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起风的夜晚。
夜风丝溜溜地吹过,把帐篷顶上的帅字旗吹得喇喇乱卷。在帐篷里,有一个女子,名字叫虞姬,还有一个男子,那便是驰名天下的项羽。一支红蜡烛,烛油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淌满了古铜高柄台的浮雕的碟子。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如果他们能预知,须知那是一个他们两个最后在一起的夜晚。然而……
项王说:“我们那些江东子弟兵是顶聪明的,两天半……虞姬,三天之后,我们江东的屯兵会来解围的。”
蜡烛下的她,依然是美丽的,一双水明明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盖着。没有因为长期在风沙战场里改变了模样,有一些显瘦了,却更是楚楚动人了。只是在眼神里飘着一丝安份的茫然,是的,太久了,已经习惯了那一种飘零,没有方向的,没有归属的。然而她还是微笑着,说:“一定,一定会来解围的。”她轻轻赶散了蜡烛上的青烟,再说:“大王倦了,先休息一会吧,一切已经照您所嘱咐的做去了。”
他看着她,这样一个绝美而柔弱的女子,本该是在华丽的宫殿里,在他的宠爱之下万种风情的。现在,现在她却跟着他,没日没夜的消耗着她的青春和美丽。他一阵心痛,不由得握了握她的手,眼里溢满了疼惜。她朝他再一笑,抽出了手,拿了蜡烛自去了。她知道他需要休息,知道他要有足够的精神才能在第二天拼杀,好继续他的天下,他的事业。
夜是静的,在迷蒙的薄雾中。
在这战乱里,他是爱她的,因为只有她跟着他,一直。然而在他的生命里,天下才是他最终的目的。她么?她在他的生命里有多重要呢?她忽然觉得冷,又觉得空虚。她象影子一般地跟随他,经过漆黑的暴风雨之夜,经过战场上非人的恐怖,也经过饥饿,疲劳,颠沛,永远的。她么,她仅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渐渐轻下去,轻下去……,然后最终死寂了。
远远的,在山下汉军的军营里一个哨兵低低地吹起了画角来,幽幽的,凄楚的,单调而笨拙,然而却充满了沙场上的哀愁,在澄静的夜空底下回荡着。总有一些什么,是独独属于她自己的罢,尽管她是常常想不起来,她活在这个世上其实是为了什么。她觉得一颗滚热的泪珠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
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如何跟随他的了,并且一旦跟随了他,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多年来,她欢喜着他的欢喜,忧愁着他的忧愁。是的,假如他成功了,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将穿上宫妆,整日关在昭华殿里的阴沉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是不屑于与后宫其他的女人争风的,因为她不同,她曾和项王奔驰沙场,她有她特殊的骄傲。即使是寂寞,她也不要那样一种浮浅的热闹。又或者,她可以一个人回忆当年战场上的风姿。然后有一天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曾经的世界,隔绝了她多年来沐浴着的阳光。
那么,到那样一天的时候,她的一生便是结束了。
呵,今晚的风太大了,令她想得实在太多了。她低下了头,握住拳头,心里对自己说:“回去吧!只要看一看他,看一看他的眼睛,一切就还是原来的一样了。”
这时,她听见山脚下的敌兵的营垒里传出低低的歌声,先是《罗敷姐》,然后是《哭长城》,在这歌声里,怀乡的感觉被淡淡的月色勾了上来,在夜里被风吹散开来,四面八方的,飘得很远,很远。
虞姬木然站着,有了略略的惶惑,手里的烛台索索地乱颤。难道即使她不要了她自己的思想,也不能长久这样下去了么?她心里竟是生出绝望来。扑地一声,灯笼和蜡烛都被风吹熄了,在昏暗中,她看到了这可怖的事实。
她匆匆地回到了项羽的榻前。
他睡得很熟,他的脸,他的眼睛和粗眉毛,还是当初的那样。她只不过是一个女人,一旦爱上了一个人,不管他好与坏,也不管他做的事是否是她的爱,她只是一无反顾地走下去,爱着他的爱。再说在这战场上,她这样一个天生依附在君王身上女人,又可以走到哪里去?除了和他一同生与死,她自己,是没有路的。
她看着他——,呵,她又如何叫醒他告诉他悲惨的一切。敌军有十万人,他们只有三千,被困在这里,粮草只仅够二天了。他还在梦里,也许他还梦见他的援军来了。然而他哪里知道,天亮以后,一切将会改变,他的天下将下化为乌有,甚至他的生命?
“大王,大王……”她听见她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叫。
项王立刻醒来了,一下坐了起来,只一下就把小刀拔了出来。
“怎么了,有人来劫营么?”
“没有,可是有比这个更可怕的。大王,你听。”
他们并立站着。那悲哀的歌声从四面山脚下悠悠扬扬地传过来。
“大王,这歌声是从四面传过来的。”
“啊,汉军中的楚人这样——这样多么?难道——难道刘邦已经尽得楚地了?”
当她看见项王倔强的嘴唇转成的白色,她的心在绞痛。然后她看见他的睫毛下有一滴泪珠滚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会流泪的动物。她脸色苍白的看着他,他的苍惶即是她的,她从未想过她自己要决定着什么,可是这一刻,她感觉已到了了断的时候。
呵,她那样一个无能为力的女人,又能决定什么呢?
蜡烛只点剩了拇指长的一截,残晓的清光已经透进了帷幔。
“给我点酒。”他抬起眼来说。
当他握着酒盏的时候,他把另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微笑着看着她。
“虞姬,我们完了。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软甲,你得跟随我,直到最后一秒钟。我们都要死在马背上。”
“大王,我想你是懂得我的。”虞姬微笑着。她在那样一种不经意里突然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
项王冲过去托住了她的腰,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
“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
清晨的署光照了进来,淋浴在她流着鲜血的身体上。呵,她曾经的快乐,她曾经的美丽年青的生命,她曾经的他,在那一刻,她和她的爱,都淡去了,直至永远的消逝。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5-3-27 22:09:2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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