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婶大概有70多岁,她是我们村里的奇人,原因是她会骂大街、能骂大街、敢骂大街,以骂大街著称于庄里,为村民所牢记,至少为我所记牢。
骂街,是乡下农村早年的一种陋习、恶俗。一般是指,上了年龄的妇女,因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琐事,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叫阵,粗俗嚼骂。男人几乎不干这事,大老爷们骂大街,丢不起这个人!
骂街的方式上,有指桑骂槐型、明目张胆型、大张旗鼓型;风格上,有坐式骂、走式骂、跳式骂、唱式骂;性格不同,叫骂形式也不同,五花八门,名目繁多。
桃婶骂大街,可谓穷其所能,无不用其技,鲜有对手敢于应骂。她的骂法,一是持久,二是粗俗,三是嗓门大,基本上综合了上述所有的骂技。看她骂大街,丝毫不亚于,现在街头上的行为艺术表演。
土地刚承包到户那会,农民除分大田到户外,家家尚可分到一小块“自留地”,种菜用。所种菜也没啥稀罕东西,无非就是萝卜白菜、大葱大蒜之类。
菜地都不大,一分二分不等。一家挨着一家,中间用一条土垅隔开。各扫门前雪,原本相安无事,可偏有那占便宜的主,专干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小勾当,种自个的菜,吃别家的食。蔬菜刚出苗,须嫩须嫩的,就开始偷。
地是庄户人的命根子,打点粮食,收点菜不容易,不明不白少了,像割身上的肉,个个心疼。素质高点,心胸大度点的,只当是吃哑巴亏,忍气吞声,破财消灾,就算了。
个性强悍、性格泼辣,家中弟兄多,敢惹事的,哪会受这窝囊气!捉奸捉床,捉贼捉赃。一时又没看到偷菜的贼,查无实据,怎么办?骂大街!
挎着篮子,捋(拉,严肃愤懑)着个脸,从菜园子就开始骂起,走一路骂一路,一直骂到庄里大街上,方掀起高[chao]。那种狠劲、凶劲、粗俗劲才真正发挥得淋漓尽致,挥斥酣畅。
“断死绝孙”、“生个孩子没屁眼”,这类话算是比较文明文雅的。更有厉害的,方程式是这样的:“偷俺家东西的狗﹡的,﹡你妈﹡,竖驴耳朵听着,吃了俺的东西,让你全家﹡﹡﹡﹡﹡(此节省略若干字)”粗鄙至极,不堪入耳。
从庄东到庄西,庄南至庄北,犄角旮旯骂个遍,人围观越多,越是起劲,直骂得脸红脖子粗,吐沫星子满天飞。更有甚者,干脆扔掉手里的物件,时而双手叉腰跺脚丫,时而挥舞拍巴掌,言语举止,高度协调统一,节奏感十足,简直就是一出小丑独幕剧。
这种骂大街,只能起到敲山镇虎的作用,不会有人出来应声,自投罗网。被偷之人,只能赚取解气发泄,别无所获。骂差不离了,最后凛然来一句“你妈个﹡的,俺今天累了,饶你一回,以后再怎么怎么着,俺就不客气了”之类的话,鸣鼓收兵,打道回府。
桃婶子是这路的行家里手。她在庄上有个诨名:“大蒜辫(把大蒜连梗带蒜头编成辫子状)”。有一年,桃婶把编好的大蒜辫挂在墙上。没几天,她发现少了一辫,少就少了吧,没在意。过几天,又少了一辫。
这下,桃婶急眼了,心疼了。大中午,她左手拿菜板、右手握菜刀,火刺刺地就上街了,边剁边骂:“你们这些没良心的,趁俺男人不在家,欺负俺孤儿寡母的,深更半夜翻墙头来偷俺,偷了一遍(辫)又一遍(辫),偷得俺那个心疼......”
围观的人一听,啥事啊?都哈哈大笑,有不怀好意者装不懂,就问:“到底偷几遍啊?”桃婶冲这人就骂:“偷几遍(辫),回家问你妈去!”说也怪,这几辫蒜头,当天夜里就给扔回院里,还真给她骂回来了!“大蒜辫”的绰号由此得名。
要说真正的骂大街,还得说是对骂。相邻两家不和,就会用这招。一开始,各方还算讲究,一方指责:“有理讲理,你怎么还嚼人了。”
一方就反击:“俺嚼怎么啦?怎么啦?嚼你啦?看你那德行、那长相,呸,你还不配被俺嚼!”那方要说:“你…你…嘴巴干净点。”这方反击:“还说俺?看看你自己,小脸蜡黄、小眼巴茬、大嘴叉子还差腮梆子,牙黄的跟老玉米似的……。”
骂着骂着,升级了,什么刻薄污言秽语的话,都能说出口。你指着她,说她贼眉鼠眼偷汉子;她指着你,说你是狐狸精勾引谁谁的男人。骂人的同时,还往地上吐唾沫星子。那意思,就是一口唾沫,一个坑,都有真凭实据。
再激烈些的,就干上仗了,你掐我脖子,我薅你头发,厮打在地,拧成一团,不可开交。骂阵没人劝架,要是真打起来,可不得了,了不得,庄里庄邻都会来拉仗。此时,双方也是精疲力竭。知道好歹的,顺坡下驴,就势收场,心让嘴不让地,骂骂咧咧,搬师回朝。
骂大街,是沉闷乡村里的一道风景,虽说野蛮、粗鲁、刁顽,俗不可耐,却也透出庄户人家的真性情、真本源。明里骂过打过,决不背后使绊子、放冷箭,性本善矣!
现在,骂大街在网上非常流行,且有不少围观者、赞助者,真懒得看!说起骂者、观者,他们那种只见其言,不闻其声的行为,应该比我们童年时代,所见所闻的概况,更显劣等百倍、千倍。这与鲁迅先生曾在文章中,生动地描述过国人围观杀人的场面,如出一辙。只因为他们这方人,是现代人、是“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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