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妈妈,一路走好。
那天下午,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揣着些许美丽的梦想。明天就是端午节了,日子虽紧张,怎么也得买些水果和粽子吧?还有艾草,总要有些过节的样子。
可是弟弟打电话来了,我的心猛然一沉,一种从未有过的预感在心中漫延开来。我默默祈祷着:妈妈,我还没有准备好面临这样的事情,您可不要吓我呀。四年多了,我已经习惯了您在床上就这样躺着,十几里之外,我可以遥感到那温柔的气息。
一阵震动,怀中的儿子醒了,问:“妈妈,我们去哪儿呀?”
2
妈妈,一路走好。
妈妈,看到您喘息的样子,那种恐惧的预感愈来愈强烈了。我扭过头,想把那预感甩开,可是发现我的心在急剧地冷却,那预感也冻结在冰层……
我悄悄走到外面,独自面对仍清冷的夜风。可是一种窒息仍伴随着我。我对信仰从来都是朝三暮四,现在却笃信了鬼神。我向上天祈祷,祈祷母亲年寿绵长。
可是,午夜刚过,清新的艾香尚未驻留门前,香甜的粽香尚未蒸腾,而您,妈妈,就在这样的凌晨,匆匆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时间似乎在那一刻凝滞。
哭声在静寂的夜空中传播,那么悠长,那么悲戚,如空气充盈了心灵的旷野。
清晨,几乎一夜未睡的我走出了屋子,好一阵才适应了那轻柔得怕惊扰了我的阳光。突然 ,我发现院子栽的月季的花叶上湿气很重,露珠莹然,或者,那是上天为母亲的眼泪吧?
3
妈妈,一路走好。
五岁半的儿子睡得很晚,但清早就起来了。见了我就问:“姥娘呢?”
我红着眼,轻轻指着冷冻棺说:“你姥娘,她在里面呢!嘘,小声点说话,别惊醒了她。”
“可是,她为什么要在那里面,不闷吗?”
“因为,她要上天做星星了。”
“可是,她怎么去呢?”
“她会飞了上去,就像一只小鸟般轻盈。”
“姥娘会飞了么?好厉害!”儿子一激动,碰到了油灯,我变了脸色训斥他,看他受了委屈仂样子,我又有些不忍,又哄他说,知道吗?宝贝,这油灯是给姥娘上天做星星的路上照明用的,万一灭了,她就到不了天上了,明白吗?
儿子似懂非懂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那,姥娘一个人在天上,多孤单呀!”
“不会的。晚上你会看见好多好多的星星,他们都是朋友呀。”
“那,姥娘还会回来么?”
我摇了头,“不过,姥娘会一直看着我们的。你知道,晚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那是姥娘看我们的目光呢。”
儿子似乎满意地去玩了。我扭过头,泪水又夺眶而出。
妈妈,如果这是痛苦的终结,这样,也好!
4
妈妈,一路走好。
一个黑色的影子冲进了灵堂。刚开始,我以为是蝙蝠。没多久,妹妹就看清,那竟然是一只蝴蝶,黑色的,有着斑斓花纹的彩蝶,腿微曲,受过伤的样子,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它的姿态,它绕着棺木转了几圈,便停在了棚布上,似乎还有极致的优雅。彩蝶足有普通蝴蝶三四只那么大,花纹也极罕见。天,这里刚修过路,草木皆惊,何来蝶影?
“咱妈化蝶了。”妹肯定地说。
是吗?听说逝去的人的灵魂,不仅疾痛全消,还可以化身精灵来到亲人中间。
妈妈,是这样吗?
5
妈妈,一路走好。
这天,天阴沉沉的,似乎酝酿着风雨。前两晚都下了,是阵雨,电闪雷鸣的,倒也并不大。可今天不同,我们淋点雨倒没什么,可惜了那精美的纸草,是您在天国的住所,怎么能毁了?
傍晚,是要送盘缠的,倒真的下起雨来,斗大的雨滴密集地落下来,直落进已冰冷的心灵。
婶子把您穿过的鞋子扔上屋顶,说是可以止雨的。然后,雨真的停了。
半夜,人都散了,戏也散场了。灵堂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们姊妹几个。风声呼啦啦的,但吹着的,只是偶而飘一阵的濛濛细雨,如泣如诉地,迷茫着无尽的夜。
妹哄睡了七个月的儿子,也来到了灵堂,我们共同烧下了第七回纸。
妈妈,我们已经守了五天五夜,而今天,就要把您送去墓地,入土为安。
天明了,天竟然就这样明了。凌晨我刚迷糊了一会儿,天一下就明了。我被那样柔和的光霭刺痛了眼睛,醒来只见殷红的天空。
妈妈,送您的最后一程就这样拉开丁序幕。我们相处的时间,只剩下这几个小时,我多想时间就此停住,可是它快得令人窒息……
我希望祭礼一直进行下去,可是它很快就结束了,快得似乎只有几日间变得苍老的父亲在最后的祭拜摔倒的一瞬;我希望去墓地的路没有尽头,我希望墓地根本就不存在,可是车很快就到了,我亲眼看着装着母亲的棺材下到已挖好的墓坑,然后眨眼间,地上就隆起一座新坟……
6
妈妈,一路走好。
我在沉沉的夜里,忽然惊醒。您没有进入我的梦乡,是另外的响动惊扰了我。在这样静寂的深夜,任何轻微的声响都那么刺耳。清凉的风,我自己的呼吸,甚而 ,那如水倾泻的月光。于是,我就这样毫无征兆的醒了。
可是,妈妈,您的身影已填满了我的心灵。妈妈,安息吧,虽然,您去得太早,孙辈们大多还没有留住您完整的印象,但我会在那样美丽的夜晚,在如水的月光里,抱着孩子,在他耳边讲您的故事……
我会对他说,在那时候这座小楼的地方,只是三棵枣树,而枣树的对面,是几间破旧的小屋,小屋里住的是梦一样年轻美丽的女人的一家人。春夜的月儿一定会常常窥进那扇小窗,看看谁家的媳妇儿还在幽寂的深夜亮着孤灯,赶制明日要卖的衣裳?
后来,小屋拆了,盖起了较亮堂宽敞的堂层。女人更忙了,美丽的脸上已刻上了些许岁月的痕迹。夏日的清晨,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的朝阳从晨曦中露出彤红的脸,惊奇的发现,是一个妇人背着超越她体重的大包裹,在艰难的行进,沉重的脚步声,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几个小时后,妇人又拉着装满货的车子,微笑着同路边的人打着招呼。那是一个向上的斜坡,分明的汗水淌了一路……
再后来,她病了,病得很重,却又查不出病因,她累了,真的累了,每个细胞都透着辛劳。她的生命就象秋风中吹着的树叶,摇着枯黄的信息。等好一些,她又开始忙碌。早晨,她会从各种瓶中倒出药丸,手心满满的,一下放进口中,然后喝一大口水,把那么多药丸都送进胃里。是的,不知什么时候起,药已与她的生命联在了一起。
再后来,三棵枣树被伐了,原地矗起了一座两层的小楼。风一如地刮着,是沉淀几十年的沧桑,也是刹时涌起的新的篇章。生活似乎有些不同,但似乎没有不同。偶尔暴露的,是发根处长出的白发。精心的烫染,也掩不住岁月风霜对人刻下的印迹。终于在一个正月里她发了病,两三年间便一无所知地躺在了那里,与这个世界绝了缘。也许,她还是有知的,要不,怎么会在门前小路修了几个月刚刚竣工便突然选择了离开?那初夏的风儿,温润如玉的,为什么就停唱了生命的序曲?
7
妈妈,一路走好。
我要走了,我们姐妹三个都要走了。毕竟,我们还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和责任。
这条路,是我从小时一直在走的路。隔着新砌的厚厚的水泥,我仍能感觉到旧日的气息。
过年的时候,年轻得象梦一样的您会拉着我的小手走进别的人家去拜年,走的就是这条路;小学时我的胳膊摔断了,您和爸爸用一辆架车拉我去接骨,也要首先经过这条路;上初中时多灾的我又摔了腿,同学送我到了家,您张口说,就你笨呀!我委屈掉了泪。可一会儿您送我去医院拍片,也是要经过这条路;我要去上海上学了,您执意要送我去,首先要陪我走出这条路;我结婚时,您看着车从这条路开过来,然后载了我离开;那天,我直接去了医院,因为您已经被救护车从这条路拉去了医院,记得在医院,您最后说的就是那首儿歌:“这个小孩真是怪,头上长了个大白菜,您爹说,割了吧,您娘说,长着吧,越长越凉快!”逗得我不到一岁的儿子嘻嘻笑个不停……可当晚您病情发作,转到市医院也未能逆转,直到出院回家,走过这条路,您已经只能躺着了,维持生命的能量的补充,只能由一条胃管来完成……
这条路 ,见证了我的成长,妈妈,也见证了您生命的辉煌与衰亡。这条路,来来回回不知多次,可消耗的,却是不归的生命。
8
妈妈,您现在是否到了天国?
我已走出了那条小路,走进属于我的生话。已是夜晚,昏昏的路灯印了长长的影子,在凉凉的风中摇曳。
孩子已睡着了,我抱着他,他可爱的小脸泛着笑意。是呀,所有对孩子的爱,都是父母心甘情愿付出的。他们对父母的回报,或许只是父母自己的一种人生体验,劳累并快乐幸福着。孩子小小的身子是如此轻巧,我们抱起来丝毫不费力气,可是他长大后,面对的是如此沉重的我们,也许他根本负担不起。
爱,总是向下一代倾斜的。孝,总嫌单薄。可是,做儿女的,如果将一种纪念传递下去,为曾经得到的,或正在付出的,也许比单纯的悲伤更有意义吧?
当晚,儿子望着星空,忽然问:“妈妈,那么多星星,哪一颗是姥娘呀?”
“我也不知道,宝贝儿。但是我知道,我们虽然看不到她,可她却能看到我们。我们生活得快乐,她也会很快乐。”
妈妈,刚开始您应该是幸福的,是吗?因为爱,也意味着责任;后来您在爸爸照顾下也是幸福的,是吗?因为爱,有时也是接受。
2011.6
2013.9整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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