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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来检阅我的忧伤吗(一)七月莞尔

发表于-2005年03月28日 晚上8:32评论-0条

1·以布熊为导索的童年

我是个没有名字的小孤儿,天生的弱视。福利院的阿姨们不让我带眼镜,于是我常常走错路,撞翻了桌椅。没有人对我的伤痕累累心存怜惜,她们只会对冰冷的桌子椅子问寒问暖。每次有想要领养孩子的夫妇来院里申请,然而健康和容貌总是首选。没有人要我了。我常常一个人孤独地想。本来就很模糊的世界被泪水抹成苍白一片。

据说,有一对大学教授夫妇要来领养孩子。阿姨们把我支开,“丫头你去外面躲猫猫,过一会儿再回来。”她们这样说。我没有名字,她们叫我丫头。我小心翼翼地在人行道上蹒跚,我踩的是盲道。我想我也算是大半个盲人了吧。

“对不起,小姑娘,你知道星月福利院怎么走吗?”

那是个温和的声音,我仰起头眯着眼睛,努力想看清楚那个阿姨的样子。她有好看的瓜子脸,穿藕荷色的丝绸裙子,柔顺的长发在风里一飘一飘,像一匹黑绢。她询问的那个福利院正是收养了我九年的地方,我熟门熟路地指给她看,再看她流云一样飘走。“谢谢你,小姑娘。”我隐约感觉她笑了,然而我看不清楚。

那天,当我返回福利院的时候,我就看到了那条藕荷色的裙子。一个人牵住我的手,“这就是我要等的小姑娘。”在阿姨们不可置信的眼神中,我被那条裙子带走了。临行前,我把我的布熊给了小初。那个干净安静的男孩子望着我的眼睛,“丫头再见了。”

两年前,我七岁。在一个落霜的早晨,一个打扮寒酸的老婆婆敲响了大门。我睡在最外面一间,最先听见。我叫醒看门的老伯,那个老婆婆就牵着小初进来了。那一年,他九岁。几天后,院里的阿姨就告诉小初,他的外婆去世了。晕倒在菜市场上。她兜售的樱桃番茄被城管踩得稀烂。小初面无表情地坐在地上搭积木。也许他并不明白,什么是生死。也许他认为,生死只是一场长久的别离而已。这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我是小初唯一的玩伴。没有孩子愿意接受他的孤僻冷漠。而我知道,他心底深深埋藏的寂寞和难过。他喜欢秋千,很喜欢很喜欢。我看到他在秋千上伸展双臂,全然不顾跌落的危险,他在秋千上和着呼呼的风声难过的大叫。然后一个阿姨会从护幼房里探出头来,“小初,嚎什么呢!”他很乖地住了声。我看到他的压抑,于是我流泪仰望他,“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寂寞。”

如果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这样对你说,你可能要说“为赋新词……”

可是我相信。阿姨们都传诉着我们的古怪。其实我们被冤枉了,我们很乖,一点都不古怪,只是寂寞。

据说,我是因为弱视被父母抛弃的,然而我觉得他们还爱我,因为我八岁生日那天受到了他们的礼物。是一只很漂亮的布熊,脖颈上扎着紫绸的蝴蝶结,添了一份华丽气质。我骄傲地捧着它,在孩子们羡慕的眼神中,像个公主。于是那个布熊成了我的好宝贝,我总是带着它。小初看他的眼神有一点我陌生的东西,八岁的我尚不能诠释。

那天,我抱着布熊在花园里散步,阳光很温柔地泼洒在我身上。我觉得幸福,这些就是我的全部。然后小初跑过来,阿姨让你去吃东西。我匆忙地答应了。营房离花园很远,阿姨又很讨厌我吃东西时带着东西,于是我把布熊藏在一簇美人蕉下。是福利院花园中第十一棵美人蕉下。我记得清楚。等我赶到饭堂,正巧一个久居海外的华侨前来探望孩子,就给了我一些难得一见的糖果。他怜惜我的病眼,不住地对我问寒问暖。他我着我的手,很温暖。我渐渐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送走老人的时候,已经傍晚了。我带着满满一口袋的糖果去找小初时,才蓦然发现,我还没有取回我的布熊。

天阴阴地,不像中午那么暖和了,阿姨催我们回营房。我还是来到了那棵美人蕉下。然而和我担忧的一样,布熊不见踪影。我开始颤抖,我伏在地上摸索,每一寸都不放过,然而一无所获。“不要吓我啊……天呀……别吓我……“我喃喃地自语。眼泪即将流泻。雨是什么时候下的,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越来越大的时候,不断地有水珠往衣领了钻。我感到寒冷。我跪在地上放声大哭,然而雨把我的哀怨照单全收。老天哭得比我还惨烈,于是我更加伤心。

远远地,有一个人跑过来,不打伞,站在我面前,用手挡在我的头顶。我清晰地听到雨点打在他皮肤上的声音。我含混不清地对他说,“小初,布熊不见了。”沉默了好久,他朝前倾了倾身子,似乎想替我挡雨,他很有把握地说,“丫头,我会帮你找回来的。你不要哭。”我依然绝望,我说,“没有人要我,布熊也不要我了……我又是一个人了……”然后他忽而就坐下来,坐在泥水中,“丫头,还有我呢。我可以守护你的。”在那个惨淡的雨幕里,就这样辉煌地闪过一个十岁的男孩子的誓言。

然而第二天,阿姨打扫房间的时候,小初却死死地压住被子不让阿姨收拾。他狠狠地瞪着那个妄图强行拉开被子的阿姨,在她的手腕上猛地咬了一口。阿姨疼得流下眼泪,反手就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当被子揭开时,我的布熊安静地躺在里面。我紧紧地咬住嘴唇,咬住我尚要呼出的尖叫。阿姨咒骂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在整个福利院。我看见,小初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愤怒,还有最深的绝望,和昨晚那个温和的孩子迥然不同。

几天后,有一对夫妇过来,看中了小初,想领养他。阿姨们正求之不得地把他送走,就愉快地在申请书上签了字。大家都很开心的样子,阿姨把小初推到两张热切的面孔前,叫他喊爸爸妈妈的时候,他大声地、抑扬顿挫地说,“我不同意!”那时候,我抱着布熊坐在营房的台阶上。我一点都不记恨他,因为我知道即使我曾经大声对他说:“我再也不跟你玩了!”但是第二天,我会依然笑着把糖果塞给他。孩子的世界里没有是非,一切都可以改变。可我现在很难过,为了他的即将别离。

“丫头,对不起。”

“没关系。恩……不要走好吗?”

“你知道我最留恋这里的什么吗?”

“布熊?”

“不是。”

“这里的美人蕉吗?”

“也不是。”

“我猜不到了。那是什么?”

“你。”

小初没有离开。后来我问起他为什么要拿我的布熊时,他说,那些布片上有家的味道,他想要拥有。

因为太想念,所以去争取,争不到的时候,他就跳起来,去抓去抢。然而在他快要拥有的时候,他又放弃了。因为我。

(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5-3-28 20:54:5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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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曾是刀客点评:

同样的天涯沦落,造就了相互关爱的本能和感情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