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人生是一场盛宴,终有散席的时刻。酒酣情尽,相约再见,尚有不舍,何况是中途离席!无法握手告别,不能预言再见,一瞬间就这样阴阳两隔,怎不让人断肠!
三天守灵,一夜送马,鞠躬如仪,哭声泪光,一切都随着最后的一缕轻烟,飘散而去,不见踪影。只是夜深人静时刻,仿佛仍感到你的身影犹在,你的话语犹闻。方知所有这一切都未结束,你的离开只是一段思念的开始而已。
从9月13日到19日,这整整一周的时间,你就在我的身边。从白天到夜晚,从夜晚到白天。开始的几天,尚可进几口米粥,喝几口白水。虽多数时间昏睡,清醒时也聊了不少。输液结束后,我总会扶着你伸伸胳膊,你仍活动自如。擦脸刮胡子后,有时让你攥一下我的手,还能感到一股力道。后来三四天,也并没明显恶化,进食已经很少,也无所谓再少。唯一的变化,就是你终于接受躺着用尿壶排便,而不再坚持坐起来。其实这未必是恶化,而该说成是一种进步:减少了陪护的难度,减少了自己的痛苦。毕竟每次坐起躺下都是一次战斗。记得有一次小便完,你还跟我开玩笑说,婴儿要让大人擦屎接尿,老了还要这样,人生就是一个这样的循环啊。
从这一周的情况看,总觉得那最后的时刻还很遥远。总觉得,春节不好说,元旦肯定没问题。因此在你一再催促下,不得不于9月19日离开。
却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变化竟这么快。23日在班上接到妻子短信,说已下病危通知,上了监护机,怕也就这几天了。自己先过去了,有情况再通知。没想到刚过一夜,第二天上午就接到了噩耗。
惊诧之余,不得不接受,也许这其实就是你的愿望,既然一切必然,早比晚更好,未尝不是解脱,因为你到最后都这样明白。而我也理解你的,人已没了,接下来的一切,纵不是糊弄鬼,也只是演戏给人看,能免的就都免了。从此,我知道你再不需要别人照顾,需要的只是一份默默的祈祷。
然而很快接到老妗子亲自打来的电话。说自己是老舅最喜欢的人,但凡可能就来再送他一程。知道工作忙,不必今天来,赶在后天火化前来看一眼就好。话没说完,两端已是泣不成声。于是知道,人终归要活在传统里,送葬也是作为后人不可推卸的责任。
于是,请假买票,短途长途,车马劳顿,赶到的时刻已夜里九点。匆匆来到这个熟悉的小区,远远看见黑暗里一盏灯高悬奠字,不算宽阔的楼前空地,此刻变成了花圈花篮组成的甬道。只是此刻没有人流熙攘,只有幽静。
家门敞开,你就在门里看着我,就像往常那样,只是多了一副黑框。等深深鞠上三躬,迎来一双儿女,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才明白一切是这样不可挽回。
然后就知道了你的最后时刻:23日下午开始恶化,到晚上加剧。几次心率超过200。遵照你以前的遗嘱,并未安排急救。医生来过几次,也只是注射帮助减少些痛苦。到24日早晨,就在阳光照照到窗口的刹那,你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安详而去。
夜更深了,闪烁的烛光,将你的脸照的跳跃起来。仿佛就在这灯影里,你随着这缕香烟又来了一趟。
你出生于194年2月15日,那是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在五个兄弟姊妹里,你排行最小,却并未被娇惯。你家世代行医,爷爷算不上进步青年,却是开明人士。因为他自己是中医却让儿子学了西医。而那时西医在中国还是新事物。于是,你父亲很早就靠这身西医技术,在当地小有名气,虽然这名气带给自己和家族的,未必是好运。
1947年,当地驻军的国民党团长照到他,说现在兵荒马乱,正需要你这样的医生。我给你填张表,就算入国民党了。你给当兵的看病,我们军队也不为难你。父亲想,反正是看病,百姓和军人一样。有部队做靠山少些麻烦,也不是坏事。就稀里糊涂的答应了。
然而世事难料,三个月后这里解放,共军来了,国军败退。这种变化,其实对老医生并未带来多大影响。他仍和以前一样,不管是士兵还是百姓,到他手里都是患者。就这样一直干到全国解放自己终老。说实话,47年的那三个月,他没领过一件国军的服装,没拿过一分国军的工资,他和国民党的关系,只是在档案里留下了一份国民党党员的纸片而已。更现实的说,47年那三个月他也许收治过国军士兵,但肯定不如后来的二十年里他收治的共军士兵多。而47年国军团长给他的好处,自然也抵不上共军战士给他的感谢。但这一切都不能替代那份档案的份量。所幸老医生在世的时候,对这些并没有多大的感受。
老医生给自己最小的儿子取名叫英。看着小儿子一天天成长,少不了耳濡目染一些医学知识。等到少年初成,更是经常出入病房,承担起助手的责任。及至年长,更送到华北医专深造,一心希望将家族从医的重任寄托在他的身上。
英也不负众望,三年科班培养,更是如虎添翼。那时节,人才匮乏,百废待兴,不少同校生毕业就被分到部队医院,担当重任。
可就在他毕业分配的时候,那张早已被忘记的国民党党员的家族档案,却被翻了出来,以至于成了他永远的历史问题的起点。眼看同学们有的到301医院就职,有的到海军总医院高就,他自己只好默默接受分配,到一个县级医院南宫混饭。
然而,这种抱怨并没维持多久。这里尽管条件简陋,但病人却不少。很快他认识到,有病人就要有医生,没条件更要看医生的手段。对一个医者来说,庙堂和江湖,都是一把手术刀。
这样几年下来,从实习医生到住院医生,很快成了手术主刀。在手术台上一次次磨练着,也提高着。在领导看来,这个出身不好的医生,根本不会有前途。然而在病人眼里,他往往成了再生的救星。好在患者的脑门上并没有写着朋友敌人国军共军的字样,虽然入党无望,提拔无缘,但看着病人依然找上门来,依然乐此不疲。
就这样一干就是十年,在当地小有名气。然而谁能理解他离家千里,夫妻分居的难处。一直到1981年,才克服重重困难,调到市一医院,勉强解决了这人生最大的难题。
初来乍到,他没有一面主治医师的金字招牌,只有一个沉重的家庭负担。就这条件,要在这人才济济的新天地立足,难度可想而知。刚来的一个月,他几乎天天上手术台主刀。最多的一次一天做了七台,连续工作18个小时。这既是领导的安排,也是他自己的意愿。一个月下来,配合的医生护士麻醉师,开始重新认识这人新来的医生,造次诠释什么叫干净利索,大胆谨慎,熟练细致!
就这样,尽管医院领导不会来,但总也能听到一些口碑。当然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度,那压力是无形的。入党无望,主治医师资格不好办,但可以明确以主治医师资格使用,并给予主治医师的待遇。而就是这点好处,也表示理解万岁,更好的工作奉献。虽然,他还要一次次的看着昔日的同学,一个个成为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
十年动乱终于结束,压了半辈子的政治阴影也终于消散,这更激发了他的干劲。靠着几十篇学术论文,两部学术专著,更有说不尽的成功手术的案例,1985年晋升为副主任医师,1990年晋升为主任医师。1991年被市政府命名为市级第一批名医。之后,更成了省外科学会常务理事,省科研成果学盟会委员,省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专家等职。同时兼任市医学院兼职教授,那一段时间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我也就是在这一段时间和他相遇的。那是1983年,我和他的外甥女开始恋爱。那时候她刚毕业,分配到同一城市的另一家部队医院上班。也许是看在晚辈从医的角度,他对外甥女多有关照。这样有时候我们两个也到他家里拜访帮忙,从而有机会更近距离的接触他,了解他,认识他。以至于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段时间里,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楷模,不管是业务上,还是人生里。
说实话,初识老舅,有点害怕,一脸严肃,不苟言笑。偶尔拜访,很少在家里见面。难得一次吃饭,也很少同桌而坐,总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
要说印象较深的几件事,一个是他晚上伏案写作的样子。旁边总摆着很多资料,外加一部大字典。要知道他学的是俄语,而现在却要看英语资料,难度可想而知。。
另一件事也让自己和他有了些交集。那段时间单位引进外国设备,要翻译大量外文资料。也就常将一些东西带过去和恋人一起干。这事后来就让他知道了。再后来有一次他写论文时就叫我过去帮着一起看,甚至后来有一次他还让我帮他翻译了两篇医学资料。虽说隔行隔山,但大致意思纵是翻译明白了。这事对我显然没留下坏印象。因为到后来我俩结婚时,老头也没反对,还给了一份贺礼。再到后来从妻子嘴里知道老头对我的评价是,长相一般,身体素质还可以。不会说话,心肠还算不坏。
虽然这样,但他在我们面前,也一直没改变严肃刻板的印象。而且慢慢的也知道他其实不仅是对我,就是对下属也这样严肃甚至严厉。
有一次不知是为什么事,我到病房找他。可他正在查房,我只好偷偷跟着他串了三个病室。说实话,身后跟着十几个白大褂,别人只有汇报安排听令,他自己却是交代命令斥责。那份威严,真的让人羡慕。可在第二个病室,他的面色变了:也许某个医生做错了什么,他很严厉的斥责着,以至那个女医生眼圈都红了。回头和别的医生提起这件事,他笑了,说这样的事并不是总会发生,一定是老头看上这个医生了。只有看上了,才会严厉对待。只有严厉对待了,才会提高啊。
他对自己的家属和下属严厉,对病人和病人的家属却不这样。有一次拜访刚好碰上家里来客人。说是客人其实是老农,因为他身边放着一个很土的鱼鳞袋,很明显里面是一袋花生。一开始以为是老家亲戚来串门,后来听话才知道是以前的病人专程从外地来谢恩。老舅和这老农有说有笑。问家里种地收成如何,老农说今年花生可丰收了,老伴一定要我送你一兜尝鲜。老农说自己赶上一个好医生,都说治不了的病,如今却全好了,怎么谢都不为过。老舅说百姓治病不易,有一分希望就要做十分努力。最后老舅留老农在家吃了饭,临走还送了两瓶酒。看那样子,这老农真像来老舅家串门的老亲戚。
再一次,家里来了一对新人,当时老舅不在家,他们就和老妗子说话。话里知道新娘子也是老舅手下的病人。新娘说自己是农村的,几年前被车撞了,当时尿血厉害,就来这儿就医,检查后说肾撕裂,大夫要安排手术。但家里拿不出几万元押金,当天就没做成。第二天老舅上班,看了病历,又做了几项检查,跟她后说,不用开刀了,咱保守治疗吧。结果不到三个礼拜,就痊愈出了院。你看现在全好了。这不,刚结婚,父母就坚持让带着新郎来专门看望恩人。
后来老舅回来了,对他们感谢的话一点都没回应,只是说我没给你开刀,你是高兴了,可医院却少赚钱了。你感谢我,也替不了医院对我的批评啊。老舅的话说的很突兀,到底我也不知道这是玩笑还是真事。
现在想没准这还真是真话,而老舅做的累死这样的事,一定也并非只这一件。自然他受到的批评,也绝对不止一次。而这,也许正是他一直得不到提升的原因呢?!---这位在病人眼里的恩人,在同事眼里最有资格的副院长,最大只做到了大外科主任,直到退休。
按说一辈子忙于事业,退休了正是颐养天年尽享天伦的时候,他却依然不肯休息。有一次他回老家,顺便拜访了当地的县医院。那里的硬件设施还可以,软件质量却不尽如人意。他就有意到那里去帮一把,双方一拍即合,院长委任老舅担任常务副院长。就这样,老舅很快联络了一批以前的老同事,十几个人一同前往。走前他跟大家说,咱们这事,大了说是支援基层医院建设,为百姓送医送药。小了说就是为了大家挣点钱。但有一条现在就要说清楚,那就是谁都不能挣昧心钱。
就这样,拖着年迈的身体,老舅又开辟了一片新领域:从规章制度建设到人事制度安排,从疑难杂症会诊到医疗纠纷调解,这些大事小情都成了他分内的事。当然他更多的时间依然是手术台上的主刀。靠着这把手术刀,不仅给他赢来的荣誉,更为医院迎来了远处的患者。而有了更多的患者,也就有了医院的新貌。又是十年过去,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诊所,居然挂上了甲级医院的招牌!而他自己却终于倒在了手术台上!……
……
在凌晨的钟声敲响的时刻,我也从沉沉的时空里回转过来,时间又到了为逝者送行的时刻。女儿和姑爷们,在祭台前点燃起一把把纸钱,祭台上的老舅却一言不发,只在相框里严肃的看着。不知道,此刻的他是在忙于自己两天后飞天的安排,还是在挂念医院尚未安排好的手术?
不管是什么,很快就天亮了。接下来的两天,是一排排络绎不绝的告别的人群。其中有市一医院的领导和同事,有县医院的老板和朋友,有附近熟识的邻居,也有远处不自报家门没人认识的陌生人。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和医院打过交道,都对这个拿了一辈子手术刀的人敬佩有加。看着他们一个个鞠躬完毕,就能肯定这一点。等听到他们和家属说话,就更理解了鞠躬之外的惋惜:老头是好人啊,他本该再活十年啊,他是被累死的啊。……
接下来的追悼会和遗体告别,说不上隆重,却出人意料:戴孝的家属也就二十来个,祭奠的外人却不下百人。遗体旁,自己作为家属的一员,默默的守着。那个那么熟悉的人,现在就躺在旁边,是那样陌生。而一排排的陌生人,严肃的站着,一次又一次的鞠躬,一次又一次的落泪,好像他们跟他是那么熟悉。这实在有点诡异。
只是在走出灵堂的一刻,突然有些明白了:刚才随着炊烟飞走的,其实只是他的肉体,而他的精神,则长留在了那么多人的心底。也许自己说的一切,都未必是老舅的心意,还是用悼词作为对他的这份思念的总结吧:
各位来宾、各位父老乡亲:
今天我们大家齐聚在此,怀着沉痛的心情悼念x英同志。作为一名一生为他人服务的医生,这双曾为无数病人解除痛苦的手,如今终于可以休息了。这颗曾为多少患者操劳的心,从此终于可以安歇了。
x英河北新城人,1941年1月1日出生,2013年9月24日去世,享年73岁。他早年有志医学。毕业后在南宫工作,后到保定市一医院,以主任医师职称直到退休。历任市一医院大外科主任,市第一批名医,省外科学会常务理事,省科研成果学盟会委员,省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专家等职。一生工作在临床一线,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光。
在市一医院的三十多年里,赵英同志十分注重医学研究,在总结医疗经验、探索医疗技术方面,做出了突出成绩。发表论文数十篇,著述医学专著二部,获科技成果奖多项。同时他更注重提高实战技术的应用,总是用一台台近乎完美的手术,为患者解除病患带来欢乐。靠一身高超的技术,他是医院的骨干。用一副医者的品德,他是同事的楷模。所有这些,患者和家属不会忘记,同事和朋友不会忘记,亲人和晚辈不会忘记,这些都将留在人们的记忆里,直到永恒。
x英的一生,平凡又辉煌,短暂又永恒!他追求真理,挚爱医学。他淡泊名利、兢兢业业。他对病人的疾苦感同身受,用仁爱之心对待患者,用精湛医术服务病人。他的一生,无不体现着医者的风范。
缅怀赵英同志,他是这样平凡而又优秀。他是家庭的脊梁,子女的慈父,晚辈的良师,家族的荣耀。他的魅力将永被怀念,他的恩泽将长存世间。生如夏花之灿烂,逝如秋叶之静美!让我们一起,祝愿赵英同志,乘着秋风的翅膀,一路走好!
......
又是一天过去了,眼前和脑海里依然是老舅。于是就再次肯定,老舅真的没走,他的离开只是我思念的开始。
于木鱼宅
2013-9-27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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