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离潭回洞大约5华里,过小溪后便是一条青石板路。学生们象放飞的小鸟,一眨眼就跑没了影。榕右乡文化干事小张陪我走在后面。转过山嘴,迎面有三五个人肩扛着间伐的木材从山上下来,和我们擦肩而过时,听得见他们的喘息声。他们光着上身,躬着腰,汗水不住的往下滴落,一步一步迈得沉重而坚实,仿佛把生活的艰辛全部扛在了肩上。
潭水洞在青峰山的一面斜坡上,洞很深大,几个洞口相通,从入口到出口要很长的时间。与入口的洞相邻还有一个更大的洞,据说通得更远,没人探到过尽头。大洞内积水很多,厚厚的一层淤泥,一进洞就冷飕飕阴森森的,当地人不断地打招呼,叫别进去,怕出危险。退出来的同时,也把遗憾留在了洞里。
天气变化很快,上山时还娇阳似火,一会儿就大雨哗哗,冷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过,此时洞前看雾,却有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乳白色的浓雾排成方阵,飞快地由下而上推进,倾刻把一切景物吞没,几米远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晶莹的细粒不断从眼前飞速窜去。这时有歌声破雾而来,不悠扬,甚至有些沙哑,歌词也听不懂。心知唱歌人并不远,却看不到身影。歌声飘飘缈缈,如梦如幻,仿佛置身蓬莱仙境。那雾来得迅捷,去得也突然,没等歌声停下来,已经跑得无影无踪,整个山坡又复清秀奇丽。唱歌人立在两间红砖砌起来的小屋前,口中还在飞出略带沙哑的歌声。
“是一位老自愿军战士,60多岁了,守了几十年林子,终日以歌为乐。他唱的是朝鲜歌,所以听不懂。”小张见我疑惑,便告诉说。退去飘缈,老人的歌声更显苍劲,仿佛不是在唱歌,而是在释放一种信念,一种追求。
洞前阔大的斜坡上野草青青,一排排幼树还没有成林,新雨让它们更显娇嫩。“那是老人的希望。”又是小张,在一点一点把老人向我推来。这里早先是茂密的树林,后来砍光了,就剩下了满坡野草。“山荒了多可惜呀!”老人不再守林了,前年来到这里。幼树已有了两千多棵,长得很好,高的有了2米多,人到跟前,油嫩嫩的针叶就不断地点头。老人也笑,那笑与树一样鲜嫩,一条条皱纹,正是缀在额上的针叶。朝鲜战场那段惨烈,他记得很清晰。他是幸存者。他说,几次战斗,走在前后的车都被炸了,战友牺牲了,他的车躲过了轰炸,活了下来。学生们听不够,要他再讲。天很黑,伸手不见五指,车灯格外刺眼。路烂得很,走不快,听见敌机来了,连长叫所有的车关灯,自己开着车疯了似的往前跑,敌机跟着亮光追,一眨眼功夫,车灯就在炸弹的爆炸声中熄灭了。找到连长,已经没有了呼吸。他沉默了好一阵,才缓缓讲来,沉重的语调,告诉着他心底的痛楚。
“你为什么没结婚呢?”
学生们很想弄明白。从老人那里得不到答案,来缠小张,小张也不明白,又去缠当地人。当地人告诉说,老人后来的岁月差不多都与树打交道,在大山里守林子,一守就是好多年。每个守林人都有一段不寻常的故事。我曾经采访过一位守林人,二十年蹲在三间小屋里,任风霜雨雪侵蚀年华,树长成了,人老了,还没有打算下山的迹象。青山绿水真能留人!老人整年整月呆在山里,寂寞时可以数星星数月亮,难耐的是饥饿。饥寒生盗心,那年月的人,十有九个偷过东西吃。老人饿得受不了,捉了鸭棚子几只鸭子,由此冤冤枉枉蹲了两年大狱,莫名其妙地连党员也不是了。出来后还往林子里钻,把一生交给树林,用年华留住了满山的绿。
青峰山用荒芜拥抱了他。两年,他栽下了两千多棵树,潭水洞前的荒坡上,已经看得见比荒草高出一头的树。树年轻了山麓,也年轻了老人自己。过于清静,老人便用歌声热闹山岗。流行歌不会唱,记得的几首朝鲜歌轮换着吼,不很中听,只是为吐呐心中的沉积,用歌声催醒自己,不忘那段经历过的岁月,那段历史。大青山在歌声中青翠。
潭水洞前一排菩萨,大小各异。因为不入佛门,对菩萨知之甚少,分不清是何方神圣,只觉得那花花绿绿的颜色惹眼。有菩萨就有人去烧香,香烟混和着人声充实了老人的生活,他不在寂寞。从那充满激越与豪迈的歌声里,听得出他的欢愉。
大半天里,我们在他的歌声里泡着,时光慢慢流去,我们丝毫没有察觉。直到下午4点钟,才从歌声中醒来------
走出老远,沙哑的歌声还随风飘来,为我们送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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