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铜色的传说在老者章今柱眼中不仅壮丽,就算骀越了几千年之久,也仿佛觌历在昨天。而紫赯脸的老者在传说眼里,他就是一个不倒传奇。
很久很久以前,女娲炼彩石补天后,想找散带蘅门之处休养生息。途经太行山一处名曰“涵壶岭”的不名之地,只见幽谷传音,紫烟叆叇。岑山峻岭,北峰南水。群雌粥粥,凤驰鸾翔。隐约之隙龙形虎态游曳巉浜之上。徜徉其间顿生眷意。于是她想划地为凭厝埋信物。不料在脚下却挖出另一位神仙的证物,憾之不已。但幽山妙水的诱惑使她心生偲计。遂将脚上的一只绣花鞋脱下,将那证物放于鞋中掩埋于原处。次日山神顾临,二神发生争呲,各不相让。山神想以信物为据,不料揭土之后,自己当初潜埋的信物却套在女娲的绣花鞋里。山神理屈,法力又不及女娲,只得侘傺而去。女娲绝壁飞锁,悬山荿庙。济世度人,香火遐尔。自始盘踞于此不曾转徙。
章今柱的爷爷翘着山羊胡跟他谝嘚这故事时,他的骨缝里压根就没妄想过,这只是一个传说。因为那一串串的传说就像一串串的冰糖葫芦,亶酸亶甜,被他啖之殆尽。如今花花白白的山羊胡跟画相里的老者一般长短时,章今柱确信他就是画相里爷爷的化身。除了古原色的相貌,连陈黄的历世都粲然而同。他生来没亲见过奶奶长什么模样,而他的孙子出世时。媳妇已魂归九阴。
章今柱不厌其烦地跟儿子们宣讲过的故事,再拿来给豆芽大小的孙字辈讲。豆芽们不耐烦了,他就磕一下小脑瓜:我亲眼见过,怎能有假。
小孙子眨眨眼:您才七十多岁,怎么去了几千多年前的地方。难不成您学会了穿越?愠怒的老头又一个弹指上去:小兔嵬,我说见过就见过,哪来那么多的纠缠。你曾爷爷的爷爷亲口跟我讲的,这不会有假了吧!
望着令人恐惧的活化石般的手指,乳雀般跃跃欲飞的小孙子半信了。半不信的是米棕色画纸里曾爷爷的爷爷是如何亲口告诉爷爷的。
娲娘娘宅心仁厚,接济天下,有求必应。却也应了一句“看远不看近”的谔言。与涵壶岭一山之隔的归元村,究其年代不在女娲庙之后,即使仙庙里的香气能随风飘裹到那里,却因它的普实和无为,千百年来不被娲娘娘看在眼里。难为外人道尔。
天上不带挂老阳的上午,有棵梨树不阴不阳不东不西地垂首在二进院的甬道边,透过疏密茵绿的叶子和黄绿色的椎果朝里望去,高高在上的堂屋房门大展,章今柱正悠闲坐在一张优质竹木太师椅上,品啜着大儿媳沏好的大碗粗茶,操一把齐崭崭向后背去的花白过耳毛发,将一顶黑色的像女人饱奶的帽子扣上去。随后又捋起从下巴漫瀑到胸前的山羊胡。
让他标炳汪洋的是五个儿子六个女儿都很听话,孝顺体贴的儿媳妇让他满意,乖巧可爱的孙字辈们最让他心气儿十足,踌躇满志。不要说那些远远近近的本姓族人,便是其它的唐、薛、杨外姓族长们,掂掇屁大的事都要过来跟他打声招呼。务本力穑,自固山中,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只是本村郜老六的一句话给他搅得心忉绪愁。虽然这和本人没有直接的利益纠突,却使身为章门族长的章今柱不敢轻觑。十年前政府号召凿开的横亘在半山腰里的,用来灌溉旱田的漳北大渠,就已经触动了地气和龙脉。如今政府又凿通了穿山钻岭而过的东西四、五号遂洞,更是让他懊恼非常,这将意味着笼罩在归元村上空的“龙气”和附着在归元村地藏中的“筋脉”被截断而成为死筋绝脉。
虽然看风水的对补救之术有如神授,但他亲自办置了那些可怪的药具之后,反觉得跟演皮影戏一样逗趣。麻烦能像一颗面痣被拨除那样简单吗?
章氏一族能穿越浩荡的前朝古代进化到今天,哪一届章氏族长们不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站在归元村的风口浪尖上替章家遮风挡雨,指点迷津。而非望秋先零,自扫门前残雪。耳聪眼明、腰板朗拨的章今柱更是鸡群之鹤,除了将家事缜理得入丝入扣,也每每将上门求托之事办得井井有条,挑指称是!国家兴亡,江山更易之事他可以不闻不问,楞不叽和章氏家族扯上了勾联的人事儿,他都要一撸到底,决不姑息。
“滋溜”一声响过,老者的喉结像母鸡下蛋似的努力着,“咕嘟”的一声,好比邻舍茅厕里扔进了石头。紧接着从嗓子眼里翻腾上来一股携着牙屎生熟之气的味道,隆重地以闭音节“哈”出这口污浊之气。如此循回往复,也就两泡尿的功夫,流传了不知多少代的八仙桌上的粗大茶碗见了底。
八仙桌面油光泛影,老式的旧漆早翻改了颜色,正中靠前的原色业已磨去十之八九。却因殷勤的擦抹而铮平赛新。老人身子一仰,座下的太师竹椅“吱吱”吐曲,仰起的那张褶脸上,鼻直口方,两腮无肉。眼中蓄光,连朱褐的老玼中都带着劲道,苍黄中驻着威严。
大儿媳正在神龛前为沉疴在床的丈夫“喃喃”默念祷告时,三儿和四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龛前的烛火噗唿唿乱闪。
“我说大嫂,哥的病多吃些药迟早会好的,何必求那玩艺儿。好人也让它折腾倒了!”四儿嘴毛一撇,声音像铁锤钉在河石蛋上。
女人脸色大变,惊诧得拧着青紫的脖筋直看竹椅上的老头。有神灵在上,有长辈儿在上,她没敢说什么。
老头慢悠悠的从无为中醒来,眼中精光绽放着,座下的竹椅也叽咛叽咛地咆哮起来。“混帐,在神灵面前如此不敬,你不怕横空打个雷下来了吗?”
“爹,您常教导我们哥几个,三分天定,七分人为。阴司报应神鬼之说系子虚乌有。现个儿又说什么雷呀神的。不怕自个儿的牙口咬了自家舌头吗。”四儿虽然忌惮老爹,却谁的话都敢诋撞。他把话中的枪药味掐掉,歪着头小声嘀咕。
“忤逆的玩艺儿,我还治不了你了!平时教你那些道理,是让你知道世心险恶,当心着了外人的道,你却拿它对付自家人?难道你也想造反?”老头子身上的某处穴位似被四儿的疯话点着了。其实他并非迁怒于四儿,而是为了安抚善良的大儿媳过度伤怀。
四儿把瞪圆的双眼眯起,怵喏:“是是,爹说得是,孩儿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不了。”
三儿眨巴着吊三角眼,忙接着话尾:“大嫂,四儿那嘴巴臭过大粪,你别当他是人。诶,难为你这些年,摊上大哥的病,时轻时重时好时孬——这也不是个法儿呀?!”
“三儿,合着你能给指条路子?但凡有十分力气,谁愿出三分。你大哥身上,我可没少搭钱哟。”章今柱斜了一眼,他心里清楚,三儿和四儿走的一个路数,只不过四儿是核桃叶上的毛毛虫,火气大,爱放毒,三儿是山间的猴子,谋点子多、爱逞能。
凄然的女人脸上孚迪出比向往神龛还生动的希望:“三儿,你倒是快说出来,真有什么好法子吗?”
四儿抢在三儿前:“大嫂,虽然我不信佛,可你如果信三儿的话,还不如信佛呢!”完了他哈哈大笑。笑了一半才想起黑面阎罗的老爷子也在场,勉收了喜色,恭对着那老者:
“爹,咱现在虽没有灵丹妙药治好大哥的病,却有办法治治那章云清的病。”
章今柱轻觑一眼:“前阵子刚治摆过他一遭了,他的婆娘,他的大儿子都撵出门户了。还有什么可划计的。”
三儿不失时机地插进话来,他往往能抓住关键的时刻说出关键的话,吊三角里满是玄机。“那女人虽被云清赶了出去,可他们还没离婚,他那个不孝又发狠的儿子,怎么说也是他亲生的,老太太蹬腿后,他们母子俩按理数都得回家治丧的。到时候被他们搅和在一起,咱可就没戏可唱了。——其实这些都扯淡。爹您不知道,那女人在外面把咱一家子骂了个狗喷血,说是咱把人家拆散了。那个跟着她的儿子,摩拳擦掌地大放觖词,扬言要把咱家斩尽杀绝!”
经章今柱的牙缝里哼出冷笑:“别说他是条虫,就算他是条龙,我也要将他斩杀了。诶——我说,你哥儿俩今儿唱的哪一出,那老太太不还没死,说这些不等于白瞎吗?”
“不白瞎,今儿早,云清慌慌张张把念书的二儿子从学校叫回来,就是等那老婆子咽气呢!……”三儿的背弯下去,手打喇叭状耷向章今柱的耳朵。
章今柱从吱吱唱歌的太师椅上直起身来,威严的脸上抖动着一撮死灰色的肌肉。深长地倒吸一口昏滞的室气。眼睛望着窎远的天外,陷于沉思中。
四儿贵林见三哥巧嘴八哥似的讨老人待见。争宠邀乖似的也贴身进前,两扇朱紫不分的厚嘴唇子啪叽啪叽煸动起来。难免会扬洒零星的小雨在一米开外:“那章云清可没以前老实了,我刚知道,就在三天前,他找人把坟头的风水勘探一番。我还犯嘀咕,大哥这三天为啥起不来了?感情——”
竹椅上的老者懊恨地皱着眉侧转身,以躲避不期而来的星星雨。待那阵式儿过了,把腰身板得垂直,他再次深吸一口弥散在堂屋内的浊气。眼底盯着更高更远的天外。轻微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被须茬掩饰的上、下唇紧绷在一起,呼吸变得凝重,颧颊的皱褶里泛出青光。“——感——情——是——她——,在作祟。”
“她——(他)是谁?”另三人的灵魂像中了麻醉*。
老人章今柱没有理会他们,他在回味那粗茶的味道?还是神领这老屋的味道:“我们老章家,二百年前还是一家子,老祖宗死后两家因暗隙自立门户,章云清的爷爷英年早逝,他的爹三十岁死于怪疾。到他这儿三代单传,也不知吃斋念佛的老太太感化了哪路神灵,娶了章念珠那女人后,竟生下三男一女。虽然中路折了一个儿子,可十几年下来,在那抠门女人的执领下,小日子风声水起。前年承包了队里五亩果园,昨年又买回钢磨来!”
三儿四儿像柠檬含在嘴里,“是她?她算哪根葱啊,不就一个小果园儿一台破钢磨吗?赶明咱也买一台回来,不,买三台回来,看她牛不?”
章今柱川字眉隆起老高。“你俩臭小子,离屎布片才几天,就想揣度我的心思,作祟的不是她。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你们买十台机器回来,也抵不上她家一台机器挣得多。”
“爹尽灭自家威风,长别人志气。更何况那娘们已被我们修理过了。同样是做生意,为啥子她行,咱不行?”四儿嚯声责问。
“你们还别倔,你想啊,咱村扯上老的连上小的一千五百多口,以前推面磨米都找大队的钢磨。没有比头。自从她家买回来一台后,加工费跌了二成,一百目的罗底换成一百二十目,磨出的面又细又白又精道。完了有人想再磨一遍,吃四黑面五黑面的,她也照做,大队的钢磨倒清闲了。她家生意自然招呼起来。你买的机器再多,生意却不上门,那不是白撺掇嘛!”
“那又怎样,我早听章云清埋怨过,她理家的时候,除了认个节气,过天生日,云清家一日三餐吃的全是磨房里打扫的下脚面。搁我手里那是喂猪喂驴吃的喽!守财奴都没她恁抠的。放屁崩出个豆子来,也得拾起来嚼了。身上蹦出个跳蚤来,她都捉住了放回自个身上,怕跳蚤的血被别人挤了。”四儿一只手撩起后襟,另只手在脊背沟“哧哧哧”地挠,一面缩颈延背地唠叨。
“哼哼,倒也是,本来嘛,庄户人过日子细水常流厚进薄出是正理,可她不该认钱不认人。只管吃羊蛋,不管羊死活。你二哥买生产队庄宅那会儿,整个小队一百五十多号人没有敢挺胸仰眉喊阄的,偏她仗着手里有几个臭钱跟你二哥叫板。从底阄四百块一路喊到四千多。”章今柱那快要饱和的眼袋都积满了怒水。神情有些亢奋起来。
“她那是背着萝卜找镲子,蛤蟆蝌蚪撵鸭子——不自量力,自找苦吃。到嘴的肥肉不还得乖乖地吐给我们?不过当时眼看二哥招架不住时,亏您的一个主意,给那个没有主心骨的男人上了紧箍咒,一个巴掌将娘们儿煸回去,二哥的房子才手到擒来。”
“嘿嘿,你们两个小子啊,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在归元村这杆大秤上,咱章家就是秤砣,咱把秤砣拨到哪里,定盘星就在哪里。章云清虽然也同姓同祖同宗,可跟咱比起,堪同独门小户。老章家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你们记好了,有自家人才是硬道理。有了人才会有权,有了人才能生钱。全村人服咱怕咱让咱,不就因为咱章家人多吗?毛主[xi]说得好,‘人多力量大’!”
“爹,我懂。”三儿甩晃着瘦驴一样的肩胛骨,诡谲地谄笑着,“县官不如现管,在十三队我是队长,在西半村您说了算。她会挣钱,咱就让她折腾钱;她想牝鸡司晨,阴盛阳蓑地挑大梁,咱偏给章云清鼓气撑腰。让他胁制她,让她家起内讧;她有两个儿子,咱们可以拨掉其中一个;她承包的生产队果园发了小财,小队就把他的果园强分了;她的钢磨赚钱,咱能让她开不成钢磨。她们孤儿寡母,众叛亲离,人强命不强。眼下章云清的老母奔西了,正是他稀罕咱的节骨眼儿上。名义上咱在帮他,实际上正可利用他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母子给除掉。若是那母子不回来奔丧,算是不仁不孝;若是回来,咱就再念那紧箍咒,逼章云清跟她们一刀两断。咱一家老小四十来口,站在哪里都是一座高山,压也得压垮他们一家子。”
章今柱手拈山羊长须哂笑,又正了正气色讲:“一口唾沫一个坑,说得好。但你记住了,那母子俩已触犯众怒,咱们除掉那母子,是‘为民除害’,叫‘申张正义’,不用心软,到时候,我会帮你们。——诶,刚才四儿说什么,云清那小子居然在坟头风水上打起了主意?”
四儿接过话头,还想向老人凑过来,老人讨厌那重口音下的唾沫星,那只活化石的手掌推开他,他只好蹲在老者的脚下:“他是想修来着,可赶上老娘的簸突,我估摸着他在老娘下葬时想辙了。”
“哼,这小子是想咸鱼翻身啊!远房叔伯本家,一个章姓两股血脉,沾着同一山头脉气,一旦让他章云清得了先机,以后还有咱好过的日子吗?这事先佯作不知,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待到半个月后的溉灌期来了,那漳北渠的水——”
三儿的眼皮眯成一条缝,太阳穴豆茎般的紫筋恨不得飞出来跳舞:“我明白,把水引到他的坟头上,让他的先宗们洗个凉水澡,然后嘛——嘿嘿!”
……
二
穿越着朦胧不清的黄昏杂霭,章云清心事重重地来到三进三出的章家大院。穿过月形青砖二道门,远远看去,他像个没有筋骨的纸人被空气相托着荡入森罗堂内。依归元村老例,逢红迎白的门户,必须先行言讣本族族长,一应巨细,由族长发落。
“叫魂儿了吧?”老者问。
“我持娘的鞋,在房脊上都叫三遍了,没啥反应。”
“禧材、送老衣鞋也都备下了?”
“备下了,半个月前找郜老六给掐算了一番,说是最多熬不过二十天。所以都提早备下了。”
“嗯,先让你大嫂过去,趁着尸首还软活,把送老衣换上。记住被面一定要百子图的,这样才体面些。而后安排人丁讣告其家其村的本亲,我家二儿会帮你把人事定下来。回头我再抄一份购货清单,什么大米白面,肉油米蔬,麻绳麻纸,白布白孝、桌椅板凳、碗碟烟酒的都在上面。锅灶要准备两个两筲水的,两个一筲水的,支煁的油锅一个。请阴阳嘛,还找咱家的章春生;嗯,俗言讲得好,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你娘死在第一个关口之上,也算是喜丧,理当找名气大的吹唱班。——你娘在世时我把她当亲弟妹看,这说走就走了,心上咯愣愣的,唔——唔——(他以袖襟试泪状)所以我想把丧事办得风光体面些,热闹些,让老妹子一路走好,你看中不?”章今柱讲完了这些,只朝章云清的方向投去一眼,便接着端起磨漆仙桌上的大茶碗,不想竟空了,又重新放落。翻眼盯着泛黑泛紫的屋梁,等那下首的男人表态。
一道署光绽放在深沉的暗夜里。章云清看到了惊雷般的希望,特别是老者半尺长的悲涕震煞了他的心骨,这也使他安稳了主心骨。“伯啊,您待我就像自己个儿的孩子,叫我说啥好!这事我全听您的了。”
老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柔声绵气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让我们都姓章呢!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大哥他是去不了了,回头我让二儿三儿四儿全过去。你只管安心守着你娘尽孝道,旁七杂八的事,无需挂念。”
如同得了圣令似的脸上充斥着汗红的颜色,章云清声情俱涩:“大恩大义,莫齿难忘。我这里先回了”他忽而又想起什么,支愣着身子待要离开,却扭抳着不肯拖动鞋子。
太师椅上的老者拈须笑道:“我这手头也只有三百块钱,你要不嫌少,就先拿去用?”
“伯啊,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动您老的延命钱,我,我是想——跟您再商量一件事。”
“哦?什么商量不商量的,直说!”老者的心情不错。皆因面前的章云清很懂事。
“是这样,我打算让念珠她们也回来凑个热闹。你看——行吗?”这章云清说话时像被人抽空了精血,仿佛这话他讲出来,能遭天打雷劈一般。他害怕极了。
果然,章云清的眼前刮起一股强风。阴寒刺骨得凝成一把尖刀扎到章云清的心窝。那老人的眸子里可以射出带毒的箭矢,把他的心膂股肱挫扯得麻痹。接着五脏六腑被一只巨手掏空,只剩下一具没有份量的躯壳。仿佛那老人再吹口气过来,他章云清会随风而走。
死灰色的长褶脸上有两束幽光活耀起来。“热闹?云清啊,我们章家最不缺的就是人手,挡不住的就是热闹。章家打发自家的人,还需要外人插手吗?不是我说你,那女人害你害得还不够苦吗?你那不孝的大儿子,居然帮着她往外面偷东西,不是我好心帮你盯着,你的那点家当早被娘儿俩倒腾光了。如今你再把她们请回来,让两个行亏名缺的人玷污咱章家门风,这分明是放虎归山。再说了,这请神容易送神难哟,你的脸面丢得起,我这老脸可卖不起。”
“哎哎哎,伯说得是。我也就随便提提。我听您的。我听您的。”归元村的时代几乎是他章今柱时代。刚才的提议简直就是触犯了神灵。章云清冷汗淋淋,疲软得筋抽骨冷。
“我说你咋还不透灵,这不是听谁不听谁的事儿,我也不愿把你们拆散了,可身兼族长之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侄儿被外人毁了。哪见过女人家风风火火跑里跑外,把男人窝在家里。哪见过大儿子居然帮着他娘算计他爹。归元村古辈传流下来就没这号人,真是家门不幸啊!”
……
章云清颤微微地离开那三进三出的大门楼,呼吸才像长了翅膀似的自由。可心里却落寞得压上块铁藜。整个消瘪剩一张薄薄的人皮,还有那没有任何支撑的摇曳不实的心。冷不丁一阵酸楚的气息串到鼻腔,几颗委屈的泪珠从黑黑的眦毛上跌落。也不知是母亲的离开让其悲戚万分,还是刚才章今柱的慷慨陈词让他感激不已。和别人不同的是,他的胸脯里腋生着两颗肉心,一颗左边,一颗右边。一颗是红的,一颗是黑的;一颗是年轻的,一颗已衰老。那两颗心天天在干架。而他什么也不用做不用想:哪边赢了他就听那边的。
老毛病又犯,他现在又虚脱得厉害。以前家里大小事,都得那个强妇拿主意,他也懒得理会五味杂陈之事,今儿个摊上了才知道,想揽瓷器活,的确得是把精钢钻才行哩。
畸咸畸淡的日子被一场场亦真亦幻的梦境打发掉。健黑的庄户人一如继往地支撑着头顶斗大一个天。就算偶尔地变换了季节,那一张张憨厚却精道的脸上,仍然是一幅老套子。历练得多了,事情就会按步就班、井然有条。
生长着两棵梧桐的院落里在某一天搭起墨绿的帐蓬。不时地从下面翻转一些白色的烟气上来。在支离破碎的天影中一晃而消散了。玲瑯作响的院落,人里人外,各执其事。北屋灵堂内泣声阵阵,时起时落。就像村前淙淙了几辈子的九曲清漳河,该稳则静,要湍则急,当曲则弯,遇西则走。
而当一男一女走进这个既陌生而又熟悉的院落时,被蒸熟的格局却在悄然地冷却、冻结。
杂遢混乱的院子一下子清寥无声,灵堂忘记了哭泣,颜容忘记了表情。怪异的神芒从每张脸谱上挣扎出。它们既不安,且兴奋着。它们既正直,又裹携着刚腹和警戒。在它们看来,这二个人的出现将意味着世界转换到一个反物质的空间内,震荡着人们可怜的思维和境界。零零总总地聚在一起,居然还能找到共识。
是的,共识就是那么容易,就像斑鸠帮着云雀孵蛋。可恼的是,那一男一女既不像斑鸠,也不是云雀。
难以想像的是,堂院里的多数人都不欢迎这两人的到来。尽管这二人曾在这院落内驻守了二十年。尽管多数人才是这院落的客人。尽管两张面孔是那么地熟悉。尽管那二人没有讦害过其中的任何一个。可毕竟跟章今柱心有灵犀的多数人,正是他的谪裔和同宗。也许此刻章今柱还在三进三出的北上房里压着吱吱唱歌的竹椅喝茶。但毫无疑问的是,章念珠母子回家吊丧的消息像一棵飞弹,即刻砸落在他的耳旁。
这是真的,在没有得到章云清许可的情况下,章念珠母子像瘟神一样出现在自己的家中。理直气撞的母亲走在前面。溜肩躬背,身材僵硬的大儿子随从在她后面。
这世道打个小盹儿,一下子滑入了反物质状态。人前人后,堂内堂外或缄口襟舌,或窃窃私语。或僵容膏目,或挤眉弄眼,仿佛一树叽叽嘈嘈的麻雀被惊扰后突突地飞光了。只留下风声风影和风语。
章念珠嘴里嘟囔着什么,像梢头聒厌的知了;大儿子一声不响地跟着,似一朵没有颜色的路花乍开。
没有人打算跟二人搭讪,只是拿眼线儿拴在那二人的尾巴稍儿上,神情冷若霜石。在农村这叫“甩脸打人”就像是修练武功秘笈里高深的内功。
一种咒语慢慢地起效,时空霎那间被扭曲过来。电光石火间,结成一种气场。正是武侠电影里那种比武动手前的暗战。浑运内劲,脚下生根,雄风涌动,不怒自威。
合着那不知是谁家的哈巴狗该着倒霉,被一只穿了硬胶鞋的脚踹上了,夹着一条花尾巴“叽唔叽唔”从人缝中逃蹿了出去。邋遢的背毛上还粘带着被人啐上的涎液。凝滞的空气开始流畅起来,人们的呼吸也找到了节律,手脚也渐进地麻利。
在端人正士们万般窥睨中,那母子跨入灵堂,给薨天驾鹤的仙者叩首。悲悯恬然的灵堂内骤起水涡。肃杀之气翻腾。阵杖分晓。
悲泣声嘎然而止,原来一屋子的人丁,囊挤到灵东,那母子二人孤零零困顿在灵西。紧接着又起呼天抢地的嚎啕之悲。它们环环相扣,以攻为守。像狂滔巨浪将一对不甘心的母子掩埋到阿鼻地狱的深处。
哭势最汹当是先妣的女儿章云清的妹妹章念珠的大姑子。她将长长鼻泗用右拇食指掐断。粘在手上的大半被甩在卧草的缝隙里,甩不掉的被她擦试在白布鞋帮子上。
她悲鼻、哀唇一蹙,全身打过一道颤粟,再深吸一口气。想想尊妣生前的千般恩典,万般慈爱;想想往事里的悲伤辛苦,以丹田之气冲开压抑的气场,放声大恸:“我的——那个娘呀,你走得太急,太凄凉,儿女们还没敬完孝道,你就奔赴天堂。娘啊娘,您这辈子可怜啊,没吃过一顿好饭没穿过一件好衣裳;娘啊娘您走得恁般远,以后谁为你缝衣呀,谁给您端饭;娘啊娘为啥不回头再看我一眼,丢下这隳塌日子教阿弟咋办?娘啊娘,愿你下辈子投胎把运转,再不要吃斋守寡三十年……”
旁边揉睚抹泪的一双双手搀扶着、劝慰着,而她号啕得更为澎湃:“娘你死得屈呀,你死得冤!你被人活活气死了啊你死得不安,何时能昭雪啊,老天你开眼看看!……
那边的章念珠听出话里话外是在咒她。一顿脚步出灵堂。丢下孤零零蓄泪无声的大儿子继续被且歌且伐的茄紫色哭声所埋葬。
静得出怪的西厢房里暗得像囚室里的黄昏色。面对面峙撑着两个冤家:一个像螳螂一样顽劣的女人赳赳站着,一个像驼鸟的男人萎靡地蹲着;一个在苦口婆心,一个在吞云吐雾;一个是章念珠,一个是章云清。如果不是老人的过世,这两个宿世冤家也不用薄头倖面地四目相对。章云清玩命地将手中的香烟吸进肚里,再缓缓地从鼻孔里喷出。不时还把感觉辛辣的唾液吐到面前的地上。
“那狼舔狗操的玩艺儿让你把俺娘俩撵走,你还真个儿要将我们撵走啊?没良心的,我在这个家当牛做马跟了你二十年,功劳苦劳暂不细说,那个挨千刀的‘大伯’,他说的那叫人话吗?行丧嫁喜离不开他,平日里照顾了你也是不假,可是如果拿撵俺们娘儿俩扫地出门,要舔人家的狗屄,你肩膀上的脑袋就只能盛饭呀?咋能钻进那一家人的袖笼中?你也不想想他在帮你还是在害你哩?”章念珠尽力把声音压到嘀咕的程度,可分量却像噼啪爆响的火雷管。见要崩溃的男人紧眉缄声,女人接着说:
“再调过头来想想,把掩娘儿俩撵了,归元村的人可不会怪他章今柱什么,只会怪你章云清不算个男人,不会办事更不明事理。到时候你章云清还有何颜面在归元村这个地方行走,咱可不能犯混哪!两口子生气打架是一码事,这打发老人入土下葬又是一回事。你怎么能不分轻重,只听那个糟老头子剜坑捅漏哟?”
心神俱废的男人愈发凶猛地吸着烟,虽然鞋边已丢了七八个烟头。这可真是个痛苦的甄酌,老婆和那糟老头,看来他只能选一个。听谁,就得投入谁的怀抱去。
这也是他不断地吸烟又不停地丢烟头吐酸唾沫的缘由。老婆说得有理啊,可依照少数服从多数的推掐,那老头更有道理。
这时厢门错开一道小缝,探进来一张温亲诚和的脸宠。是章云清打小一起交拜的义兄。那张脸先是笑笑,随即把整个身躯拽进来,反手把门扇掩了贴背靠着。用粗低的声音对章云清说,“刚才在门口,听见了你们的谈话,弟妹说得在理,云清,你可不能犯糊涂啊,谁亲谁厚,谁近谁远?你心里没数?以前你们吵架到夜里二、三点,第二天你赌气睡到日上三杆不起,婆娘五更天照样起床做活,不喊苦叫累,那么多的苦日子都过来了,如今有人扔根鸡毛,你就当令箭使,就想把弟妹休出去,不值啊!”
这院子里,他是第一个为章念珠说话的人。
章云清心有所动,抬起迷茫的头颅:“哥,你说得也对啊!我听你的。让她回来。”
嘎然一声凄唳的嚎叫声,像琉璃瓶踉跄地砸碎在院子里,而后又收拢起来漫过老屋的房脊,冲上九霄。它像山野深处流蹿的兽吠声。又像捍风拔树时枝摧干啼的声音。鼻窒耳聩地、囫囵打滚地扎进人们的心肺里。所有听到的人心“卟楞楞”乍了几乍。终了再无了动静。
那是大儿子狼仔一样的哀嚎之声。灵堂里他像一滩污泥早被人踩扁了瘫着,那些人哭完之后,嫌他在灵堂里憋气散出来歇口气。——难不成灵堂里乍尸给他吓着,还是鬼魂附体,扬疯露傻?但不会有人进灵堂里去。
长长的嘶嚎过去,接下来是呜呜咽咽啜泣不止细啼之声。肩膀不住颤抖的大儿子匍匐在棺木上,很久没有起来。
沉沉暮霭遮住了院落的上空,也遮住了每一颗变幻莫测的心。
……
二儿子来到父亲章今柱的屋子。昏溃的灯盏下,“爹,云清那小子又他娘的变褂了,授许那娘儿俩可以回来了。”
“二儿啊,五兄弟中性子你最随我,都四十多的人了,该怎么办你心中没数吗?别啥档子事都问我。”章今柱眼皮都没抬,继续端着他的粗茶碗。大口地喝到嘴里,再细细缕缕地咽下去。
“爹呀,该咋做我心里有谱,可有些事做了它不仗义啊。处了多年邻居,一朝反目,我总觉得心里不得劲。”
“二儿,老话讲得好‘打狗看主人’我们什么身份?比不得秀才人情。那章云清不过是失势的风筝,那泼妇虽厉害,终归是个娘们儿,娘家人现今也七零八落地起不了多大的风浪。若换作了他人,我且忍了这口气,若是那娘们。我如何能忍?别忘了你买房宅那阵子,她是如何对付咱的?”
……
-全文完-
▷ 进入千里不归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