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渐潜下西山,暮色慢慢铺满了天空,村子里升起的炊烟也没入了暮色,电灯开始聚合。
林子送完一天里最后一个客人,骑着摩托车回家。乡间狭窄的公路布满黄尘,摩托车后面扬起一片浓雾,如同祥云瑞兆神女欲来。沿路有死寂的蝙蝠为林子作伴,在天空盘旋而去,宛如弹出去的一颗黑石。
村子西东面有一条河,北南面也有一条河,汇聚于东面,可谓三面环水。林子家落在村子东面的半山坳,南北河把他家和村子分隔开来。从河水汇聚大约行驶五六分钟就能到林子家。河水在夜里如一条弯曲的白绫。又如一台收不到信号的收音机“哗、哗、哗”地响个不停,时常能把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淹没掉。
林子远远的就看见了房间那个电灯亮着,在黑夜里显得更加刺眼,窗户上飞了一些如蚂蚁一样的飞蛾。林子照旧跑去旁边的小竹林里,彷佛要把自己也掩藏在黑夜中。林子不敢点燃香烟,怕红红的烟头泄露了自己。天空泛着一点亮色,山下面的村子一片黑色,只能看到山与天空的分界处。风吹着松针,簌簌地响着。
约莫半个小时后,灯熄灭了,林子再次把视线落在屋子,思忖了一下,就推着摩托车回去了。在寂静中咀嚼饭粒,擦拭身子。然后回到房间,爬上床睡觉。也许女人已经睡着了,林子没有去恶作剧地惊醒女人。林子望着窗子摇曳的树影,慢慢变得模糊,沉湎在对女人往昔的思念,这是很痛苦的事,但他必须借助绵绵不绝的冥想才能进入睡梦。他回忆女人初来时的温柔与体贴,房间弥漫的温馨气息。这种美好的感觉一直留驻在他心中。
天还没亮的时候,女人就被咚咚地响声惊醒,下意识的伸了一下腿,踢到了林子的腿。女人睁开惺眯的双眼看到林子睡得正香,才把视线伸向窗外,下起了大雨。又闭合双眼睡去。
天渐渐亮了,雨也开始停了。屋子旁的树叶上结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土地里泛起一股刺鼻的泥土味道。已经有一个月没有下雨了,地里都干旱得快要裂开,禾苗趿拉着脑袋像秋天里的倦柳残荷,让人揪心。在天色完全放白以后,林子家远远望去就像是树杈上的鸟窝。
“骗子,快起床。”女人带着不屑的怨气跟林子说。
林子如往常一样,“我从没骗过你。”
“你从没骗过我,你自己想想,当初,当初你是怎么把我骗上你家的?”女人迅速睁开眼睛瞪着林子。“哦,村子人说你家家境殷实,谁知到了你家以后才发现,除了那个摩托车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他妈的都是一些骗子。”
林子看着发丝凌乱的女人,沉默了一下,想起了当初追求女人的情境。
女人出身在另外一个乡村。女人的亲戚给做媒,都说林子家有钱,祖上是地主,又买了摩托车。在九十年代家有摩托车在乡村来说确实是件轰动一时的事件。女人就在别人的浮夸中幸福地走进了林子家。
“你不说话了?你不狡辩了?哼”说完,女人呷了一口放在床头的水。“我每天在家帮你喂鸡养鸭,帮你下田上地,你去哪里了,骑着摩托挣了几块钱回来。”
“那你也不应该......”林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什么。我不什么。你说啊。”
在林子和女人照例的争吵中,两人不悦的起床。又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的做饭煮菜吃饭。
吃完饭,林子启动着破旧的摩托车去乡里,“嗡嗡嗡嗡,呜...”排气管挤出了一股浓烟,“嘻嘻..嘻..”又开始了一天的接送客。女人在家望着窗外的大山,听着屋后的山泉。
雨后的村子,沉寂在翠黛中。林子沿着黄泥路车子碾过的地方走,旁边的禾苗又竖立起苍绿,随风荡起一股股绿波。林子去村里接老黄,老黄说是要去乡里取钱。前几天老黄儿子从外地寄了几百块钱回来,说是买农药杀虫。村子在缕缕青烟中,慢慢恢复了生机。
“林子啊,我说,你也要说一下你婆娘。在村里,我老是听说你婆娘在家偷人。”老黄苦口婆心地从后面跟林子说。
林子搞了个急刹车,叽地一声尖叫,车子停了下来,两人身子急促地向前倾斜。林子回过头说:“没那么回事。她只是有点抱怨,抱怨我虚假的殷实。抱怨我没有外出去挣钱。”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老黄说,“凡事都不会空穴来风的。你最好警惕点。”
“我晓得。”
接着又启动了摩托车。
“哎,你婆娘会不会是扫把星,她来你家,你三爷和三娘就相继老去。哎。”
“没有的,年纪大了,没办法的。”
“你三爷三娘也不容易,老来得子。”
接着是两人的一阵沉默。在村里,就老黄对林子比较好了。其他人基本都是面和心不和,总是在外面造谣。兴许是林子祖上太欺压人了,没有给后世留下活在村子的余地。林子家也是中道衰落,在六七十年代基本上都是一样,林子爷爷被拉去村子河汇聚口,绑在古老的樟树上,枪毙了,因为他曾经是地主。林子从小被父母宠,没做过什么农活,所以也没有练出力气,柔弱一身,只会开车。
到了乡里,老黄给了钱就去街尾的银行。林子把车停在破旧的供销社前揽客。一天林子也能招揽很多的人,送临近村子的,边远村子的。只有在送客的过程中,林子才感觉到活得踏实。
天色黯淡,林子又要往家赶了。
如旧,看到房间的灯亮着,林子就躲到屋子旁边的竹林,直到灯泡熄灭。虽然显得有点急促不安,还是不想去打搅女人。林子坐在竹林,不可思议地点起了一支香烟,又拿狭窄的手掌挡住红红的烟头,吸一口,吐一口。在吸吐之间,不懂掩藏了多少愁苦。
眼色慢慢模糊。那天林子高兴地骑着摩托车回家,那天也是林子第一个发现摩托车可以送客挣钱,正好也挣了当时半天的工钱,特意买了女人爱吃的杨梅和猪肉。林子远远地就看见房间亮起了灯,如同山中的萤火虫。林子加大了油门,快到家的时候,林子听出了声音的异常。除了流水声,风声,虫鸣声,好像还多了女人异样的呻吟声。林子傻眼了,手中的杨梅和肉同时掉在了地上。握紧了拳头,想冲进去。浑身颤抖,大汗淋漓,低声唾泣着,来回不停地走动思忖,该怎么办?怎么办?女人心意已走,进去也没用,进去把事情弄大到时整个村都知道对自己也没有好处。倘若不进去,自己的女人被别人享受这种滋味古来就异常难受。垂下头,将脸埋在两只手里,剧烈的颤抖起来,就像一个刚从恐怖事件里逃出的幸存者。急得头毛大汗,挥拳之际,林子醒来了。林子用衣袖擦拭了额头的汗水,又想起了那晚林子过了很久才回到家,女人没有理他就独自睡去。林子第一次独自一人咀嚼饭菜,洗澡,睡觉。林子爬上床,朦胧中仿佛闻到空气中飘着还没有散去的金属腥味和略带荷花清香的女人下体味。林子屏眼里的泪水,侧身睡去。从那以后,林子但凡看见房灯亮着,林子就不回家,就在旁边的竹林呆着,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习惯。听着松琴,听着鼓臊的土蛙,听着数也数不清的虫鸣和潺潺河流,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思索着解决的方案。
林子吸完一支烟,又点起了一支烟。吐出了烟圈,也吐出了心中的压抑。贫贱夫妻百事衰。到底是欺骗的缘故,还是贫穷的本质?
村里也经常有人背着林子,绘声绘色地叙述女人怎么偷人,叙述她怎样度过一个个夜晚,怎样守着窗户打发日子。而老黄面对林子时,总有种面对不幸之人的窘迫感。
林子时常在睡前要打量一下女人,仿佛女人就是家里一个他权衡是否要卖掉的首饰。可是那股温柔与体贴总会把林子这种想法掩盖掉,让林子回到梦乡。
两年后村子东西向和南北向都铺好了柏油路,安放在山脚,熠熠生光。林子也送了两年客,又卖了一些祖传首饰,狠心买了一辆微型车。在微型车开回村子的时候,又如当年摩托车开回的时候,村子像炸开了锅一样,引起了一阵轰动,仿佛此事也是村志里面隆重的一笔。村子先前对他冷漠的人,脸上也浮起了一朵红云。
当晚女人,特意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抹了一点劣质的茉莉花香水,做好了饭菜,拿出两个洗得清澈亮丽的玻璃杯和刚买的一瓶酒,刻意把房间的灯熄灭,刻意等着林子回来。
林子照旧回去,看见女人的举动,让他吃惊。
“快坐。”女人招呼着林子,如同当初一样的温柔与体贴,彷佛已经隔离了很久。
林子注视着女人的皮肤,注视着女人的头发,还有眼睛,女人眼睛中充满了对林子的欲望。女人给了林子一个杯子,一起啜了一口酒,向林子投去嫣然一笑,然后过去搂着林子的后腰,咬着林子的下嘴唇,直截了当地说,“也许,是我想改变生活。”
时光流逝,他们慢慢消逝完桌上的酒菜,床上又响起熟悉的响声。
后来,女人就跟着林子收钱。一起出去,一起回来。
林子那段房灯的事情,始终在思忖,又像当初一样始终没有让他在女人面前青筋毕露。
兴许是女人的一种动机,又兴许是真有其事。但事情已过,也如河水东流,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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