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不同地貌就迥异，树木物产就各具特点；时代不同，同一树木价值相去甚远。在我居住的秦岭脚下，过去视为不祥之木的皂角树，如今竟身价飞长，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有熟人问我，愿拿几万元之天价买一棵端庄一点的皂角树。我痴痴的想了几天，又找遍了方圆几十里的地方，询访了不少皂角树，不是被伐了，就是长得不够端庄，总难如愿以偿。一日，有朋友来访，说自己见了一棵奇树，我问，“何树”，他说，“皂角槐树”。啊，我活了近六十岁，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树，也从来没见过这种树。于是相邀同往，一探究竟。

皂角树自古以来都是自生自长，没人去认真栽植。而这棵皂角树便自生在村子的中央，枝干刚强虬劲，一树浓荫遮蔽了大半个村子。想它当年一定也夏聚鸟雀，秋结一树皂角，远远望去像落了一群仙鹤。村子里的人大多已迁居梁上的新村，我们走近时，老树沉默不语，它在用这种沉默的语言讲说些什么呢。它是一棵皂角树，树身早空，中间长出一棵国槐树，五扎粗细，可做栋梁，上出的浓荫多为槐树枝叶，而皂角树只剩下东南面一个小极的树股，挂了几个孤零零的皂角，我莫名的生出几许悲悯。

村子里的老人们也说不清这树的来历，是它的年纪太大了，资格太老了。我猜想它一定是一棵非常端庄的皂角树　，生命力很旺盛，浓荫遮地，给小村的夏日带来了可意的阴凉　，但又心高气傲，向往着云天，在风狂雨暴的夜里，风撼雷劈，一阵狂摆过后，撕肝裂肺，它被拦腰劈断了……折下的肢体被主人再肢解，晾干后做了柴薪。皂角树本来就是自生自灭，有人提议，索性干脆连根挖了，它盖房又不敢用，做家具木质太粗，百无一用，不必留着，免得日后有碍交通，也免了村里的灾祸。也是这棵皂角树天不当灭，主人成天忙活终于不得空闲，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这棵可怜兮兮的皂角树就此幸免于难，虽存活了下来，但就此失去一树浓荫，孤零零的守望着岁月，站立在季节的河里。那时候，它要侥幸活下来，须根需要多大的力量　，努力扎向大地深处，倔强的汲取乳汁获得滋养，一丝一毫都不敢懈怠。是这棵皂角树伤得太重了，尽管它血气方刚，持之以恒，毫不松懈，但摧折的残躯终于不能完全愈合，且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腐朽掏空。令人欣慰的是，在残躯的东南方居然倔强的生出一个树股，撑起一片不大的绿云，像树的旗帜，向世人宣示着他的存在。我们被这棵奇树深深震撼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难以想象，好端端的一棵皂角树　，在遭遇劫难之际，在风刀霜剑相加之时，在世俗的飞长流短面前，需要多么坚强的活下去的勇气啊。日子在人们的忙碌中一年年的溜走，谁也意想不到，竟有一棵小青槐树从空了的皂角树身里猛窜出来，冒出一米多高。多可爱的一棵国槐树，它也是心高气傲，一心向往着云天，枝股向四周拓展，浓浓的树荫里于是便有了鸟的歌唱　。这棵国槐树终于壮志凌云了，浓荫遮盖了大半个村子，村人翘着头仰望它，百般的称赞它，说它将来一定能长成个大材料　。村人吃饭端到树下来吃，妇女们捶布拿到树下来捶，小学生在树下做作业，听鸟雀在树上唱歌，人们似乎忘却了皂角树的存在。而这棵可怜的皂角树依然年年发芽，长枝，绽叶，结几枚稀稀落落的皂角，打出自己的旗帜。村中的妇女们早已不用皂角洗衣了，冬日，树叶落净之后，皂角在风中摇响，像一群仙鹤在飞鸣。

几位老者用上好的烟茶招待我们，讲说着村子近几十年的变化，一会儿感慨，一会儿激动　，只有我在沉沉的思索，这棵树到底该叫皂角树呢还是叫槐树。一阵劲风吹来，树上刷拉拉落下几枚皂角，立即就跑来几个孩子，捡起皂角，大呼小叫，跑着摇着，一路跑来。

“啊，它能摇响！”

“它是什么东西呀？”

“不知道啊！”

“问大人吧。”就跑来问我：“爷爷，这是啥东西，能摇响呢？”

“皂角。”我说。

“皂角是什么呢？孩子睁大了眼睛。

“……”

我望着稚气的孩子们只觉得语塞，半天说不出话来，心中生出几许莫名的惆怅来。是啊，皂角树是以给人提供皂角出名的，人们不用皂角洗衣了，只有生的端庄俊秀才有观赏价值啊。它曾经是一棵端庄俊秀的树木，又是一棵不幸中万幸的树木，虽活了下来，但样子实在是太丑了。然而，它是用奇迹般的存活来讲说锲而不舍的内涵吗，来演绎“咬定青山不放松”诗意吗，它用自己的生命来呵护这棵可爱的小青槐树，懂得放弃和奉献都是人间的至理。皂角树护着一棵国槐树独自生长，它是寂寞的，孤单的，它又是伟大的高尚的树木。多少年来，不管人世怎样看它，不管人们如何议论它，误解它，它只默默的坚守，咬着牙迎向风，迎向雨，悉心的守护着这棵小树。我等凡夫俗子那能知晓，在这瓷硬的黄土下，它们的须根交错盘曲，又如何区分得清呢。“皂角槐树”！多新奇的树名啊，我到底说不清它是一棵皂角树还是一棵槐树了，只觉得它是大千世界里的一个奇迹，天地之间的灵物，而让人肃然而起敬意了。

牛年八月，我在核桃树苗圃里学嫁接，忽然发现苗圃一隅竟然生出一棵小皂角树，粗不及筷子，长不足一尺，很是端庄秀颀。我欣喜若狂，我还再用四处奔走去找寻吗，回家拿来化肥，拔去杂草，取掉小核桃苗，念说道，不怕风雨，必秀于林，我盼着你快快长大吧。

辛卯冬改定于雅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