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未来的事,即使在明天,也觉得遥远;过去的事,即使已经遥远,也犹在昨天。
那年初夏,我随着上山下乡的洪流,加入了建设兵团的行列,挥手告别了故乡小山旁的车站。经过了半天的运行,又换乘汽车,在浙北迤逦的群山中颠簸着,眼前不时峰回路转,苍山如海,残阳夕照。汽车越过了巍然的赫山关,终于在赫山冲一个蓝球场大小的晒场上停了下来。现役军人的连长,领着十几个比我们早一年来的兵团战士,敲锣打鼓地欢迎着我们,其中有一位叫王怡的姑娘,秀发飘逸,闪动着一双明亮的黑眼睛,欣喜地看着我们这群新到的同伴,不时地说着俏皮话,还主动帮我从车上拎下来一网袋行旅,使我初次尝到了一种新鲜的温暖。
当晚,我被分配到连队的畜牧房。畜牧房建在远离集体宿舍的赫山脚下,面临着大水库。所谓畜牧房,其实只有两间草棚相连着,大的那间是牛棚,小的那间是我的宿舍。水库边遍植着垂柳,柳树上拴着五条牛,由一个刑满留场的人看管。我们一到,劳改农场就开始迁移,农场就原封不动地转给了我们建设兵团,我自然成了五条牛的领导。
那天一早,有一个瘦瘦的中年人走来对我说:小“我叫李雪春,”他十分胆怯地看了我一眼,戴着一爹付深度的近视眼镜,镜片上密层层的圈圈,眼睛好页象被圈圈包围了,细眯眯的睁不开。听指导员说,他是个“右”字头,刑满后无家可归,留在农场工作。他讷讷地说,“它们很乖,挺好,都有名字。”他指着那条胖胖的,苍蝇叮在身上也不摇尾巴的牛叫“呆大”,谁都可以骑;那条稚气十足,叫起来象婴儿啼唤的叫“婴婴”。最后,他走到一条体态匀称,健壮的,长着两只长长的锐角的牛边上,捋了捋它头上浓密的黑毛,说,“它叫丽丽,犟,聪明,不久你会喜欢它的。”
丽丽走到他身边,抬头看着他,似乎察觉到主人要离它而去,大大的眼睛里折射出一种哀怜的光泽,它不住的嗯嗯叫着。
我有点妒嫉。
这时,连部那截挂在食堂门前榆树上的钢轨铛铛地响了。李雪春他们集合搬迁了,他背着一个被包,拎着一网袋破旧衣服,向我鞠了两个躬,又迂腐可笑地向五条牛鞠了一个躬,匆匆地向山下走去。
突然,丽丽象针刺一样骚动了,它昂昂地叫着,又疯一样拉紧着牛缰绳。我又气又怕,躲在一边大声地叫着它的名字,它竞向我投来一束愤怒的目光。这时,啪地一声,缰绳挣断了,丽丽向山下奔去,我赶忙也尾随而去。
我呆住了,丽丽竞面对李雪春双眼垂泪。李雪春也红着眼把牛缰绳交给我,又对丽丽说:“听话,好好听话!”
我终于象纤夫一样,拉紧缰绳,把丽丽一步一步拉回了山上,拴在柳树上。它还惶惶地叫着,蹄子不安地踢踏着,转着圈,打着鼻喷,又用漂亮的牛角啪啪地撞击着柳树,一付寻死觅活的样子。
我气愤地想,你这个畜牲,该让你尝点是非不分的滋味。我把其它四条牛放出去吃草,唯独把它拴在柳树下“日光浴”。它失去了自由,痛苦地挣扎,我幸灾乐祸。
入夜,山里死一样寂寞,漆黑的山峦,象剪影一样,紧紧地贴着幽蓝的天幕,偶尔飞过一只失群的小鸟,哇地’一声,似乎又唤起了丽丽痛苦的记忆,发出一阵阵昂昂的颤叫,那种凄苦的嘶鸣,象扯不断的麻丝,久久地缠绕在群山之中。
一觉醒来了,窗外,一弯山月蓝澄澄地挂在远处的松枝上。丽丽似乎安静了一点,哼哧哼哧地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声。不知怎的,一种怜悯油然而生。我悄悄出门,看着它孤怜怜地蹲在柳树边。用寒冷的目光瞧了我一眼,又转过了头。我有点负疚,看见它腰部的水袋和食袋深深凹了进去,露出了突兀的髋骨,似乎瘦了许多。我拿一捆稻草丢在它身边,它连看也不看,却在反刍着李雪春放它的最后一次草。这畜牲倒还有点“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骨气,使我产生了几分好感,便把它赶进了牛棚。
第二天一早,我打开栅栏,放牛上山,其它四条牛争先恐后地挤了出来,在水库边翘起尾巴,鼓起屁股,噼哩啪啦地拉尿撒屎,然后又你挤我撞地沿着一条小山道向山上走去。丽丽依然赌气似的站在牛棚的墙角里,冷冷地看着我。我去赶它,它用牛角在自己肩上拍打着,向我示威。我举起竹梢刚想抽,它敏捷地躲了一下,措手不及地用后腿把地上的牛粪踢在我身上,然后,撒开四脚逃了出去。
我让它踢得浑身都是酸臭的牛粪,连眼睛都睁不开。我急急忙忙跳进前面的水库里,脱尽衣服,用肥皂埋头洗了二遍。当我抬头看看四周,却见折回身子的丽丽呆呆地看着我,那双诚实而又狡黠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焦虑的神色。我愤怒地对它瞪了一眼,它才慌慌张张地逃上了山。
不知怎么的,我隐隐地觉得,这是一条不寻常的牛。
二
不久,双抢开始了。为了配合双抢,我们每天凌晨1时要出去放牛,5时赶将牛赶回。在机械不发达的山区,牛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生产力。
凌晨一点钟的山乡是十分沉寂的,星星眨着惺忪的睡眼,昆虫劳累地睡了过去,偶尔的山风掠过松林,发出了一阵阵沙沙的磨擦声,惊起了几只宿鸟,啁啁飞了出去,又朦胧地栖在不远的草丛中。
我赶牛,在漆黑的山路上,凭感觉前进着。二十只牛蹄跎跎的脚步声震荡着整个山冲,略略地使我壮起了胆。丽丽走在最前面,象向导,带头走进了水土丰润的山岙。
在黑森森的山岙里,什么都看不见,我只能任其自然。我靠在一块石头旁坐了下来,凭耳朵听着牛吃草的“拔拔”声和兴奋时发出“嗯嗯”的鼻音。大概有几条水牛走进了溪沟,粗壮的牛腿在松软的沙中行走,也许陷到了牛膝,传来了象活塞一样的抽动声,一会大概又躺在水沟里翻身打滚,和着泥水,戏弄着清冷的溪水,有几只被惊动的山蛙,格格地跳着逃窜着,有条牛也一定是靠在松上搔痒,被摇晃的松树象下雨一样沙沙地直响。
我觉得很困,脑子里一片空白,关于山里蛇和狼的恐惧,早已丢在了一边,只有牛单调的吃草声,织成了一种山乡沉醉的梦。也不知什么时候,我被哞的一声叫醒了。睁开眼一看,原来是丽丽伸着勃子中收叫。这时,天色已经泛白,四面起伏的群山露出了淡淡的轮廊,山梁上的马尾松朦胧地摇曳着。一看时间将近五点。要不是丽丽的叫声,我也许误了时间。我急忙拿起竹梢,吆喝着牛群下山了。
通往生产排的是一条机耕道,用山泥铺着,上面有一层细细的沙土,很平整。我就骑在一只叫呆大的牛身上。呆大是个慢性子,任你用鞭子怎么打,它总是慢慢吞吞,一付阅尽人间沧桑的样子。我立即赶到丽丽的边上,纵身跳了上去。谁知刚坐上,丽丽竞放开四蹄纵身奔驰,象波浪一样一起一伏,两边的树木象绿色的雾,迅速向后退去,耳边的风呼呼地响,那条机耕道象一条飘动的黄绸带,在眼前晃动,远处的群山和近处的水田在旋转着。我吓得紧闭双目,扑在牛背上,象跌进了一架离心力的机器中,一会儿,只听见惊呼的人声。我想完了,丽丽你赢了,你报复的时候到了,你终于抓住了这个好时机。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会有这么一手,你对你离去主人的忠诚,你对你新主人虐待的憎恨,这下全可报了。突然,时间,空间一瞬间凝聚了,来不及千分之一秒的准备,我被重重地摔了下来,摔在晒场的一堆稻草上。
我象跨过了几个世纪,记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见围着许多青年,表情各异。丽丽白了我一眼,无事一样,长长的尾巴拍打着身上的苍蝇。
这时,连长走了过来,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淡淡地笑着说:“嘿,骑在牛背上当英雄,摔在地上变狗熊。看来你那无言战友对你蛮不错,让你躺在稻草上,真便宜!”
人群里发出了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我站了起来,试着走了几步,没问题,一切都正常。我低头,搔搔头,揶揄地说:“还算舒服。”
这时,三排长王怡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长长的秀发有些散乱。她牵着丽丽的牛缰绳说,“你以为人就可以随便欺侮牛,以后你再爬上去,就爬不起了。”王怡是一位典型的江南姑娘,秀丽白晰,文静之中略带几分俏皮。当时来到赫山冲时,正好遇上“双抢”,一次插秧,脚上让蚂蝗给叮了,吓得逃上田塍又喊又叫,又爬又滚,好象鬼缠身了,幸亏连长及时用古老的方法为她除去了惊恐。后来她渐渐地也习惯了农田里发生的一切,连长培养她成为连里唯一的女犁手,王怡当然十分骄傲,她纵身跳上牛背,丽丽就驯服地走着,好象有意表现给我看。我气恼地抓起竹梢,冷不防在丽丽的背上狠狠地抽了一下,丽丽一惊,撒开四蹄就奔,还没来得及等王怡喊“妈”,就被颠了下来,这时连长眼明手快,一下把她托住了。王怡羞得满脸通红,差点瘫在地上。她狠狠地在我背上擂了几下,惹得围观的青年们笑得前仰后合。尽管我遭到了连长一顿刮,我心里却感到特别轻松愉快,悠然地哼着小调走了。
傍晚,王怡耕完地,把丽丽送了上来。她骑在丽丽身上,耀武扬威,俨如凯旋的将军,一只手还拎着一只木桶。她不无得意地说:
“好好看看,我是怎样骑的!”
我举起竹梢威胁地说:“小心点,不然我又要让连长来托住你了。”
王怡的脸腾地红了,讨饶着说:“好了,我们讲和吧。哎,说正经的,丽丽这条牛真有灵性,你跟它处久了,一定会觉得有意思。”
“当然,我觉得你比这条牛更有意思!”我嘲笑望着她说。
王怡一双亮亮的眸子瞪了我一眼,眼角眉梢透宋出了妩媚和俊美。她向我示意一下手中的桶说:“少多嘴,连长说你累了,让我给你送黄酒来了!”
我一看,果真是一桶珀琥色的绍兴黄酒,香气一四溢,馋得我这个不会喝酒的人也口水直往肚里流。我低头想喝,她一把把我挡住了。“你以为你真有这福气?给牛喝的!”
这时,我才想起,让牛喝酒可以解除疲劳。
“谢谢,”我暗暗地高兴。不知怎么的,我却失态地看着王怡消失在山道上那婀娜的背影,心中泛起了浅浅的波纹。
一会儿,犁手们把五条牛全送来了。我立即把牛吃的浸胖的黄豆捞了一点,放点盐煮了一碗,准备下酒。其余的,除了该死的丽丽以外,全部分给四条牛吃了。丽丽寒酸地啃着那堆枯涩的稻草。
这时,畜牧班的小海捎来连长的口信,说河埠到了一船饲料,要我去运饲料。我扫兴地泼掉了黄酒,立即赶到河边,拉着满满的一车饲料。从河埠到畜牧房有几里路,而且道路很难走。我吃力地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拉着,特别是绕过男寝室,路开始上坡了,没拉多远,我已经浑身汗湿,脚也发软了。一路上,碰到连里几个姑娘,她们都象躲传染病似的。我抬头看了看远处山坡上的畜牧房,我实在力不从心了。
这时,我发现乱石桥拐弯的井边有位穿白衬衫的姑娘,正躬着腰,在溪水边的石板上洗头,晚风中老远就能闻到洗发膏的清香,那苗条的身材,一看便知是王怡,大概她刚洗完澡,正在洗头。此刻我多么需要有个人来帮忙,可我怎么忍心让一位穿戴干净的姑娘来帮忙。说来也怪,她好象有第六感觉,突然发现了我,利索地用红白相间的毛巾,草草地擦了擦长长的秀发,用一块手帕把头发在脑后扎了一把。立即跑了上来,一边帮我推,一边埋怨我说:
“这么重的一车,怎么不叫我一声,简实笨得象条呆大牛。”
我激动不安,又兴奋不已,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多不好意思,会弄脏一身的。”
有王怡的帮助,我徒增了许多力气,夕阳洒满的崎岖山道也变得富有诗意。板车缓缓地在山坡上爬动,后面不时传来了王怡的戏谑和鼓动声,使这艰难的劳作顿时变成了醉人的旅行。
忽然,王怡从后面跑了上来,神秘兮兮地说:“歇下歇下,你知道吗,今年我们连里有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
我不安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要走了?”
“你不想吗?”她用眼睛呆呆地瞅着我。
“啥好事轮得到我?”
“别这样悲观,你看,你在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不是突然有一位姑娘来帮你了吗?”王怡银铃般的笑声感染了我。
不知什么时候,我和王怡不知不觉已经把饲料拉上了畜牧房的仓库边。我转身看着晚霞中的王怡,只见她洁白的衬衫湿了一大片,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娇嫩的脸通红通红,一双漆黑的大眼睛闪着灼人的目光。此刻,我的嘴觉得特别笨拙,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充满了一种幸福的膨胀力。二人就这样呆呆地相对而视,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怡好象在说什么,又好像在等什么,见我没反应,就转身就慢慢地往山下走了。这时,我仿佛如梦初醒,发现王怡扎头发的手帕掉了下来,我急忙捡起来交给她,她却伸出沾着饲料的双手笑笑,转过身子,把头发甩了甩,示意我帮她扎。
我拿着印有碎花图案的手帕,颤抖地在她的脑后,笨手笨脚地打了一个结。她转过脸,满意地对我点点头,腼腆地笑笑。她的秀发在晚风中飘动着,慢慢地消失在远处的山道上。这时,我仿佛突然感到一种莫明的寂寞和失落……
三
在我和王怡不断接触和沟通的时候,丽丽却时时伺机报复我对它的歧视。那天我凌晨出去放早牛,瞌睡被雨淋醒后,一看天色微明,查了一下牛,却少了丽丽。这个畜牲,我吓得浑身直冒冷汗,扣工资作检讨是小事,影响“双抢”却是祸事。
我放开嗓门大声呼叫着丽丽,但空谷里却只有回声在久久地震荡着。我暗暗地祈祷丽丽平安无事,真诚希望它能闻声而来。可是这一切都显得有点绝望了,据说这里经常野狼出没,在傍晚的时候,甚至方圆十几里也能闻到狼的嚎叫,前年听说邻村有条牯牛,在山上让狼给瓜分了,主人找到时只见一堆白骨。
这时,雨更密了,山色一片溟蒙,低低的雨雾沉沉地遮住了山头,看来雨一时不会歇。我急忙把其余的四条牛拴在松树上,踏着崎岖松软的山路,一边寻找一边呼叫丽丽的名字。我在绵延的群山上,翻过了一座座山峦,寻遍了一条条溪沟,汗水和雨水湿透了全身,球鞋也让荆棘刺破了,终于爬上了能一揽众山小的赫山顶。雨渐渐地停了,东方铅灰色的云层中露出了一线纯净的蓝天。我极目俯视四面如海的群山,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要寻找丽丽就象大海捞针,我一屁股坐在山顶上,感到自己渺小得还不如一条牛。
太阳缓缓地挤出了云缝,鲜艳欲滴。雨后的群山青翠葱笼,一片明丽清新,和我此刻的心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小林——”、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喊着我的姓。难道是丽丽在喊?我有些激动,牛郎织女中的牛不是会说话吗?
“喂,我在这儿,你在哪里?”这时,我只见山下的松林隙间有一位穿白衬衫的姑娘在抬头喊着。
我失望中有些激动,不是丽丽,是王怡,她是该向我要牛来了,我似乎找到了一点安慰。
“小林,你还发什么呆?丽丽找到了。”王怡老远已经看见了我,那付激动样子真令我感动。
“真的!”我高兴地跳了起来,急忙跑下去。
我惊呆了,王怡浑身湿透,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出了丰满的身材和起伏的曲线,长长的头发湿得贴在脸上,辫梢上还在滴水,一件白府绸衬衫挂破几处,露出了白晰的肌肤,脸色羞红,一双黑眸子显得格外明亮。
“你呀,真白生了一双眼睛,丽丽就躲在吃草的那条山沟里。大概你又虐待它了吧!”王怡娇嗔地说。
“我,我喝了它的酒。”我不好意思地说。
她卟哧一笑,有点激动地说,“我知道你遇到麻烦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把牛赶回,真以为你让狼叼了。连长大发脾气说,这样的战士能打胜仗?真急人!我到山岙里一看,唯独不见丽丽,一叫,它从水沟里站了出来……牛虽然找到了,人却不见了,那人总比牛重要吧!”她说着笑了,笑得真好看,甜甜的,红红的嘴唇里露出了细白的牙齿。
我的心砰砰地直跳,我真想握握她的手,紧紧地拥抱她,把我的一切感激和不安传导到她的全身。但我不敢唐突,生怕瞬间的冲动,破坏了纯净的情感。
“王怡,你真好……”我说得有些颤抖。
“是吗?”她侧着脸看着我,一付淘气的样子。
“你为了我冒雨孤伶伶地来到了大山上找我,你几次帮助我,说真的,我这个男的却没有帮你什么。”我不好意思地说。
“是吗?那么以后你就主动帮一点!”她嘿嘿一笑,象一朵初绽的山花,稚气纯真。
下山的路上,我们不时地你拉我牵地越过了纵横的小溪和徒峭的山路,山谷里回荡着兴奋的情绪。
然而,由于丽丽的失踪耽误了半天的耕作,几个犁手都逍遥地聚在宿舍里玩牌,造成了不良的影响。
果真,晚上全连大会上,连长点名狠狠地批评了我。你想,当着那么多男女青年,特别是王怡,我简直无地自容,我恨不得脚下有个地洞,立即钻进去。我更恨丽丽,这个可恶的畜牲,这个会复仇的家伙。
回到宿舍,我火冒三丈,怨气不打一处出。我立即把丽丽从牛栏中牵出来,拴在柳树上。它昂昂地叫着,似乎察觉了不祥之兆,焦虑地踏着脚步,一双惊恐的眼睛,带着丝丝负疚的神色,不时地对我一瞟一瞟,露出了黑白分明的眼睛。
月亮从山谷里吐了出来,圆圆的,橙黄色的,十分明亮,使宁谧的山乡蒙上了一层童话般的色彩。我把一桶黄酒端到它跟前,想先让它尽情地喝一番。它却蹩转了头,嘤嘤地叫着,十分悲壮。好,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该彻底地教训你一顿,不然,你怎么会知道我是一个“人”。我操起预先准备好一根竹棍,使劲地往它的屁股上打去,啪地一声,我的虎口震麻了,竹棍裂了,丽丽痛得嗯嗯地哀叫,肌肉在不住地颤抖,屁股上隆起了铜板厚的一条血痕。接着,我又狠狠地一击,裂了的竹棍,变成了一把拇指宽的竹片,同时落在牛背上,暴起一条条拇指宽的血迹。丽丽痛得尾巴也僵硬地弯曲着,脚不住地在地上痛苦地踏着,围着柳树快速地来回走动,一双诚实的眼睛流露出忏悔和欠意。看着这可怜可气的神态,不知怎的,反使我火上加油。我越打越火,好象要把丽丽置之死地而后快。丽丽没有再叫唤,也没有再躲避,反而把身子靠近我,.好象方便我尽情地发泄一样……
“住手,你你太狠心了!”突然,我举起的竹片让王怡夺了下来。她不知什么时候上来的。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我拉到丽丽的边上:“你看看,你是不是人,把它打成这个样子,你出气了吧!”
在银橙色的月光下,我看见牛的背上、尾部、腿上,全是血糊糊的一片,黑黑的牛毛也象遭受了大水冲击的秧苗,沾在血上,那断裂的竹棍变成了一把竹筷似的,沾着殷红的鲜血。丽丽绽裂的黑皮下露出了嫩红的肉体。
王怡扶摸着牛背,手也微微地颤抖了。突然,她拣起地上的一截竹棍,对我说:“让我也来让你尝尝。”她用力地举了起来对着我,正当我准备承受王怡的惩罚时,一瞬间她把打下来的竹棍扔进了水库里,失声痛哭了,她抓着我的双肩搡了几搡,“太狠心了,太狠心了!”
我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负疚和痛苦,克制不住多少天来对王怡内心炽热的冲动,我紧紧地拥抱着王怡。
“我不该,太不该了,原谅我。”
“那是一条多好的牛啊!”
“嗯”‘
“你流泪了?”
“没有。”我悄悄地擦去了腮边的泪水。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刚才的鲁莽,立即松开手。不安地对她说:“对不起,我侵犯了你!”
“要是我不这样认为呢?”王怡那双不敢十分看人的眼睛是那么的美,美得象月窟仙子。
我再一次激动地把壬怡拥到了胸前,彼此的情和爱深深地交织融化在一起。
月到中天,我踏着皎洁的月色,依依不舍地送走了王怡,我感到自己一下子变得善良了,变得更懂如何对待感情,珍惜感情。这一夜,我没有睡,我用温盐水清洗了丽丽的伤口,又用紫药水涂在它的伤口上。丽丽始终默默地看着我,露出了宽恕而感激的神情。此刻,我似乎觉得它已不是牛,而是我无言的同伴,是对王怡感情的延伸。
四
“双抢”很快结束了。我又开始正常的放牛了,早出晚归,赶着五条水牛满山遍野地跑,哪有嫩草就往哪赶。我也逍遥自在,常常睡在向阳的山坡上,用草帽盖着脸,晒着暖和的太阳,闻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美滋滋的。碰到这个时候,每当我醒时,总看见丽丽悄悄地守在我身边上,为我驱赶蛇兽。
一次,我在睡梦中,被一阵猥亵的笑声惊醒了。我微微地睁眼看了看,只见机耕班的大个子沈铸,人称黑猿的家伙,大概到山上采野果子吃,他拿了根粗大的松枝,悄悄地走到丽丽的背后,我不知他搞什么明堂,只见他把松枝插向丽丽的生殖器。我怒火中烧,腾地跳起来,还没等他碰着丽丽,我一把夺过他的松枝,扔了出去。
“你这畜牲,不是人,下流胚,你怎么不去捅你娘?”
那黑猿高高大大,全身的汗毛密而黑,一顿早饭可吃十二两粥,八只馒头,全营也有点小名气,力气大得惊人,一包200斤的大米,从地上可以自己放到肩上,五个人和他拔河都胜不了他,大家都怕他。食堂的炊事员饭菜给他少了,他就连汤带饭,把搪瓷饭盒盖在他的头上。连长也惧他三分。这下,他眼珠一瞪,二话没说,便向我扑来。我这个瘦个子,十个也不是他对手,但明知吃亏,宁死不屈。我立即拣起地上的石块,对他说:
“今天跟你拼了!”
哪知我话音刚落,他飞起一脚,踢去了我手中的石块,一把当胸抓住我,铅球一样的拳头向我砸来。突然,我只听见哎哟一声,非但拳头未落下,而且连胸口的手也松了。我定神一看,原来是丽丽吼着,用牛角挑开了他的拳头。黑猿跌在地上,捧着握拳的手,痛得在地上打滚。丽丽似乎还不肯饶他,冲上去想用后腿弹他。这还了得,这铁蹄一弹少说也有几百斤,你黑猿即使铜墙铁壁也会折骨断肋。我急忙喊住了丽丽,对黑猿不肖一顾地说:
“嘿,自作自受!”
我兴奋地拍拍丽丽的背,赶着牛群下山了。
谁知,这一来却闯下了大祸。连里纷纷扬扬地传说是我把黑猿打断了手骨。青年们都用敬佩的眼光看着我,好象我为他们报了平时受欺凌的仇,但人们的嘴里却又不敢夸奖我,生怕得罪了黑猿,只是旁敲侧击向我证实是否如此,我学杨子荣的口气潇洒地说:“他撞在我的枪口。”
恶人先告状,真对!傍晚连长把我叫去问事端,他怀疑我有这个能力打断他的手。
“黑猿,噢,不,沈铸的手断了,他说是你用石块砸的?”
我决不出卖丽丽。黑猿既然这么说,自然是把罪名推在我的身上,好有一个罚罪的结果。
“也许是吧,不过这种下作坯应该活该!”于是我一五一十把事情告诉连长,我想连长也一定会从轻发落。
“你啊,就为这点小事,为了一条畜牲,对自己的战友下这个毒手,你把朋友当成了敌人,你这是犯罪!沈铸是个不错的拖拉机手,全连的几百亩土地还等他那双手,你考虑考虑,你的后果有多严重!”连长愤愤地大声说着,最后几句接近了咆哮。
事情闹大了,据说沈铸的父亲还是地方上的领导,和连长还是什么战友关系。这下可闯大祸了。果然,第二晚上,连里在晒场上召开批判会,把我叫到晒场前,面对数百人,接受几个骨干事先写好的批判文章的批判。
我站在碘钨灯下,低着头,感觉到汗水从背上淌下来,裤腰里湿漉漉的。多么残酷的现实,我孤伶伶地站着,细细瘦瘦的身子,被灯光拉得长长的。抬头偷眼一望只见台下是黑黑的人,席地而坐,有的结绒线,有的磕瓜子,不过脸上还是带着几分喜气,好象是在看电影似的。批判文章在一个一个地读下去,突然,只听见“嗯昂——”的叫声,我微微地偏头一看,呀,是丽丽,它从山上下来了,它来干什么?谁知,丽丽悄悄地绕过晒场,从后面走到我身边,和我并肩站着,伴着我。连长和指导员都没有发觉,批判的人还在滔滔不绝地给我上纲上线。坐在晒场上的青年们终于耐不住了,大家嘻嘻哈哈地笑开了,歪来倒去,好象被碾过的豆杆。
连长过了半晌才发现这事,十分不解地说:“哎,这牛怎么也来了?三排长,你把它牵上去!”
我悄悄地抬头一看,王怡好久才从后面站了起来,脸色有些苍白。她慢慢地过来,“嘘”地赶着丽丽,趁指导员不注意,她轻轻地跟我说:“你要被关禁闭了!”
我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说:“我会受得住的,请你多关心丽丽。”
会后连长宣布对我禁闭半个月。
禁闭室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小房子,玻璃窗也被木板封得死死的,黑漆漆的象只铁桶。门上有一块小活络洞窗,用来送饭菜,小得连头也钻不进,与世隔绝,任何人都不能跟我隔墙门说话、传递东西,违者受纪律处分。这小小的几个平方里,吃睡拉全都在里面,臭气、跳蚤、潮湿,简真不是人住的地方。最难熬的是没有光源,不知阴晴圆缺的长夜,不知雨晦日明的白天,黑咕隆咚的,大概地狱就是这样。
我熬过二天,到第三天我实在熬不过了,我就拉开嗓子嘶叫,用拳头捶门踢墙,我宁愿死,也不受这恶罪。连长知道后,就在门外大声训斥我,并扬言不老实,关我一个月。
我瘫在了地上,我想念王怡,想念丽丽,想念珍贵的自由生活,特别是在开满映山红的山岗上,脸上吹拂着山野的春风,身上沐浴着煦和的春阳的牧牛生活,是多么令人陶醉和向往,更何况王怡常常是那么纯情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这时,我听见门外有橐橐的沉重脚步声,走到了门口,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嗯嗯地叫了几声。我高兴极了,是丽丽来看我了,我轻轻地叫着丽丽名字,只听见丽丽在掀动着门洞的声音。一会儿,门洞让丽丽的鼻子掀起了。借着光,我只见丽丽的牛角上挂着一小件东西,我又惊又喜,伸手解下一看,原来是一块手帕包着我心爱的口琴。这口琴我一直放在床头,睡前吹一会。我透过外面微弱的自然光,发现那王怡的碎花手帕,方知是王怡送来的,我心中涌起了甜蜜的浪花。我激动地伸手去抚摸丽丽的嘴和鼻子。丽丽用粗糙的舌头,亲昵地舔着我的手,嘴里好象安慰我似的“嗯嗯”地叫着。
我好象遇到了亲人,遇到了知心朋友一样激动。
这时丽丽转过了头,用左眼在洞口看看我,一颗豆大的泪珠流了下来。
“丽丽,别难过,我很好,你放心吧!”我拍着它的脸,就在丽丽转身离开的瞬间,我发现了丽丽的右眼包着纱布,我一怔:
“丽丽,你过来!”
丽丽头也不回,匆匆地走了。我好象预感到了什么,心紧紧地收缩了。这时,我无意识捋了一下口琴,发现口琴的音格里有点什么东西,我抽了出来,原来是一张卷着的小纸条。我打开一看,借着光,原来是王怡写的:
“林,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丽丽被黑猿这个畜牲刺瞎了右眼,为此,你很快就会出来了。黑猿也因此被调到很远的五营去开石矿了。”
“丽丽——”“丽丽——”我痛苦地叫喊着:“黑猿,你是狗崽,你不是人,你这畜牲!”我声嘶力竭地叫着骂着,大脑里一片空白……
五
黑暗的禁闭室象历经了几个世纪,门终于被打开了。阳光强烈到使人睁不开眼,迎面扑来了一股新鲜得刺痛鼻腔的空气。我好象从太空中归来。青年们夹道迎接着我这个凯旋的英雄。而我这个从地狱归来的囚徒,步履蹒跚,象一根黄黄的豆芽。我在寻找我的日夜思念的朋友。我不见王怡,我蓦地觉得我失落了什么。
这时,丽丽从山上下来了,拖着大概挣断的鼻缰绳,昂地一声,挤进了人群,一个劲地嗯嗯叫着,舔着我的手,象久别重逢的战友。我仔细地打量着它,我发觉丽丽瘦了许多,肋骨和髋骨都突出了,右犁眼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白乎乎的一片。我紧紧地抱着它的脖子,鼻子一阵酸痛。突然,丽丽前脚一跪蹲了下来,让我坐到它的背上,它后腿一撑,身子往前一倾,站了起来,驮着我绕到女寝的后面。我顿时明白了,王怡就住在北面的房间里,老远我看见王怡正扑在窗口装着看书在等候着我。谁知这关头,其它的几扇窗也开了,探出了一双双好奇的眼光。我和王怡会意地点点头,四目相对,发现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深深地眍了进去,神色是那样的呆滞、凄惶,好象经历了沧桑。我的心格登一怔,觉得陌生了许多。多少话此时也无从说起。只能怀着疑虑的心情,相互点点头。我们都知道,组建不久的兵团,一切都参照部队纪律,男女之情卡得很紧,连长说我们浙北丘陵是蒋介石反攻大陆的最佳空降地带,一旦男女之情决口,军心涣散,便失去战斗力。再说王怡是排长,红得很。我是个放牛郎,关过禁闭,罪孽深重,让人知道,不是断送了她的前途吗?王怡还可能会落得一个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的“美名”。
可是,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丽丽竟把我驮到王怡的窗口,再也不肯走了。我急得满头大汗,大声驱赶,它无动于衷,干脆蹲了下来。王怡连忙惊慌地吆喝着,丽丽才不解地看看我,又看看王怡,才低着头,向山上走去。
初秋的山乡,举目依然是苍翠如海,潺潺的溪水如泣如诉。晨炊和山岚交织的薄雾,渐渐地在山乡弥漫开了。远处点点的村落在雾中露出了黛青色的屋脊,就象几头逍遥的水牛在戏水。溪边和丛林中的山雀,间息地发出了一阵阵啁啁喳喳的清脆啼呜声。我摸出了口琴,吹起了《深深的海洋》这首王怡最爱听的曲子,那悠扬深情的琴声,久久地在山中回响,仿佛在安慰着一颗受伤的心灵。
这天,我在屋里整整地躺了一天。傍晚,我刚从水库里洗完澡,在房间里换衣,冷不防门被推开了,糟了,忘了闩门。我赶紧转身往湿漉漉的身上套衣服。转身一看,站在门口的是王怡,她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地抵着头,显然她一定看到了一点什么,一反以往神采飞扬的风姿。她手里提了一瓶红葡萄酒,还有一包椒盐花生。
我激动地说:“今天是该庆祝一番!”
王怡笑了笑,十分勉强,脸色暗淡。
我完全忘记了刚才尴尬的一幕,走过去,双手紧紧地捧着她的脸。刚才还是那么遥远,现在她却确确实实地在我的手里。我惊奇地打量着她,王怡大概也刚洗过澡,乌黑的长发蓬松松的,散发着淡淡的朝阳牌洗头膏的清香,月白底子印着蓝色小花的衬衫十分合体,下面穿着一条粉红色的小裤脚棉的确长裤,两条腿显得修长匀称,脚上着一双黑丝袜和一双紫色的皮鞋。我的心突突地跳着,这种完全女性的打扮,充满了少女的丰韵和魅力,要是走在男寝室的路上,王怡的身上一定会射满男同胞的惊羡的目光。
“你太美了!”我简直不相信她就是我的王怡,我能拥有这样美的姑娘。
我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我吻着她嫩嫩的脸颊,吻着她带着姑娘特殊体味的脖子,我还感到在她那丰满柔软的胸部下跳动的心。
“你的心跳得真厉害!”我颤抖地说。
王怡陶醉地闭着眼睛,脸色羞红,剧促地喘着气说:“我不知道!”
于是,我像个初次扒手,心虚地用颤抖的手伸进了王怡的衬衫里,用手紧紧地包着她那坚挺圆润的左乳,我摸到了她的心,她那颗象兔子一样跳动的心。也许她太激动了,浑身哆嗦着,用嘴紧紧地咬着我的肩。
此刻,我真不知道人生是否永恒,宇宙是否停顿,世上还有没有他人的存在。
我有点冲动,一个冒险伴着骚动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我颤抖地解开了她的钮扣,摘下了她的府绸胸罩……王怡那曲线优美光滑细腻的luo体立即涨满了我的视线。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一种完全是触电的感觉,麻醉了我的全身……
“不不,不能,小林,我对不起您!”她第一次使用“您”字,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痛苦地把头埋在我的胸前。
是我的粗鲁?是我想过早地完成男女之间最神圣的结合?还是我自私地想用这种刺激,暂时来缓释我心中长久积淀的压抑?男人啊,自私!
我轻轻地抱着王怡,痛苦地说:“原谅我,我不该!”
王怡抬起了头,泪水把她蓬松的长发沾在腮边,“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您!”她说着,悄悄地从裤袋里摸出了一张纸让我看。
原来是一张入学通知书,北大哲学系。
我兴奋得心也跳出来了:“太好了,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喜事。”我擦干了她泪水,抓起那瓶红葡萄酒就咕咕地喝了两大口。突然,王怡象疯了似的抓着我的手,嘶叫着:“你打我骂我吧,为了这张入学通知书,连长,连长这个畜牲……”
我手中的酒瓶呼地一声掉在地上。这个畜牲,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压着胸中焚烧的怒火,显得异常冷静。我看着这张用王怡的贞操换来的苍白的入学通知书,恶心地正要撕个粉碎,并且还希望得到王怡的支持。可这个关键,王怡却猛地夺过了我手中的入学通知书,痛苦地说:“我已经付出了代价,难道就这样白白地葬送了吗?”
我蓦地象跌进了一口井里,猛地清醒了,我冷冷地对王怡说,“失去了贞操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灵魂。这一纸入取通知书,难道是你人生的哲学答卷?你该向丽丽讨教!”我依然试图最后说服她:“王怡,请您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请您理解我对您的一片痴心!”
“不,这个穷山僻壤,我一刻也无法生活下去了。只要您不嫌弃我,我们仍然可相爱。您说哪!”王怡也作最后的努力,渴望着我的首肯。
我的心彻底地碎了。我无言地摇摇头。
王怡流着泪水,冲出了我的宿舍,沿着崎岖的山道跑了。
我心中空荡荡的,夜空里有一只小鸟凄厉地啼唤着,寻找迷失的归宿。一阵阵山风,激起了水库里的浅浪,沉沉地拍打着堤岸。这时,丽丽悄悄地来到了我的身边,默默地用左眼看着我,又用舌头舔舔我赤露的胸膛,好象在宽慰着、开导着我。我扑在丽丽的背上哭了。
第二天清晨,我刚到食堂门口,碰上了连长,后面跟着王怡。连长神情严肃,风纪扣紧紧地扣着,一派威严正直的风度。他拍拍我的肩说:“小林,今天王怡光荣地到北京去念书了,行旅比较多,你赶着牛套,送一送她到火车站!”
“你不怕我这个禁闭分子玷污了这位工农兵大学生吗?我想,连长你去送一送更合适。”我不无讥笑地说。
连长脸色铁青,脸一沉说:“这是领导的决定!”
王怡抬起头,漠然地看着我。我发现她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额头上出现了细细的皱纹,脸颊也消瘦,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我不禁一阵酸楚,为自己的无情忏悔了,我们毕竟在这个静静的山乡相爱了一场,我们毕竟彼此在火热、纯洁的恋火中燃烧过。此刻,我们彼此心中还有许多话,许多激情被过份的理智锁住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送行,最后一次单独的相处,还有我们可爱的丽丽,这个无言的媒人。是的,该有一个坦然、圆满的结尾。
我默默地走到山上,在丽丽的肩上压了一只辕,架起了拉稻草的两轮车,装上栅栏。我在丽丽的耳边说:“丽丽,王怡要走了,要永远离开这儿了,咱们去送送吧!”
丽丽仰着头,凄厉地长鸣了一声。
王怡的行旅其实也不多,也许是她的借口罢了。我把行旅放在车尾,让王怡坐在车前,背靠着行旅,我坐在车把上,一手拿着缰绳,一手握着竹梢。晒场上的人很多,男男女女,有羡慕、嫉妒,有依依不舍,也有唉声叹气、讽刺讥笑的。王怡轻轻地说:“走吧!”
“驾”我吆喝一声,丽丽踏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地向前走去。
这时,连长跟着车子走到王怡的身边,说着许多冠冕堂皇的鼓励期望的话。王怡始终低着头,我气愤地在丽丽的屁股上抽了一鞭,丽丽终于撒开了四蹄。连长还想和王怡握握手,王怡象碰到刺猬一样缩了起来。
我的心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
山里的秋天是最迷人的,苍山绿水,蓝天白云。无不显示着宽广和成熟,理智而沉深的情调。一阵爽爽的秋风吹来,路边簌簌地飘落着榆树、桕树的黄叶,其中还夹着几点冰冷的露珠。眼前峰回路转,群山变换着山形,远处的山村在淡淡的晨雾中忽隐忽现,一阵阵野菊花的幽香,不时扑进肺腑。清晨的山乡是那么宁谧、美好。一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有丽丽沉沉的脚步声,重重的,象一脚一脚地踏在我的心上。多少惆怅、哀怨、失落的愁思,沉甸甸的,连丽丽也好象拉不动了。何必如此呢,人家要走了,这是最后一次送行了,别再折磨她了。我从口袋里摸出口琴,吹起了王怡最爱听的曲子。我觉得我从来也没有吹得象今天这么好听,这么动人,连我自己也被这缠绵、深情的旋律感动了,一种无法挽回的失落,侵袭着我的心身。这时,王怡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身上,泪珠一滴一滴地滴在我的肩上,暖暖的,仿佛滴进了我冰封的心田。
车站马上要到了,已经在那座小小的山后面渐渐地露出了候车室尖尖的屋顶。
“让我们再吻一次好吗?一次!”王怡紧紧地抓住我的肩,好象在求我。
我此刻象要把离别的痛苦推向高[chao],来折磨着彼此,为了更加刻骨铭心。我冷静地说:
“再见吧,我永远会记住你的!”
“是恨吗?”王怡睁大眼睛哀怜地看着我。
“所有的一切!”我一字一句地说。
到了车站,列车也已经进站了。我便匆匆为她办了行旅托运,送她上车。车厢里很空,她拣了个靠窗口的座位,然后探出了身子,对着我,却又低着头。丽丽也走到了窗口,对着王怡哞哞地叫着,依依不舍地情景深深地感动了我。
列车终于在无言的沉默中启动了。王怡抬起了头,望着我,眼眶里闪着晶莹的泪膜,向我挥动着手。我木然地对着渐渐远去的列车,对着依然挥动着手的王怡,眼前的一切模糊了…
六
山里的秋天,也是多雨的。即使在晴朗的日子,白云也悠悠地挨着山粱浮动着,显得云低天高,沉沉地压在人们的心头,使山里的气氛显得更加幽谧和空寂。
送走了王怡,回来的路上,忽然从云中飘下了阵阵凉爽的小雨,心中徒觉空荡荡的,好像让人掏尽了五脏六肺,没有思绪,没有欢乐和愁思,世界突然变得十分单调,只有丽丽好像在我寂寥的心中点缀了一丝生气,展示了一种生命的存在。
回宿舍后,我整整在床上躺了二天,多梦多魇的睡境,和着淅沥的秋雨,湿淋淋的,冷冰冰的。
也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沉重的霹雳把我震醒了,猛烈的暴雨挟着狂风,恣意摧虐着大地,风掠过屋顶发出了一阵阵尖厉的哨声,远处不时传来格格的松枝折裂声,天漆黑一片,好象不再有白天一样。
突然,我的房门被丽丽撞开了,它浑身湿漉漉地直滴水,眼睛红红的,一见我就用牛角把我往外顶。
这畜牲今天莫非疯了,听说疯牛眼睛是红的,不认人。这个家伙,下这么大的雨,让我到哪里?我一边心虚地喝斥一边往屋角里退。哪知,它火了,在房间里横冲直撞,推翻了我的桌子,踏碎了热水瓶,又用角挑翻了床铺,踏破了箱子,房间里一片狼籍,胜过土匪的洗劫。接着又用角去撞击土打的墙壁,我想坏了,这条疯牛今天要害我的命了。土墙经雨水浸渗,一下子让丽丽撞开了一个头大的洞,风从外面呼呼地灌进来。然而,丽丽又吼叫着对着我,低着头,完全是一付角斗的架势。我不知不觉地退到了门口,丽丽还是一个劲逼上来,并不时地打着鼻喷,好象在威胁我,看来我只能逃到门口淋雨了。这时丽丽却温顺地在我跟前蹲了下来,也不知这畜牲想干什么,我就骑了上去,它就立即向外面走去。
雨下得很大,门前大概已经涨上了水:丽丽的脚下哗哗地趟着水,水即将满上房基,多危险啊,土墙经水浸,立即会变成一堆没有骨子的稀泥。原来丽丽来救我了。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完全象浸在墨水里,四野哗哗的流水和滂沱大雨,把整个世界似乎都要陷没了。
这时,丽丽把我驮到了高高的水库坝上,又马上返回到黑夜深处。一会,接着传来了沉重剧促的牛蹄声,橐橐地朝大坝走来,走近了,我隐约发现五条牛全到了,它们并列着,齐刷刷的,我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忽然,我只听见远处传来了扑咚扑咚的沉重瘫塌声,一阵间歇后,紧接着是巨大的房屋倾倒声,连水坝也微微地震颤了。
啊,是我的房屋和牛棚倒塌了,我暗暗地感激丽丽,多亏丽丽,要不是它及时相救,我此刻也就成了那间屋中的鬼了。我紧紧地搂着丽丽的脖子。
大雨还在不断地下着,我冷得浑身发抖,黑漆漆的天色渐渐地淡了一些,好象让暴雨洗得褪色了。这时,我从暴雨中隐隐地听见了大坝里传出了可怕的流水声,水声不大,却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击力。不好,大坝上定发生了漏洞。在这样大的压力下,这个洞不消多少时辰,便可以马上崩溃。这蓄水几百万立方米的水库,将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毁上千亩粮田,荡平千村万户,生灵将要遭受浩劫。不好,危在旦夕,我立即骑上丽丽,拼命地朝山下跑去,报告了指导员,我又马上返回大坝,听见流水声越来越大,訇訇然,象山风猛烈地通过山洞,来势十分凶猛,不时夹杂着被冲塌的泥块落水的声音。
情况危在旦夕。
幸亏指导员、连长,带着全连青年上来了,还有附近闻讯赶来的农民,拿着铁锹、铁钯,纷纷涌上堤坝。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雨小了,可通往水库的各条山沟溪水,浊流汹涌,象一条条巨龙,张牙舞爪地冲进了水库。水库的水在猛烈上涨,大坝中间已经出现了一个大约直径如脚盆大的洞,洞口在逐渐扩大,汹涌的浊水象逃命的野兽,呼啸着,打着旋涡,从洞口涌了进去。一向十分镇静的指导员脸色有些苍白,除了对扔装泥的草包的青年喊着“快快”的催促声,便没有别的语言了。
我从指导员的脸上看到严峻和残酷的现实。
一只只装泥的草包,倒进洞口,象老虎吃蝴蝶,只翻了一个水花,立即不见了,多么可怕!
这时,连长走了过来,脸色象铁板一样青冷,眼睛却象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他一边命令打桩,一边向人群呼喊着:
“不会游泳的,向两边高坡撤,其余的人跟我来!”
说着连长对着打下的桩头,猛地跳了下去,抱着桩头,这下,连长在水里产生了强大的阻力,桩头被冲得格格发响,千钧一发之际,他惊呼着:“危险,不要下来!”
眼看木桩和连长就要冲倒了,连长即将要成为这个魔鬼的美餐,不知是出于担心还是怜悯,我身边的丽丽昂昂地悲鸣着。我恍然大悟,丽丽,对,牛,这个庞大的身子也许能堵住这个魔鬼的利嘴。没有时间再作过多的考虑,我赶快把丽丽赶到溃洞的上面,对大伙说:
“来,把牛推下去!”
这时,十几双手,用力把丽丽推了下去,接着又立刻将其它的牛一条条推了下去。
我忘不了丽丽最后的一声凄厉的悲鸣,我忘不了丽丽最后一眼看着我时那种依恋和感伤的目光。霎时,牛落在水中,激起了巨大的水浪,倾刻被强大的水流冲进了洞里,顿时,急湍的水被截住了逃路,于是,石头、泥草包倾进了洞中,洞终于被堵住了。
堤岸上一片胜利的欢呼。被惊动的黎明,疲惫地睁开了灰白色的睛睛。
我默默地走到山坡上,含泪采了一束白色的栀子花。迎面碰上了浑身湿漉漉的连长,他有点猥琐,看着我:
“我应该给你记上一功。”他说着,伸手想跟我握手。
我淡淡地说:“遗憾的是你不是一条牛!”
我想,动物是人类的朋友,特别象丽丽这样的朋友。然而,有时却又有着残酷的分界线,这是多么不公平啊。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感伤地来到水库边,用王怡爹留下的碎花图案的手帕,扎着栀子花,安放在丽丽葬身的水边……
我举目四望,雨后的群山是那么的干净和空寂,似乎没有发生曾经有过的一切……
-全文完-
▷ 进入柳岸晓风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