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滴落
友乏直、缺谅、亦不多闻。我们在九十年代中期,未及弱冠,便开始为人师。
然几年辛劳,事业、生活都无多大起色。蔚蓝天空下,仿佛只剩我们两人灰色身影在蠕动。依然早出晚归来回奔波数十里路,每天重复着千篇一律的事、千篇一律的话,不知如何挥霍扔了遍地的时光。
我家与友隔望一道田埂。晚饭后,照例要与他进行烦腻得近乎暧昧的会面,我自嘲为相亲。其实并没有什么重要事可说,惯性使然!我们儿时就同班,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填志愿,又一起毕业。熟悉对方,就像熟悉自己。我们的共同语言是下棋。盲棋。友的父亲则摊开棋盘,依着移子,做裁判。友曾在全县教育系统棋赛中,以不败的战绩夺冠,在本地小有名气。我只能陪练,陪他复盘,陪他打谱,陪他研究残局。友偶尔让我一局,亦喜不自胜。双方筋疲力尽罢战后,箫声又成了我们共同的慰藉。友说三年笛子,九年箫。从未见过他苦练过演奏技巧,但那清凉箫声,淅沥滴落,分明听得我凝神销魂,接而涕泗横流。友对音乐的悟性,使我惊奇。更何况他是用心在演奏,何须九年成器?
友的破床置在歪斜的木阁楼上,楼下是猪圈。疲倦的我,独卧破床看黯淡星光,呆想着自己那些太小的事,叹息一声,又轻轻的丢在心里。待楼下“嗷嗷”的猪困极了,我尚睁眼望天,一直熬到天边漏出一线曙色。
若天色尚早,我有时会借着星辉回家。友偏头睨一眼。走了?又兀自端起长箫,吹走幽咽似水的长夜。凄婉的箫声,每自背后追来,更让落寞归家的我颓唐不堪,常忍不住叹惋逐渐远逝的书生意气。
那时的友,每天放学归来,在屋前高大柿子树下吹的是欢愉的音调。友的指法还显生硬,但我和大家都喜欢这种无忧的旋律,谁都不嫌聒噪。临近收割时节的晚间,流水般箫音会盖过稻田单调的蛙鸣,劈开清凉晚风,铺在空旷田野,在静谧夜空里氤氲开。天籁之音突降,纵使再多的疲劳也被稀释掉。我常常在此时独坐自家楼上,看着广袤的银河入神。感觉前面要走的路宛如天空般开阔,忧郁、失落只不过是暗夜中稍纵即逝的流星罢了。而今,那些憧憬过的诸如三年成才,五年出名的宏愿,却被锋利无比的时间悄悄阉割。
剩下的只是无尽的暗夜。
五年后,我将外调他乡的消息告诉友。他无丝毫喜色,没有一句祝福,整个下午沉默了,坐在门槛上呆望着蓝天。直到我回去,他才把李叔同的《长亭送别》幽然奏起。颇有点“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的惆怅意味。别后十多年间,他去看过我一次。我仅在年节匆匆回家时与他稍有来往,想促膝长谈反而不知从何谈起,连记的电话也是他原来告诉我的那个。夜深时,还能否听到他的箫声,箫声还淅沥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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