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女新做了妈妈,她的qq签名也改了:“生了孩子,才知道什么叫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其实这话她只说了一半,丢掉的另一半是“父母老了,才明白什么叫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送了走。”
两句看似一样的话,却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的抱怨里也洋溢着浓浓的幸福和希望,后者的无奈里却只有抛不开的辛苦和绝望。侄女还会在拉扯孩子长大的过程中产生更多的感悟,而舅爷留给孩子们一把屎一把尿伺候的时间却已经屈指可数了。
然而这屈指可数的时间,也还是要一天一天、一晚一晚的数下去。
这两年半的时间里,舅爷经历了两个疗程放疗,两个疗程化疗,多半日子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尽管如此,看着头发在一点点脱光后又一天天长出来,看着滴水难进的胃口又能进食小半碗米饭,看着一张张黑白照片和一摞摞化验单在报告着“好转”和“未发现转移”的好消息,……所有这些,传达给人的,就不仅是希望,还有点期待奇迹发生的运气。就是身为医生的舅爷自己,一定也这样想:因为人们发现,他每天早晨五千米遛弯回来,每天下午三百回车马炮凯旋,都能在他脸上发现几丝久违了的笑意。
然而,一切还是躲不开那个无可避免的“必然”。在连续几天的头晕呕吐后,舅爷再次住院了:还是那个病房,还是那张病床,----作为在这家医院退休的老科主任,这是医院对他最优厚的礼遇。----但愿他也还是会像以前多次那样,只在这里短暂住一段,然后离开,回家。
可接下来,却没有那么多“还是”了。先是检查说癌细胞已转移到大脑,因压迫神经就造成呕吐和眩晕,然后说可以用伽马刀切除病灶缓解症状。再然后是会诊,说位置不好,伽马刀后果不佳,可能会缓解些痛苦,但也可能成植物人。再再然后,也就不再有任何然后了。
所有这一切的检查和会诊的过程,他既是当事人,也是决策者。有什么必要隐瞒一个做了一辈子医生的患者呢?呕吐和眩晕清醒的时候,他作为医生,会很仔细的看自己的片子和化验单。他作为患者,一直就比医生更明白这一切都是无从替代的生命历程。就跟痛苦一样无从替代。
在艺术里,死也是艺术的。或者在睡梦之中永别,或者在眨眼之间安眠,或者在说完最后一句话后脑袋一歪就结束了。而现实里,死却是一件很漫长的事。自己和亲人嘴上不说心里都会这样想,尤其是当失去一切希望的时候。也许这样有这样的必要性:对病人来说,只有经受漫长的煎熬才能意识到解脱的珍贵。对亲人来说,只有不断让心底的绝望一点点积攒,才能接受最后离开的现实。
俗话说舒服不过躺着,这话其实很片面。别说病人就是正常人,躺一个月,那张床就成了一副枷锁。对病人来说,这种感觉就会更强烈。看着他在床上一阵阵干呕,似乎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那一阵阵的颤抖,好像是在燃烧生命最后的能量,只是那痛苦没人能替:这样的时刻,你能做什么呢?扶起头颅,拍拍后背,递上纸巾,送上吸管,这些看似的关心,很可能只会被斥责:此刻他真正需要的只是平静的躺下来喘口气。这些关心和痛苦相比,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尽管如此,这些过程仍要不厌其烦的循环。
开始的一段时间,痛苦的比例少于平静的时间。输液结束有点精神的时候,半推半就的,还可以下床来扶着墙走走,顺便到厕所方便一下。然后勉强喝下一口粥,吃上一勺蛋羹。尽管这样做的后果,很可能是一阵更剧烈的呕吐。接下来的几周,下床变的越来越困难,吃饭的勺子也变成了吸管。每天的活动,就简化成把床摇起来半坐一会儿,顺便咳嗽几声,说几句话。然后是必不可少的小便 ----大便近乎绝迹,小便却多了不少,差不多一小时一次。---躺着解不出来,半站着都会弄一身透湿。稍不注意,湿的就不只有裤子,还要加上上衣,褥子,和被子。每次都是一次战斗,尤其是夜战。
这样的日子,就在两个闺女和两个姑爷间轮流过着。百日床前无孝子,纵是多厚的亲情,也会在这种煎熬里慢慢被消磨。作为侄女和侄女女婿的我们,只贡献一点经济支持显然不够,也要付出自己的亲情和体力。于是,几个月来的多个周末也消磨在了这里:周五早走一会儿,周日少睡一会儿,妻看护两个白班,自己承担两个夜班。---所谓值班,也就是搀扶着到厕所小便,或者拉起来在床头小便,半扶着坐床上聊天,或全躺着做一次全身按摩。剪一次指甲或刮几次胡子。少有的几次是把一台平板电脑摆好,居然还认真的看了几段全运会直播并发表了评论。
其他人说自己一来,老爷子就有精神。说自己很会照顾人,要是别人这样做只会被斥责。其实自己知道也许老爷子认为自己是外人,给咱管点面子罢了。
说到外人那感觉还是很明显的。开始伺候老爷子自己到厕所小便他还要关上门,以至于一次差点摔倒。后来扶着在床上解手,他也坚持自己扶壶把卵,结果多以弄湿告终。再后来就是床上已经精湿,他都要坚持自己换衣裤。就是到现在,他也不曾半夜喊醒自己说要解手。---当然你也可以说这并非是对外人的不信任,而是对自己最后尊严的维护。然而无论如何,这种尊严随着日子的推延在一点点消失。---面对一夜换下的四身衣裤、三套被褥,后来已安心的配合被扶着静静的躺着在床上小便了。
两天两夜的时间,终归短暂。离开的时候,对妻子说自己可以休了年假坚持一礼拜。期间还留意看了不少临终关怀的文章,努力掌握一些照顾的技巧或谈话的忌讳。于是,就在又一个周末结束妻子离开的时候,自己留了下来,开始了一周的专职陪护。却不知道这一周是如此的难熬,因为很显然这一周已经绝不再是上一周了。
每天的接班时间是晚十一点,结束整个白天的输液,这时还有半瓶利尿的甘露醇。按照以往的经验,拔掉液体后半小时第一次小便,以后差不多一小时一次。只要看他在揭身上的单子,那意思就是要小便了。小便完后,记下时间和尿量,调整手机到一小时后闹钟,就完成了一个过程。过程的间歇期,还可打个盹。
然而这次刚拔掉液体,就摸到身下已精湿。费力的脱下裤子,挪开身子,换上垫子。再用热毛巾擦拭臀部,再穿上新裤子,摆放好身子。接下来记下时间和估计的尿量,再定好下一次闹钟。
好不容易躺下来,亚睡眠或打盹还都还很远,闹钟更没响,就看他在动胳膊。赶紧起床,伸手一摸,身下又一片精湿。于是再来一次刚才的过程。每一次结束,自己是一头大汗,而对方更是气喘吁吁。只是那干呕倒不那么剧烈了,因为这也是需要消耗力气的。
如是三次后,干脆就不睡了:病人自然不困,喘息平静后就大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于是就边按摩边聊天。从当年因为身份不好不能入党到后来钻研业务晋升职称,从目前医疗行业的黑幕到未来人口老化的养老难题,从一生的骄傲遗憾到一辈子的总结感悟,从上帝的宗教和佛祖的天堂,甚至还说到了青年的初恋和中年的情人,……一个紧追不舍的问,一个有气无力的答,断断续续的也说了不少。自己受到了多少启发尚未总结,倒是接下来的几次小便都很干爽利索。---自己不再出汗,对方少了受罪,效果相当明显。只是仍然免不了一阵阵的干呕,半个身躯的麻木,外加整个身心的疲惫痛苦和绝望,所有这些,又有谁能替代得了呢?
就这样,第二晚过去了,第三晚过去了,第四晚也过去了。期间自然有两个真姑爷提出替换,但自己一直坚持着。请假来专职陪护的,终归要实现坚持一周的诺言,况且也只是这一周。
一周就这样结束了,说不清是好转还是恶化。只是每天见一大帮白大褂匆匆来一次再离开,有时醒着笑笑说几句话,有时沉睡默默离开---中秋就这样过去,元旦能不能等到呢?面对这必然的结局,科学能做的,怕也就只有这些了!
又一周开始的时候,在班上接到妻子的短信,说已发病危通知,上了监护机,也就这几天了。这次她自己先去,有情况再通知我。……看完短信,只有唏嘘:就算等到了通知,又有什么意义?活着时多照顾一点,离开后一切都是枉然。--一定要说作用,一直是只求自己心安,不要演给人看。
又是三四天过去,可以想象舅爷仍在生死线上徘徊。科学终归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在相隔千里的地方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祈祷:各路神灵,面对这一辈子救了那么多人的医生,也该得到您们的眷顾吧。祈求你们减少他生时的痛苦,带领他离开走向天堂,尽管他一生只信科学不信宗教。
佛祖说人生就是一段从哭到哭结束的历程。第一次是自己哭,第二次是别人哭。其实这话也可以说人生是一段从笑到笑的历程,第一次是别人笑,第二次是自己笑。降生到人间看似苦难却也快乐,飞升天堂看似虚无却也期待。面对亲人,就要开始一段新的旅程,为什么一定要用眼泪送别呢?离开是必然的事,接受就好。然后,好好活着,耐心等待,期待下一次必然的相遇。
舅爷,一路走好!
于木鱼宅
2013-9-23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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