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秋风瑟瑟　秋雨潇潇

作者　幽人

帘外雨潺潺，秋意阑珊。

雨裳倚窗而立，望着窗外那一团团迷蒙的雨雾和窗前那袅袅婷婷的芭蕉，那宽大的叶子在风雨中轻轻的摇曳着，那被雨水冲刷过的枝桠上，孤零零的吊着一串串娇柔的花。此时，那朵朵小花看上去给人一种好单薄，好脆弱，好寥落的感觉。雨裳望着窗外的景物，猛然间她想到了一阙词：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雨裳最怕这种天气，最怕这湿漉漉的雨季，最怕这深秋时节，也最怕这寒意袭人的傍晚和清晨，而自己每一个新的一天，又都只是旧日子的延续。如果生活里没有期待和憧憬，她真不知道岁月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滑过去，到底为了些什么？

“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衩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翦灯花弄。”

想想看这是自己多久前吟诵的李清照的词句了？还记得那时候才刚刚春天，是自己一时的触景生情才吟诵的。可如今春天的踪影在哪里呢？此刻，雨裳茫然的瞪视着窗外，心里乱糟糟的似乎在想着什么，可是她却集中不了思绪，好像全然没有想到过自己。那玻璃窗上，早已被她所呼出的热气凝成了一团白雾，她看不清窗外的景物了，下意识的，她抬起手来，在那窗玻璃的雾气上写下了一阕词：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雨裳反复地在窗子上写着“载不动许多愁”几个字，此时她似乎没有意识，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机械地重叠地在玻璃上写着这几个字，直到电话铃声蓦的从卧室里响起来。她轻快地转过身，往卧室里跑去，在去往房间的一刹那，她对那扇窗子再望了一眼，这才恍恍惚惚的醒悟到，自己的这份无端的“忧伤”，又被这恼人的秋雨笼罩住了。

她接过电话，原来是母亲打来的，叫她周末去家里吃饭。放下听筒，雨裳走向桌边，望向桌子上的台历，那上面醒目的记录着“家庭聚会”几个字。这是前几天，在父母那里商定好了的事。兄弟姊妹平时工作忙，很久没聚了，要来家里热闹一下，是妈妈在提醒她，怕自己又要躲起来，不愿来家里凑热闹。事实上，雨裳并不是不愿意来父母家里吃饭，她几乎天天都来，只因为孩子在外地读书，她经常一个人，自己总是随便的糊弄一点就完事。母亲总是不放心她，担心她，不愿意看到她落寞的样子，憔悴的样子，所以总是籍口找机会，让她回家吃饭。雨裳很孝顺，也很听话，她知道父母的良苦用心，所以她几乎是天天中午都在母亲家里吃饭，因此周末她不太愿意来这里了，因为每到节假日或周末兄弟姊妹都是全家“出动”，用父亲的话说，就是来了一伙“还乡团”！他们要在父母家里热闹一整天，她觉得自己在这“还乡团”的热闹氛围中，有点格格不入。只因为自己形单影只，她不愿意看到亲人们在欢快之余，对她投来的怜惜目光。这么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了自己的孤单，但是她不愿意看到他们的这种眼神，这会让雨裳觉得自己的孤单有点破坏了这美好而又热闹的气氛，她觉得自己很没用，觉得对不住亲人，她更觉得自己离这幸福欢乐的大家庭很远，很远……

雨裳的心头掠过一阵又一阵酸楚而又无奈的感觉。曾几何时，她还依稀记得自己是多么的幸福与快乐，可是这快乐是多久远的事了，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噩梦赶走了她的欢乐？依稀仿佛，她还记得当他离开自己的一刹那，整个人就跟得了“失心症”的病人一样，既没有泪水，也没有意志……那时候，她还体会不出死亡的真正意义，也体会不到什么是失去。她如同一个幽幽怨怨的魂，如同一个恍恍惚惚的行尸走肉……可是她还记得，当她看到弟弟的时候，所有的精神意志一下子就崩溃了，瓦解了。那抑制许久的痛彻心肺的话语就情不自禁的涌了出来：“弟，我以后该怎么办？”然后就扑奔过去，泪水潸然而泣不成声了。在她眼里，她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是姐姐，因为从小到大，都是弟弟在照顾她，保护她。弟弟就像一个兄长。望着本来就娇小柔弱的姐姐，弟弟此时眼里也噙满了泪水，他把弱不禁风的姐姐轻轻地揽在怀里，轻拍着她的肩头，不住的安慰着：“姐，别怕，有我呢！别怕，姐，有弟呢!”

自从那次宣泄之后，雨裳才有了意识，她知道自己的境况了，她也知道由于自己的不幸，给家人带来的困扰和忧虑，她看到了亲人们的担忧与伤痛，尤其是每当她自己流泪时，那不满两岁的儿子也会和自己一样，依偎在身旁流泪不止，她怎么忍心让自己心爱的小儿子跟自己一样没有欢乐，这让雨裳更加痛彻心扉。她渐渐的意识到了自己不应该这样消沉下去，不应该在惶惑与迷惘之中度日，于是她咬紧牙关，忍痛、忍痛…..强迫自己不要再这样活下去了，不要让亲人为自己难过了……没有用的，即使再伤心难过，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雨裳克制着自己，尽管自己的梦已经破碎，心还在滴血，但在亲人面前，她尽量装得若无其事，无所谓的样子，她开始学会了坚强。唯有自己独处的时候，才可以恢复真实的自己，只有那个时候，自己才可以尽情的忧伤，尽情的流泪……

其实，雨裳从来就没有真正快乐过，那份无端的落寞与轻愁，真是无孔不入，无时无刻不抓住雨裳，那份无助的伤痛又何曾离开过自己，只要稍有空闲，痛楚就时时围绕在自己的周遭。尤其一个人在家时，那份凄清就遍布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唉……雨裳叹息着摇摇头，此时她好想透透气，就径直走到窗前，干脆把窗子大大的推开，迎进一屋子凉凉的，带着雨意的冷风，她深深的呼吸着这凉凉的空气，好像舒适了许多。她看着窗外，远处那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柏油路，两边闪烁着的街灯，此刻也显得那么灰蒙蒙而又空落落的，除了三三两两的汽车从眼前掠过，那路两旁的梧桐树，在这萧瑟的风雨中也显得格外的萧条、寥落。

雨裳深吸着这带有雨丝的空气，在蒙蒙的雨雾中，她似乎在找寻着什么，是那个高大的身影吗？她满含深情的在这秋雨潇瑟的雾霭中努力的搜寻着，搜寻着……可是窗外，除了雨还是雨，除了风儿瑟瑟，雨儿潇潇，什么也没有。可她依旧在寻找着，寻找着……那么执着。她幻想着他会站在窗外。因为她总觉得他依然还在，或许会在这样的雨夜，他会悄悄地来看望她。她总是沉浸在这样的虚幻中，有时竟然会傻傻的觉得他真的会来，真的会站在窗外的雨雾里张望着找寻她……这幻觉成了雨裳无法解除的心灵枷锁，她甚至觉得他根本就还存在，说不定或是在某一个细雨飘飞的晚上来看她，或许是在某一个星光璀璨的午夜，也或许是在某一个月明如昼的夜晚来到她的窗前，对她凝视或探望……

然而，这真的只是幻觉。因为窗外从来就没有什么高大的身影来看望她，这幻觉有时候令雨裳好失望，好恐惧，而有时候又令雨裳好期待。记得有一次雨裳竟然忘记了母亲还在身边，就随口说了句：“他在雨雾里看着我呢！”母亲被雨裳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惊恐的望着雨裳……与此同时她也洞悉了女儿的凄苦。母亲微喟着摇摇头：“傻孩子，那是幻觉，窗外根本没有人！没有人，孩子，你在幻想！”母亲说这话时眼里蓄满了泪。

雨裳知道自己是随口说的，不知道母亲在身边才会原形毕露，信口胡诌了这句话。她是无意的，是情不自禁的。可是这句话却无法不让母亲担忧。于是她赶忙用话岔开，来分散母亲的注意力，可是母亲是非常聪明的老太太，她是那么敏感，她最担心雨裳会出现这种幻想，所以她不希望女儿活在虚幻之中，她要打消女儿的这种可怕的想法，斩断她胡思乱想的念头，她不愿意看到女儿整天都恍恍惚惚，消瘦而又憔悴，她好希望女儿健康、快乐，所以，她要把女儿拉回到现实。

雨裳知道母亲是想把自己拉回到现实，她懂母亲的心思。可是母亲的话撕痛了雨裳的每一根神经，触动了雨裳内心底层的隐痛。她感到好残忍，好空洞，好无奈，也好残酷。然而母亲的话难道不对吗？是啊，雨裳很清楚是自己在幻想。事实上，窗外根本没有人，什么高个子，矮个子通通没有，除了风雨潇瑟，什么都没有。是自己的心在作祟，是自己的心魔在无休无止的绞扭着自己，折磨着自己。她不得不把自己拉回到现实。此刻，她望着母亲那惶恐而又焦灼的目光，那神情令雨裳好心痛，于是，她怜惜的走向母亲，微笑着拍拍母亲的肩头：“没什么，妈，我挺好的。”可是雨裳自己的心底却拧结成了一团痛楚。她无言的后退着，退向自己的房门口，忧伤的想着：唉，人类呀，那么聪明的动物，发明了各种科学，可以飞越太空，直达月球，却没有药物能够挽救生命，更没有药物可以医治心灵的疾病！雨裳回过头去，望着母亲那默默无语而又担心的样子，她看到母亲那鬓边的白发和一脸的忧虑，她“投降”了。假如不是因为自己，母亲怎么会过早的长出白发？雨裳怎么忍心，她好心痛，岁月难道对自己真的就那么无情吗？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自己的悲哀，要牵连到亲人，这不公平！！雨裳好抱歉，她无奈的摇摇头，在转动门柄的同时，她轻声的低语了一句：“妈，对不起！”母亲折回到雨裳身边，望着心爱的女儿，女儿的脸色是苍白而忧郁的，眼神是无助而凄楚的，她萧索的样子，消瘦的样子，看起来竟像风雨中的蔷薇花，好令人心疼和怜惜。青春呢？女儿还很年轻呀！可是女儿的脸上看不到青春，这些年来，女儿默默地承担着抚养孩子的重任，又承载着这无形的创痛，这令人残酷的现实像个吸取青春之泉的魔杖，一点一滴的把青春和欢乐从女儿的身上吸走。现在女儿仅仅是幻想，这样下去，她真的很担心女儿有一天会有幻视和幻听，接着就有幻觉，那么女儿就危险了，就要进神经科了。幸好女儿的工作很好，她每天要面多活泼可爱的孩子，由于职业的关系，雨裳在单位每天都很忙碌，她没有时间去忧郁。她知道女儿很善良，很理智，也很有责任感，在孩子面前，她没有理由不快乐，因为她要把欢笑带给孩子，是孩子们救了她。只有独处时，雨裳才会陷进愁苦里去。母亲很理性，也很果断，她要把女儿拉回到现实。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会患得患失，绝不……

命运呵，命运！难道老天真的要这样对待我的女儿吗？真的要埋葬掉女儿的幸福吗？想想看，女儿从小就乖巧，懂事，而且女儿是那么温柔，善良，那么单纯，天真，她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女孩子，从来不知道忧愁，每天就像一只蝴蝶，在你身边绕来绕去，可爱极了，快乐极了。可是如今怎么会如此命运？？母亲不能够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她甚至固执的不愿意接受这事实。然而冷静过后，她还是相信上苍不会永远让女儿这样的，一定会好好的眷顾她的。一时间，母亲好动容，看着女儿竟说不出话来。雨裳不想让母亲担忧，更不想让母亲难过，更不希望母亲因为自己又要失眠。她勉强的微笑了一下：“妈，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别担心，我没事的。”母亲伸出手，抚摸着女儿的面庞，温存的低语：“快乐起来，我的女儿！”于是，雨裳努力地笑得更坦然些，故作轻快的说：“妈，明天我一整天的课，咱吃什么呀?　明晚，我还要家访。”

雨裳不想再胡思乱想了，她用力的摇了摇头，她好想把这种混乱而又痛苦的思绪抛开，于是她很快的关上了窗子，她真的好想把那份虚无和创痛关在窗外。此刻，雨裳百无聊赖的折回到自己的房间，站在房子中间，她慢吞吞的踱着步子，可是目光却依旧呆呆的瞪视着那扇玻璃窗上的“载不动许多愁”，那些字居然还没有散开，没有消失。她觉得心里好痛楚，所以她不得不努力的把目光从窗子上移开，强迫自己去床上睡觉……

窗外的风声雨声好重，这份沉重更增添了房间里的清冷，雨裳躺在床上辗转着，好不容易，才昏昏入睡。她睡得很不安稳，朦胧中好像有个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

“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

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雨裳翻了个身，轻轻的唏嘘了一声，又沉沉入梦，那梦境中的他，微笑着向自己走来，好像还诉说着什么？可是雨裳听不到他说的话，心里好焦急，她好想喊他的名字，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来，喉咙像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她好想大声呼喊，好想听他呢喃，可是，为什么他却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呢？为什么自己像似被束缚了一样，不能动也不能说，情急之中，雨裳努力的挣扎着、挣扎着，奋力的、奋力的狂呼着他的名字…..可是，雨裳却被自己的呼喊蓦然一惊，于是她睁大了眼睛，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她被自己的梦惊醒了。于是她从一个久远的梦幻中醒过来了。雨裳借着窗外那昏暗的街灯的光亮，在房间里找寻着，搜寻着……可是，房间里空荡荡的，冷冷清清的，她听到的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就是深夜那窗外潇潇瑟瑟的风雨之声。此刻，雨裳真的觉得自己如同摇曳在秋雨中的一叶浮萍，好萧索，好寥落，好无助……雨裳知道刚刚是自己在做梦。这一夜又被这噩梦吵醒了，她甚至不用多想就知道这将又是一个了无睡意的漫漫长夜了。

所幸，雨裳坐起来，依在床头上，拥着被子，听着窗外的风雨潺潺，等待着晨曦的到来。她回想着刚刚的梦境，她好伤感，好沮丧，情不自禁的自语了苏轼的一阕词来解嘲自己：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

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雨裳的眼中又蒙上了一层薄雾，透过泪雾，穿过那蒙蒙的雨夜，似乎落在了一个不知何处的虚幻里。在她内心深处到底有多少忧伤，多少深情，多少期待，多少憧憬……那万种柔情也只有窗外那潇潇瑟瑟的风雨能够帮她倾吐。听，那风雨声像似在说：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雨裳望着窗上的曙色已经来临，新的一天又将开始，风停了，雨住了，伤痛和离愁都将结束了。崭新的，美好的一天就在眼前，想想看那凝聚了一夏的温柔，就让它在风瑟瑟，雨潇潇的深秋化作金灿灿的诗句吧。

书于2013癸巳年9月20日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