐嚼出无数的洞,他还试着从床上翻下来,结果面向下睡在床踏板上无法动,他一下子变回了婴儿,吃穿拉撒都得靠我姨妈。

他望着头顶那片空白,内心里似乎也有了洞,全身上下都有无数的洞,他靠自己再也走不到阳光下看蓝天了,看女人了,他内心的痛。

姨妈的喜气还没有散去就被姨父的烦躁惹恼了。

“你还想着那些野婆娘,她们怎么没有来看你呢?怎么没有来照顾你呢?”姨妈责问。

姨父嘴巴乱咬着,却说不出话来。

是的,自从姨父倒床以后,那些女人就像秋天的蝴蝶,冬天的毛虫,恍惚之间,就找不到踪影了。

十二)

姨妈在心中隐藏了30年的怨恨从一个角落里悄悄地爬了出来。

怎么惩罚他呢?

姨妈想起,大集体时,村里的年轻人捉弄一个老实人时,曾经往他的饭碗里偷偷吐口水。那个人不知道,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碗饭。当时她看见了全过程,她没有办法制止,却在心里恶心了一辈子。

用脏碗盛饭,或是在饭里放一点狗啊鸡啊的粪便。

姨妈马上打住了自己的想法,还没有去做,心里已经在翻涌恶心的感觉。

仅仅在吃穿住上折磨,不过是表面的疼痛,怎么样才能深入人心呢?

冻死,用电烧死,饿死……

死是最便宜最干脆最简单的报复。

不行,……

每日在精神上审判他,拷打他的良心。

爱恨都是当下的事情,过去了,再去做,不是有刻舟求剑的愚蠢吗?

姨妈还没有付出任何惩罚的行为,她已经累倒了,挖空心思地想惩罚别人方法,自己的心先累了。

那段时间,姨妈白天晚上全是迷迷糊糊的,白天的太阳照在身上,只觉是冷月光,晚上灯照在身上,只觉是雪光。她从外凉到了心。

生活好像在做梦。

心里在编剧,白天黑夜的编,编的紧锣密鼓,就是无法上演。

姨妈的脸一下子爬满了寒霜。

那段时间,我姨父就坦白了端,桃,李,芬,芳所有的事情。

可是对于粮食关时候的记忆,我姨父始终不说一字。

姨妈冷笑道:你还得感谢粮食关,饿死了那些妖精,要不,整个蜡树村还不站满了你的孩子。

姨父嘴严得像共[chan*]党,任凭你厮打烂磨。

也许是姨父不想回忆那残酷的过去,也许是对死人的尊重,也许也是对姨妈心里的一种维护。

就这样一直到死,姨父都没有启开过那段人生的历史。

那段历史也成了他们之间的迷。

坦白后的姨父纯净得像个婴儿。

姨妈的照料下,他长的白胖胖的,手上,脸上都起了婴儿肥。

姨妈看着像自己孩子一样的丈夫,她仿佛又回到了做母亲的时代。

十三)

30年迷失的丈夫,现在乖乖地躺在她身边,用婴儿般的眼睛看着她做所有的一切,姨妈的心活了,是的,她的爱情回来了。在她年老的时候。她甚至在心里说,这一天怎么不早日来到。但是仔细一想又不对,哪有人盼着自己老公瘫痪在床的,或许她在潜意识里一直盼望着,盼望着,如果不这样,他恐怕一辈子都回不来。

也许她心里早就渴望这样的结局,哪怕这是一种变态,哪怕她一个人照顾他要苦一辈子。

一个人怎么样维护她的爱情都不为过。她安慰自己。

没事的时候,姨妈就给他讲村里谁怎么怎么了,某个知青回到城里又怎么了,那家的孩子读书好,那家的孩子对父母不好,姨父听着,像听故事的孩子,偶尔问一句,偶尔又浅浅地笑一下,那微笑像水波一样轻柔。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样的美好过。

偶尔他们也像孩子一样赌气,气平了,他们又和好如初。

2000年的秋季,他们全家在表哥的带领下从农村搬到拉西镇上住。

离开那天,柳白露带走了房屋里能带走的,包括蟑螂,跳蚤,地乌龟。

他们到了镇上,很快在新家具里窥见了那些诡秘的身影。这些东西在镇上似乎找到了更丰润的土壤,更加疯狂地发展。夜里,蟑螂在灶台上阅兵,老鼠在橱柜里开摇滚联欢会。

柳白露总说是姨父带去的。

姨父笑着,不争辩。

那天带去的除了那些昆虫,家具,生活用品,柳白露还带了一株枇杷树,一株柿子树,一笼一年开三季花的白玫瑰,还有一塑料袋院子里的沙土。

货车都装得满满的时候,柳白露还往车缝隙里塞了一只小孩子野炊用的小铝锅。

车开动了,白露坐在汽车靠近车头的一个角落里,眼睛痴痴地望着生活了50多年的村庄。

偎依在她身侧,被棉被裹得像个襁褓里婴儿的姨父笑着说:“看你那德性,到国外去生活还不把整个村子搬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开玩笑。

“拔个萝卜都要留个坑,生活了50多年了,那坑里还不留下点根根须须的。”白露有些黯然。

白露是琐碎的,但是她的琐碎是严密的,有条理有经络的。

姨父终于在她有条理的琐碎里被打败,他和她一起忧郁。

在过去的50多年,姨父是如此地讨厌反感鄙视那些琐碎,但是如今他被姨妈安排在一截沙发上,又细细地被被子裹住,他从盖在脸上的一块衬衫上往天空看时,她嗅到了姨妈身上从来没有闻到过的类似于橘子的香,他心里顿时非常的暖。 

十四)

到了镇上生活的柳白露开始虔诚地信奉佛教。

信奉佛教以后,她认为自己为了爱情,以一种自私的占有,不惜以丈夫疾病为代价,以前的那些快意和窃喜,是错误的。

人其实可以不为爱情活着,可以为其它更有意义的东西活着,她为自己的晚知晚觉懊悔不已。

她到处捡垃圾,帮人烧灯火,得了钱全送进了庙。

儿女们都无法接受。

后来,镇上查法*工,她当了镇长的六女儿怕威胁到自己仕途,严肃地对她说:“你再去参加这样那样的邪教,我们就不管你了。”

信佛教,还犯法?她问。

“你难道要丢掉女儿的饭碗,丢掉你孙子们的政治前途。”女儿的话冷冷的。

白露不能言。

继续出去挣钱,送庙……

对姨父渐渐放了,放给我表哥勇照顾。

她在老年的时候,像年轻时的姨父倒成了外面的人。

她老了,背驼了,肌肉松弛像枯叶一样挂着……她生病,要输血,可惜一个孩子都不愿输给她,他们还恨她对佛的忠诚和眷念。

反讽她:现在菩萨怎么没有来救你呢?

姨父听了,想说,你们怎么长大的,就忘了吗?

可惜嘴唇吸了吸,却没有说。

老去的人已经无力去改变儿女,去左右儿女,只淡淡地说:“抽我的血吧。”

这一天,他们才发现他们原来是这世界上最近最亲密的亲人,朋友。

十五)

好起来的姨妈似乎看透了一切,她决定在80岁生日之后吃老鼠药离开。

姨妈走之前,想捎上姨父,可是她吃了两个人的药量,然后在那个傍晚悄声地走了。

她棺材里面放着那副青玉耳环。

没有商量过离开的姨父,在三天之后无疾而终,最后,他说:“白露,我爱你……我对不起你……”他寻找她,想拉住她的手,郑重地告诉她,向她忏悔,可惜他不知道她已经走了。

两个风雨一生的老人,走了……

没有来得及商量,她还是带走了他……他还是跟随了去,他们一定还在另一个世界相见,不知道他们还爱不,还恨不?

致死不相知的爱恨……

秋,已经浓了……他们已远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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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月下的清辉点评:

一代人的生活经历,从苦难的童年到长大
以后嫁作他人为妻,与亲人之间相处,
与夫妻之间相处,小说都给了我们
一个情节曲折,冲突合理,收放自如。

文章评论共[4]个
车前菜-评论

很精彩的小说,欣赏。(:012)(:012)at:2013年10月01日 清晨6:58

阿文名-评论

不错!欣赏!at:2013年10月01日 上午11:23

月下的清辉-评论

当欣赏美景的时候,心里也在寻找一种归属感,也在找一种久违的灵性。at:2013年10月02日 晚上11:13

篱下花子-回复怎样才能把小说写得具有灵性呢? at:2013年10月03日 早上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