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疆,每一年,在春天的门槛和秋天的门槛边,对于世代以放牧为生的人们来说,都要经历一场战斗。这场战斗的名字叫转场。
见文思义,转场,就是转移牧场的意思。
春天的暖阳升起之后,高原上的山坡上,已经有嫩草,从厚雪覆盖的梦中苏醒过来。接受了严寒挑战之后的羊群,也得离开海拔较低的牧人居住周边的草场,去一个更适合生长的地方……
秋天才到,近几年南疆的雨水比往年丰厚,高处低处的牧草都茂盛生长。刚有凉意,牧羊人就迫不及待地把高原深处的羊群转移下来,转移到离自己家房子比较近的山地。
就这样,一年两次转场,对于男人们来说,那近的数十公里远的上百公里的转场,就像农民们的春耕和秋收一样,意味着播种与收获。
2013年8月末,我遭遇了一回秋天的转场。
牧民们,一般两三个人,一群羊,数百头甚至上千头,从喀瓦克雪山深处,收拢来,沿着乌鲁克河谷,然后翻越一道海拔4000米的达坂,缓慢地向农三师二牧场方向转移。
小毛驴背上驮着高高的绒被等行李,牧羊人和毛驴走在这浩浩荡荡的队伍的后头,领头羊自然走在最前头。刚转过一道山弯,白茫茫一片,羊的波涛,把我的小车淹没在土路中间。回归的队伍,像故乡田野里的金风,让人惬意。
再走不过10里,赶上又一拨转场的队伍。它们正在渡河。乌鲁克河虽然没有非洲草原的河流险恶且暗藏杀机,而雪山上下来的水,冷凝刺骨,是另外一种感受。因此,羊们渡河的时候,一样是潮水般地抢渡。突然,一只小羊一个趔趄,被冰冷的河水冲出了队伍。牧羊人见状,连裤腿都没顾上挽起,也冲进河里。小羊的头在水中一没一扬地起落,发出一声声求救的哀鸣。牧羊人越过河心,河水已经漫过裤腰,离小羊还有十多米远,身后又一只小羊被冲了下来。他顾不上许多,先把身边的落水者救起……
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功夫,第三只羊第四只羊无数只羊纷纷被急流卷走。牧羊人顾此失彼,左冲右突,好几次都差点被洪水跟羊一起卷走。直到队伍快过完时,他从水中把一只咩咩叫着的小羊羔搂进怀里,艰难地朝岸上走来。
当牧羊人抱着小羊走过乌鲁克河,我才看清,这个汉子已经是可以被称为老人的牧羊人了,脸上如昆仑山一样镌刻出来的皱纹,搭配上一撇漂亮的胡子,那威严中的慈祥,很让人亲昵。而怀里的羊羔,正在哆嗦着全身发抖。
看见我对羊羔的关切,他告诉我说,“昨天才生出来的”!
老人和我们握手抚胸致意问候,然后,指了指刚才被洪水卷走的小羊消失的下游,无助地摇了摇头。夕光中,老人冷得发抖的身子晃动着,而一双深邃的眼睛,分明噙满了眼泪……
——怪不得适才在来的路上,看见好几具小羊的尸体,它们都是转场这场战斗的牺牲者。
仅这两天,我们在乌鲁克河谷,遇到的转场的绵羊,少说也是数万只。在如此庞大队伍的生命迁徙中,牧羊人,是这场战斗的组织者和指挥者。
晚上10点,我们离开喀瓦克雪山营地往回走。出来不过30公里,又到了白天渡河的地方。又一拨转场的队伍赶到了河边。显然,它们不敢在晚上抢渡。羊们经过白天的艰苦行程,绝大多数都躺在河边上的沙地上,闭目养神。两个维吾尔族牧羊人,守护在羊群外侧,他们坐在露天铺就的驼绒毯上……
明晃晃的车灯,把河面上流动的水光,反射到河谷两边高高的山崖上,再从山崖上折射到这只困倦的队伍身上。那斑斑点点的羊群,就像埋伏于丛林中,等待黎明时分即将打响战斗的士兵,寂静而安详中,一种无助而肃杀的氛围。昆仑无语,河水涛涛,有强烈的悲壮感,袭上心头。今夜,在这一百多里杳无人迹的山谷,不知道还有多少支这样的队伍,在困乏中醒着,等待着未知的明天。
南疆的转场,因为无比险恶的昆仑山和冰河水,即便牧民们怀揣着丰收的心情,也无法拂去满眼的悲壮与凄凉。
这是一场战斗,一场真正意义的战斗,因为他的敌人是不可一世的昆仑山水。
2013年9月1日 喀什噶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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