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 盼 不 朽
合江收藏第一具石棺是在1984年,是一位叫王开健的文化人首开的先河。此前早在清末和民国初年就陆续有出土,都被砸成石块或碎石铺路。王开健请人考证是极珍贵的汉代葬具,这一发现振奋了后来的收藏。此后凡有出土,文管所均一一运回。
汉石棺确实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震撼力,被封存在地下两千多年,还一样夺人眼目。除了粘上一些泥土,竟然看不到一点点岁月留下的痕迹,纵然要猜它的诞生年代,也只能依助于图纹线条的疏朗慎密粗犷细腻判断。大约这就是用石头做棺材的好处吧。说来好笑,长久以来,双脚一直踩踏在埋藏这些宝贝石棺的地表上的我,对石棺唯一的一点感性认识还是幼时从大人们口中的“石方子”中获得的。长长的方形匣子,上边有一个盖……如今置身其间,立刻觉得不管用怎样的语言都不可能完整描述。
任何一具画上精美图案的石棺单独出现在某个地方,曾成为万人争睹的罕物。而在这里却摆出了一个石棺群,整整24具!
每具石棺上都构图明析奇巧,从人间实物到天上神仙境地,形象而生动。与现代抽象派或印象派大师们的画图相比,图案完全是写实性的,场景热闹而不落单。大概与合江接壤古夜郎国有关,边陲少了中原的繁华,担心躺在地下时太清静,刻些石人石马相伴,以免寂寞。
不过,还是想到了中原文化。更早的秦始皇陵,不是出土了那么多的陶俑石俑么。威风一世热闹一生的秦始皇同样害怕躺在地底下时孤寂,早早地就做好了比人同样大小的实物相陪。老百姓不敢奢望有那么样的光景,只好在棺材上想法子。
早先曾感慨这地老天荒南蛮障地与中原文明相隔遥远,今天终于看到了一脉相承的实证。史载,合江县是秦汉时符关边塞要地,随战争从中原入川后移来的人,带来了中原文明的侵入。那份嚣张和锐利,都在边塞土著文明的吸纳和包容中融合,逐渐的不再张扬,只把心中的神往和秘密祈求付之于刻石,造就了独特的汉代边塞石棺文化。
所有出土的石棺差不多都只刻有图案,少文字。而那图案的清新,又让人觉得不太正常。学者们据图推为汉代,葬者为普通平民。推断是正确的,但葬石棺者至少是平民中的富裕阶层。石棺大多出土于崖墓中,说明当时崖墓盛行。大漕河边山崖有成群的崖墓,我曾经考察过几十个,除了一个个空洞穴,连陶片也难找到一块,更别说石棺了。有的洞穴简单刻了少许粗疏的图案,大多连图案也没有,而且甚小,甚至还有没有完工刚好能放置一具尸身的。好些墓穴里外都已风化坍塌,显得比石棺更加远古。这是真正的平民墓穴。更加远古却不神秘,原因是它按照年龄正常地老化了。石棺的神秘就在于那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清晰,让人不容易猜透。
也有一具是刻有铭文的,不过是唯一的一具。棺身刻着“东海太守阆中李少君”字样,说明墓主生前在今山东境内做过地方官。让我感到惊喜的是,这具石棺居然刻下了官位。此前,较普遍的看法是做官的不葬石棺,这具石棺的存在打破了这一认识,其意义远远超出了石棺本身。
至今想弄明白,为什么一些人宁用石棺不用木棺。合江接大娄山尾,森林茂密,即使在林木严重短缺的今天,森林覆盖率仍高达46%以上。可以想象,当初地广人稀,古木参天,遍地林木。木材易加工,易搬运,汉前汉后,都用木材做棺材。即使在石棺盛行时,相当墓穴里用的还是木棺。据估算,一具石棺的费用几十倍于木棺。高费用也要用石棺,唯一可以解释的是石棺不朽。也许有人在想,石头不朽,人躺在石棺里也会不朽,不朽的尸身不等于活着么?其实是梦想。几千年过去了,哪一位躺在石棺里的人都不在了,只有石棺还在。
石棺把尸骨悄悄地消融,无声地化去,湮灭。这样的结局,不知逝者当初可曾料到。
最后的永存者是石棺本身。如果地壳不发生强烈运动,再过万年,把石棺出土,仍然是今天的清新。当然,装盛的岁月更神秘。
自收藏石棺开始,就引来了络绎不绝的参观者。来者除了想看看石棺,更多的是为了那段历史。普普通通的石头,经过加工和千年埋藏,就成了一杯浓郁香醇的美酒,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只有时间才能办到。
已经超出了预料。只想留得长久的始作者,不会想到自己的衣棺两千多年后会成为研究历史的实物。现代人早已进化,不会再用这样的方式留下心中的秘密,石棺就尤显灿烂。一具石棺,就是一片从远古走来的世界。
突然想到妄想的重要,毕竟,这石棺牵连着太多的妄想成份。没有妄想,这世界不就少了点什么吗?
衰 老 的 你
远远地,只看见一棵不大的榕树孤独地立着,直到跟前,才看到横在干涸河床上的桥,那树就在桥的一端。河里没有水,石滩上堆满垃圾。百米长的青石滩被取石后留下了几个大坑,积满发臭的黑水。桥的另一端修了房子,占去了半个桥面,电视台扛着摄像机的两位记者迟疑了好久,也不愿拍下一个镜头。
这就是始建于北宋的青石梁桥?中国桥梁发达,有名有姓的大桥若干,普通小桥不知有多少。经上千年仍完好无损的却不很多。桥的使命是过渡,一旦横卧于溪河,就经年累月不再拒绝,用负重支撑往来人的信心与勇气,直至衰竭。因为如此,桥的寿命不会太长,几百年已是高龄。赵州桥泸沟桥都很古老,都有上千年了吧。历史让它们成了名桥,在它们身上,牵连着太多的故事。特别是泸沟桥,负重了太多的不幸、苦难和血泪。好战的大和民族的铁蹄,曾从它的身上踩踏而过,血洗了华夏大地,酿造了一个又一个亁涩的悲剧。
与名桥相比,小石桥太普通,像一介平民一样,混迹于万千普通的石桥中,守望着河滩,迎送着落日。虽然存在了近千年,却不为世人所识。连我这样幼时从桥上去来的人,也并没注意到它是一座从远古而来的石桥。事实上,它比泸县的龙脑桥还早一二百年,桥面磨出的深深凹痕述说着流去的岁月。桥头榕树太小,大约只有十来年吧,与桥比起来,实在太年轻。记得它站立的地方当初是一棵又大又粗盘根错节的古榕,我们常在树下歇脚、乘凉,看清澈的水流,听拍石的涛声。几时水流枯竭,古榕老去,由小榕树取代?在时间面前,任何生命都显得短暂。
桥连古驿道的两端,百米之外就是大桥场。在交通不发达的年月,这是一条要道,可以想见当年车挤人涌的场面。即使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每逢大桥场日,桥上的人流也日过数千。走在桥上的人,谈着买卖,谈着家事喜事悲欢事,去去来来,脚步匆匆急急,几人问过桥的负重?
迎水流来的一边桥磴上雕刻精美的龙头,大多已经被砸坏,只有右端一个还鼓着凸眼,竖目紧盯着上游,仿佛要吞尽一切污泥浊水。这种既作装饰又有护拦作用的雕龙在川南的乡间梁桥中随处可见,但大多毁损严重。最有名的当然是泸县的龙脑桥,现在已被定为国宝级文物,这是泸县宣传和保护起的作用。古石桥落泊残破,直至今天,才有人想到,它也是一位元老。
多方寻遍,也没有能找出古石桥还具活力的理由。我们在桥上呆了约一个小时,没见到一个从桥上走过的行人。合江到泸州修通了二级水泥路,不久前又从大桥场牵出一条水泥路与干道相连,驿道早已失去了交通要道的作用,连赶场的人,也宁肯拐弯多走几步去水泥路而不抄近道过石桥。桥上清清冷冷,只偶有骑在牛背上的细娃,傍着黄昏悠悠然走上桥来,“叭啦”一声轻轻的鞭响,牛蹄得得过桥而去。小桥缺流水,新树无昏鸦,桥也清静,路也清静。
名桥们在退出负重与繁忙的同时,却在继续着另一种辉煌,继续着中国远古文明的延续。而小石桥却像耗尽精力的老人,不得不退出争夺辉煌的竞争,独自在无奈中叹息残年。老去矣,古石桥,一半光阴,一半人为。
守 望 什 么
从江边往上,除了苍翠的竹林,便是农田和房舍。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到跟前,才看见裸露于泥土之上约4米高的石佛。一墫大约7米高的石刻佛像,在这长江岸边的山崖上站立了近千年,却没被在意,除了当地人,外界几乎无人知晓。人们塑造了它,却又淡忘了它。倒是石佛似乎看得很淡,清清静静地过着日子。
石佛的张扬是在大桥乡一位干部去江边的村子蹲点,听当地人说有这么一墫石佛,便去看个究竟,回来后立即向上反映。县文管所组织考证,碰巧有记者在大桥乡采访,将石佛“暴光”,一下把沉寂千年的佛像展示了出来。过程带点偶然,却又是必然。事物只要存在,发现只是早晚的事。
佛教是传统文化中人们根深蒂固的一种信仰文化,自传入以来,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人们用智慧和双手,为崇拜之神打造了众多的偶像。敦煌莫高窟,龙门石窟……一个又一个经典艺术宝库全是佛像群体,乐山还有世界最大的石佛——乐山大佛。人们由信仰而雕刻,创造出了东方最灿烂的古文化。传承的力量又把古文化向光明推进。千百年来,还没有一种能量能阻止这种推进过程。乐山大佛不也曾沉寂多年,甚至被掩藏起来,但最终光芒还是战胜了遮盖的云层。只有轮换的日出,没有永久的黑夜。
有人类以来,各民族在不同的时期都有其崇拜的图腾。绝对的说,无论单个的还是整个的群体,没有崇拜,就会缺少动力,这是崇拜中蕴藏的巨大热情和动能所决定的。某种意义上说,崇拜也能推陈出新,几千年来的文明无不在说明这一事实。同其它佛像一样,大桥乡的这墫石佛也是崇拜的产物。
石佛雕刻在一道约30余米的高崖上,离湍急的河水约300米,视野之下一坝平地。坝子是宋末元初合江县城遗址,至今泥土里还挖出大量的瓦砾砖石。县城仅存在了70多年,是为抗元而搬迁去的,后因交通不便,又迁回原址,即今天的合江县城。此前此后,都是一坝荒地。有人据此考证,石佛成像应为宋末元初合江县城在坝子上期间所为。千年风雨侵蚀,佛像表面已经严重风化,看上去显得粗犷,像用线条几笔勾画而成。
亦或东方文化传统所致,巨型佛像少站立的,通常所见不坐则卧,天下闻名的乐山大佛也为坐像。而大桥乡的这墫石佛却是站姿,行话叫“立佛”,这就更为稀罕。佛像背负厚重的高崖,张着睿智的双目,仿佛在思考什么,又像在守望什么。
无论思考还是守望,都是一段痛苦的经历。命运注定它一诞生就有不同于普通的历程。或许,“开光”伊始,也享用过旺盛的香火,接纳过排队的朝拜,历经过短暂的辉煌。但接下来便是孤守山岭,独吞凄风苦雨。这一站就是千年,脚下的青石小路先是苔藓青青,后是崖顶泥土坍塌,将半截肢体埋没。千年的孤寂和冷漠容易打熬么?仅仅是经历这么简单?流走的岁月已经积累起了一大笔财富。
石佛“暴光”不久,厚积的财富便突然而至,翠竹掩映下的小路再没有断过人流,一排排额头点地,一阵阵香烟袅袅。寂静的山崖突然热闹,石佛不再寂寞。有消息说,当地人一天就接待数百人,连稀饭也供不应求,“香火钱”收了若干。
没有再去看石佛,不知神态如何。在冷落了千年之后,突然被朝拜,不知它会怎么想,或许脸上该展笑容了吧。站里千年,不正是这种期盼么?或许,厚积的文化内涵的爆发早该到了;或许,千年守候的,正是这一个春天。石佛不会言语,照样站立守望,结果让时间去猜。
本文已被编辑[紫色菊]于2005-3-28 12:22:4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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