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我们这里既没有山,又没有水,只有老先人留下的一座残垣断壁的破塔,名曰庆安寺镇风宝塔,又称来化塔。此塔建于何时,已无从考证,塔身几经修补还算屹然,倒是庆安寺的庙宇宝刹就没这么幸运,早已被败家子们折腾光了——拿拆下来的瓦当和砖块扎了院墙,建了茅房,垒了猪圈墙。在附近王堡子、东堡子和柳树郭家等多个村子里,寺院的钟声至今仍是余音绕梁,不时搅乱沉睡婴儿的梦乡。
人老几辈都传说着这么一个故事:
古时这里叫耒化镇,洛河相绕,柳树成荫,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街镇上商铺林立,车水马龙,好一番热闹。镇外的农田里,一髯者扶犁,蹒跚地走在刚学拉套的犍牛后边,不时吁吁地唤牛站住,喘口气儿。
突然,平地起了一阵狂风,飞沙走砾,甚是吓人。牛受惊狂奔,髯者插犁紧追其后,却犁出一道深深的沟来。跑至塔处,牛遁地而入,只留下愕愕然的老人。
沟的一边,多出了一片连绵起伏的沙海,成荫的柳树不见了,肥沃的农田不见了,若没有沟的阻挡,整个小镇就会沉睡于这空降的沙海了。
塔因此成,有字为证:夫上古设塔时,左有洛水,右驿柳林,于是望景观卜,而竖塔于此等。村人信誓旦旦地说:望景观卜是避讳,是根据这种景象占卜的。南沟村的村名不是佐证么?沙梁何曾翻过那条沟!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沟南人因地制宜栽植了枣树,渭河以北连绵数百里的沙苑枣养育了一批批真性情的汉子。
二、微笑只是表情,与心境无关
难得这么清闲,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电视,不时抿一口刚泡的观音。
洗发水淡淡的幽香在客厅里渐渐弥漫,我狠狠地吸了一口气说,嗯,很香!
枣卖了?
嗯,我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卖了多少钱?
没问。
看,只有下苦的份吧?啥事出来不是找你这个老大?你妈都说,有病也要你领着看。家里只有你一个啊?诸位看官您瞅瞅,好戏就要开始了。
她正在擦头发。我扭头看了一眼,没吱声。
今年价高,一斤一块二,11亩枣树呢!你光知道下苦。别人都知道忙着挣钱,就你闲!
…… 我放下了手里的几粒瓜子,一副苦相。
你弟这一季既当代办挣钱,又当老板坐拥地里的全部收入。弟兄几个哩,就他是亲的!
做生意是凭本事吃饭,在老家赡养老人收入也是应该的。没给枣树剪过枝、打过药、投过一毛钱,又凭啥管收入呢!要得着卖枣的钱?当然,我只是在心中这样默默地反驳。家庭是讲理的地方吗?吵赢了又如何?日子还不得朝前过吗?后面还不知要吵啥呢?与其嚷个不休,还不如静静地听呢!当一个衷心的听众,我还是能做到的。
可真有本事!一个月的工资包不住自己,拿啥养活老婆娃?啥时候想过多挣一点钱,改善一下生活?住进来3年了,你又给家里添置过啥?整天都是勒紧裤腰带还账,难道就你一个人挣钱,我这几年的工资做啥了?人家不挣钱的女人就没人养活了?就这,你妈还说我娃在街上给你盖了房,在城里给你买了房,这日子燎的太!还不是驴粪蛋——外头光!帐,还不是要咱还!
好了,别说了。我尽量压低声调,喋喋不休就能改变了?本来,我还以为是会发生一点浪漫的故事呢。能给家里留一点温馨么?
哼,这样的日子还能有什么温馨!就你一人上班哩,一回来就卧到沙发上看电视,也不为这个家想想,啥时为家里想过一点办法?没本事挣钱,嘴还笨的跟斑斑(鸟)一样。就是有一点哄老婆的本事,也不至于在沙发上睡这么长时间?能有个家回就不错了,还想着温馨?
??我起身蹟了一双拖鞋打算出门转转。惹不过还不兴人躲了!
老是逃避哩。在楼道里我的背心被紧紧地的攥在手里。五官挤在一起的她振振有词:我不想在这里跟你嚷,回家!
我笑了一下,自己都能感到那僵硬的笑是多不自然。我出去转转。掰开那双手,我慢慢地挪下楼。
三、一辆单车
出小区这段路不长,却崎岖不平,尽头的路灯在树木的掩映下昏暗不清。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街两边是扎堆乘凉的人们,三五成群,或蹲或坐,或站或转,摇着蒲扇,抽着闲烟。年长者含饴弄孙,中年人玩着扑克,孩子们相互嬉戏,还有一对青年男女推着单车一路闲聊……
我曾经也有一辆单车,26式红色的,前面有个小篮子可放东西的那种。那时我刚参加工作,月薪219个大子,扣除伙食费20,净落不足2张蓝版(百元大钞),往往是领工资时要拿一元给出纳找零。那单车是国庆假前,单位发了8月和9月两个月的工资,我央家长陪着在镇上最大的一家车行买的,母亲嗔怪道:不攒财的败家子,看你拿啥娶媳妇!
那一年我十八,实现了工作后的第一个理想。
伯父家的幺子大我一月零十天,年前就骑了一辆28式新车,驮着一个穿冬裙的女孩子从我身边飘过,那响亮的笑声震落了一地枣叶子。我承认这是个最难度过的假期,寒冷而又漫长,眼看就要毕业了,我该何去何从?
困扰我的不止是工作,还有眼前飘过的裙子。她叫小燕,是我小学老师的闺女。我至今还常常想起围圈儿读书的情景——
问小明,小明摇摇头;问小燕,小燕摆摆手……读后半句时我格外声大,再往后读就没了声。因为我出色的表现,她羞涩地垂下头,一片赤霞悄悄地爬上腮帮。我保证那不是夕阳的余晖,也不是红领巾的映射,而是擦了雪花膏的肌肤渐变的过程。这是我头一次发现她的美,虽然当时我还不知有惊艳、秀色可餐等形容漂亮的词语。我内心无以名状,在开学典礼上领四张奖状的高兴劲都比不了,我甚至厌恶自己怎么会有拿这与领奖状比的庸俗念头,这能比吗?
回到家我径直上了火炕,用温暖的被窝煨着冰冷的双手。
婆问:咋了?
我说:不咋。
脸上不是写着么!是不是为工作的事?
我摇摇头。
今年的枣价贱,秋庄稼又收成不好,哪来的钱呀?我娃心气儿高啊!婆哀怨地说。
嗯——。我想买个车子。我没有理解婆埋怨的是哪一个。
哎,真是啥蔓蔓结啥蛋蛋,跟你老子一个样!
四、两个打瓜
眼前的单车早不见了,只留下宽阔的马路和川流不息的汽车。路上的行人愈来愈少,我仍在孤独地游荡,路灯下我的身影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
硬撑着过了初五,我就背起行囊,风尘仆仆地去了学校。我的借口很是冠冕堂皇——我就读的那座城市初七放烟火。爸说我是个犟怂,爱咋咋去。爷和婆送我至村口的老枣树下,我最害怕看见婆的眼泪,走了好远才转身对他们喊:太冷了,你赶紧回去吧。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上了寂寞,喜欢上了孤独,喜欢上了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以前我是什么样的呢?拿爷的话说,这娃变化大,长大了。
长大就是这个样子?离我想象的样子也差忒远了。围圈儿念书的那会,我就想着有朝一日,我骑着一辆崭新的单车,驮着脸颊上有赤霞姑娘,游弋于古老的枣园之中。我爬上那棵最大的枣树,摘最向阳的树枝上的红枣扔给她,看她为我担心的样子,我暗暗地偷笑着,惊起一群不知趣的知了。
长大了,竟是这样!赤霞坐在车上,但骑车的不是我,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摘那棵树上的红枣给她吃。
让少数人先富起来!伯家就是其中的一个,率先买了一台14寸的彩色电视机,盖过了放在生产队长家那台集体的黑白机。
婆领着我去伯家看电视,我就和伯家的幺子玩。他高我一头,甚是魁梧,脑子活,点子多,在伙伴们受大同学欺负时往往会挺身而出,伸张正义,这一点是最令我钦佩的。
有一回,婆对我俩说:在你们出生的前几天,你爷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一手托着一个大打瓜从枣园往回走,俩瓜累得他满头汗。不几天,你俩就相继上世了,看把那老头子乐的。伯和娘也随声附和:真的真的。对此我深信不疑,只要一见面,我就像尾巴一样跟着他,和他打弹子,输了之后又一毛钱五个买回来接着再打……
五、怎么办
路边的烧烤摊七零八落的坐着几个人,听不见呼啦啦的摇色子声。几个服务员已经下班了,胖子老板懒散地靠在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心不在焉地注视着闲聊的客人,等待着打烊。
出门忘了带手机,也不知现在几点了?是时候回家了。我拖拉着鞋原路折回。
家是一定要回的,不然就得睡马路了。但问题是回家之后咋办?我可不想接着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行,微信上都说了,吵架吵赢的,最后都离了。再说,想和老婆讲理,那得讲得通才行。忆忆苦思思甜,唤醒以前的温暖?也不行,以前就只剩苦了,哪来的甜可思,岂不是引火烧身?得想个办法才行,我一路上都在思考着。
怎么办?
他赢了我的弹子,我毫无怨言,买回来接着打。和自己崇拜的大英雄在一起干什么都行,都让我一样心满意足、留连忘返,我乐此不疲。他骑车驮着赤霞,穿梭于枣林间,我能愿意吗?
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哇。正如刘欢唱的那样,我出手了——我登上了西去的汽车。
这一次咋办?就像她说的那样子逃避吗?我挠了挠发痒的头皮。
纳凉的人们都走了,只剩下一排昏暗的路灯静静地站立着,注视着拖鞋声传来的方向。一个穿背心的年轻人急匆匆地踩过那一片狼藉的草坪,拐进了漆黑的巷子。
我轻轻地敲门,门很快就开了。她红肿的眼睛看着我,似怒似怨又似爱。
你没丢啊?也不拿手机!
对不起。下回我一定拿上。
还有下回?成心惹我呀!
不是。老婆,咱不嚷了好吗?以后在家里你说了算。
六、一梭子子弹
我洗了澡出来,房门已从里面反锁了。我转了几下手柄,又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侧耳倾听,微弱的鼾声若隐若现,偶尔还有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确定她已入睡,我裹紧了睡衣,先把空调的温度稍调高一些,然后把自己扔进沙发里。但凡吵架的夫妻都会有这样的经历,习惯了也就自然了。
人生就如村北那段崎岖的小路,蜿蜒且幽长,能陪你共同走过一段的人,都值得好好珍惜。妻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豆腐心刀子嘴,却与我一同经风雨,一同见彩虹,从我毕业一直到现在。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我们约好,五百年不离不弃。
五百年,真能不离不弃吗?我陷入深深的沉思……
初六,我沿着枣园的小路,踩着厚厚的落叶一口气走到来华塔下。108国道上的这段路破破烂烂、冷冷清清,好久都看不到一辆客车,从韩城过来的拉煤车响着隆隆的轰鸣声,撒欢儿呼啸而过,扬起阵阵刺骨的寒风。我瑟缩着等车,伯家的幺子骑车迎面而来,我赶紧蹲下,抽开了发白的飞跃球鞋的鞋带。
你骑慢点,我都掉下来了。是赤霞的声!
我忍住硬是没有抬头,胸口像揣着一只小鹿。
车子在我身边停住。是阿文?
我急忙抬起头,嗯……
我就知道是你。咋?这就走?开学忒早了。
我没有吭声。后座上的人真是她!这么多年了,脸颊上的赤霞不但未褪,而且较以前更艳了。
年前我找你,婶说你下地给树上肥去了——你就不是这块料,瞧你这身板——念书的料。
你这车子很漂亮。我找话说。
人更漂亮!哈哈哈哈。下回再走说一声,我送你。
我说:天冷,你先回吧。
好吧,我们走了。下次回来找我啊!
赤霞扭身坐上已启动的车,向我挥一挥手,又迅速转向他问:都是打瓜,差距咋这么大啊?
他们没走多远,赤霞的话我听得真真切切,就像一梭子子弹一股脑地射在我的胸膛。
嗨——走不?说你呢!卖票的胖女人喊我。
七、回 家
这条国道叫108,名字起的真好。
这里地处八百里秦川的关中东部,是入豫入晋的必经之路,当年逃荒的一部分河南人实在走不动了,就聚集在这穷乡僻壤处落地生根,顽强地繁衍下来。这地方所有的田,地质都很差,保不住墒和肥,加之东方红灌区末梢的毛细支渠也被毁殆尽,庄稼人的收成就更加无法保障了。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的是干部。村支书栽了5亩黄花菜,家家都跟风地栽了一些,不几年,邻村邻镇也邯郸学步,竟成就了一段佳话,使之发展为与青枣、花生相媲美的家乡三大支柱农业之一,乡人形象称这三者为108。有了梧桐树,招来金凤凰,外地客商络绎不绝,来化塔下再一次喧闹起来。
这一切都得益于市场开放、经济搞活,这股强劲的东风终于刮进了基层的角角落落。那几年,家家都有一台柴油三轮车,做一些收花生、贩豆子、换大米之类的小生意,生活有了很大的起色,一些日子较好的人家早早都给娃定了媳妇,年轻轻就当公公婆婆了。
毕业了,我电话打到村支书家,请书记伯转告我爸我回家的时间,好让他在路口接我。
接电话的是他家的独生女,阿文哥,你咋才回来?俺早都放假了!
有点事,我敷衍了一句。你可要记准了时间,把话捎到。
中,俺这就去!
父亲戴了一顶新草帽,黝黑的脸上写满了生活的艰辛和岁月的沧桑,干净的的确良短袖有着些许汗渍。显然,他等我好久了。
见我下车,他过来帮我搬东西,粗糙的茧手拎起我装满书的木箱就往车前走。我急忙说:爸,那里面是书,重的,咱俩抬。不用,甭把你衣服弄脏了。他轻轻地将木箱放在三轮车上,看我在车厢里紧靠他的凳子上坐好,才发动车。凳子上放了一件婆做的棉垫子,面子是用碎布片兑的,有几块还是我们书包的布,坐在上面一点儿硌气也没有。
爸,我爷我婆好不?
好着哩。
蜿蜒的小路取直了,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煤渣,路较以前也宽了不少,就是两台三轮会车也绰绰有余。路边新移植了两排枣树,结满枣蛋儿的树枝垂得很低。爸开车不快,几次提醒我别让枣枝挂了。
我问爸:今年枣价出来没有?
3毛多吧。卖了枣,给娃定媳妇的钱就有了。
还不知道丈人家门朝哪呢,定啥媳妇哩?我心里嘀咕着,随口问道:俺斌哥定了?
定啥呀!出走了。听得出爸的话里有很多的惋惜。
为啥?他家情况不好么?我老师看不上?
女儿喝药了,老婆病死了,可怜啊——。父亲摇了摇头,接着说,有时间看看你老师去。
八、自作聪明
爷和婆的身子骨还算硬朗,仍为这个家发挥着余热,有时熬不住就喝几粒止痛片。看瓜时爷在地里搭个窝棚,再折些树枝棚个凉棚;农忙时爷的窝棚挪到了晒场上,在场里看晾晒的花生;红苕即将收获的深秋,爷的窝棚又赶场子似的搬到了渠西地里;红苕挖了,挂成了粉条,窝棚才拆成细椽、草苫子、彩条布、烧火柴等被父亲一股脑地拉回来。婆的小脚整天围着锅台、衣盆转,又是洗衣做饭,又是打扫院子,还要使唤二弟三弟往窝棚送饭……婆是个财迷,一有空就去给做花生生意的人家捡花生,每天三五块钱,也能贴补着给孙子们买本子笔,或是一些零食。初一一大早,婆就叫我起床,抱一些后院的柴火进灶火,并冲坐在火炕上的爷爷喊:爷,财来了——。看着整天换大米奔波的儿子儿媳和孙子们领的奖状,爷和婆觉得儿孙满堂,辛苦而又幸福着,满脸的皱纹间看不到半丝的忧愁。
放了炮仗,吃了饺子,母亲用书包装了一瓶精沟子西凤(酒没有外包装)和一封散装点心,催我去看老师:没良心的东西,上班半年了,还不去看看你老师——他现在可可怜了——陪他多坐一会儿。
说实话,我不想去。经不住婆的撺掇,我磨蹭了半天才穿了单位刚发的蓝西服和新买的红草帽皮鞋,用手胡乱捣治了一下头发,背着书包出了门。好久不曾这样背书包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只怕先生骂我懒呀,没有学问喽无颜见爹娘,老师教的这句歌词在我脑海里闪现出来。小弟说:俺哥那身衣裳怪好看哩!妈你是个偏心眼。三炮,再说就不让你出门去了,只领你二哥去姥爷家。母亲吓唬他。
家家都贴了对联,有人把红丝线系在大门上金狮子的口弦里,门前的枣树跟着沾了光,也蹭到了几丝红线。一路上的鞭炮屑散发着浓浓的火药味,冲淡了从饭桌上飘来的肉香。我站在老师家门口踌躇不前,有个回娘家的小媳妇从这里过,好奇地看了我几眼。
我往前紧走几步,遇到了披着呢子大衣的村支书。伯,吃了么?我主动问。
他平头大眼黄军装,有七分杨子荣的派头,两手背着,嘴里叼支烟,悠悠哉立在门外。
文仔啊——咋去?
我来看看你。我娘的腿好些了?我胡掐了一句。
老样子!你个崽娃子,还挺有良心。他说着就转身冲门里喊:小艳妈,来人了。
得,跟着进吧。我可真聪明!头一次耍嘴皮子,就把自个绕进书记家去了。
九、就这么定了
小艳妈腿有风湿,干啥都不方便,一到天阴下雨就隐隐作痛,这是大人们聊天时我偶尔听了一句,还真派上了用场,真可谓处处留心皆学问啊。院子里收拾得很干净,连石榴树和无花果树下也没一片落叶,烧锅的枣树枝被剁成一段段小截儿整齐的码放在灶房外的屋檐下,锄头和耙子一字儿挂着,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不是堂屋里摆放着先人的照片牌位和苹果点心之类的贡品,我还以为进政府大院了。
书记挑了东厢房的棉帘子让我进,他家烧的是块煤炉子,炉膛内火苗嗤嗤上蹿,连着炉鼻的烟管烧得发红,整个屋子里暖烘烘的。小艳妈正在纳鞋底,看我进来就放下活招呼我:是文子啊?快坐。连锅炕上暖着两床被子,书记家的千金坐在炕沿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听她妈叫我蚊子,禁不住笑起来:快拿蝇拍来,我要打蚊子!
没个正性子,给你文哥倒茶去。再把那箱蜜枣拆开,拾一盘子来。
我急忙说:娘,甭让她拾了,刚吃过饭。
好吃呔!等着。跟在她妈后面噔噔噔地出去了。
工作啥都好着哩?
好着哩,劳您操心了。
听人说你学会扶犁了?这贼娃子还行。
我挠了一下耳朵,不好意思地说:刚学哩,只犁了几来回。
庄稼活,看样学,人家咋着咱咋着。愿学就行啊。
蜜枣来喽——请君品尝。小艳将盘子摆在我面前,取一个给我。
看过你老师了?书记又问。
还没有,就说去呢。我咬了一口蜜枣,个大肉细味甘甜,是上等枣加白糖做的。
看啥嘛,怪吓人的——文哥,你不敢去!
冇样子!看你妈惯的,我抽烟去。书记起身出去了,沙发上的压痕渐渐地复原。
冇样子!她做着鬼脸,低声学她爸说话,引得我想笑又不敢笑。
我和她看着电视说着话,心想着找个啥借口走呢?
西厢房里小艳妈说:娃倒不错,是个老实娃,就是单薄!
碎娃嘛,正长嘞,伙食一好就上膘。
可别一厢情愿!光看咱娃的意思能行?
只要咱娃愿意!沟子大的地方,有我办不成的事?
提说的都比他家条件好,我要再问问闺女。
你再问问,问好了找大金屋里的来,我给她说。就这么定了。
十、秘 方
申婆婆是村里的活神仙,她是除书记外第二个无所不能的人。头一次听说申婆婆是枣树发芽的时候,大金屋里的来找母亲说话,她儿子金子跟着来玩时告诉我的。
我一般不爱和他玩耍。他清鼻和涎水流得多长,整天穿一件脏兮兮的黄布衫,鼻涕抹得袖口上铮铮发光,黄绒绒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前额上,既像才从泥坑里爬出来的豇猪,又像刚配种回来的*胡羊,难闻得很。不仅如此,他还有一个我不能接受的毛病——我亲眼见他拿走了邻居家钥匙上的小刀指甲剪等物什。虽然他今天穿得和清水鬼子一样,但是我仍能闻到那股莫名的贼腥气。和他说话,我捏着鼻子,假装感冒了一直擤鼻涕。
兄弟,你吃药没?去找申婆婆瞧瞧,她看的可灵了。二年级,不对,是三年级的时候,我右眼长了一个厥,都快瞎了,咋个都没看好。我婆领我去问申婆婆,那老太婆脚尖尖的,坐在草苫子上,扒开眼皮,冲着眼睛吹了三口仙气儿,叫我婆每晚用桃树敉蘸着刷锅水在粪堆上洒三回,三天就好了!你还真要看看去!
我用手抹了一下脸,伸给他看:好了。唾沫星子比她的秘方还管用!
在以后的日子里,大金的老婆再没来,因为金子出车祸了。大金听我老师说大荔一个贩花生的主打算出货,怕别人抢了生意,天不亮就喊金子起来开着三轮飞奔而去,半道撞上了一辆拉钢筋的平板拖拉机。金子上半身都找不着了,真可怜了金子,而他爸在车里躺着,跟没事人似的……
金子婆耳朵有点聋,是不是没听清申婆婆要求洒几天,还是其中有一天少洒了一回?
金子没能进村,也没能进村西的公坟,而是直接上了东地的沙梁,他将孤独地守着这片疯长的枣园。当大伙忙完这一切在家唏嘘惋惜的时候,大队部喇叭传来书记的声音:广大社员注意了,乌老师走了。有空的都来送一程啊——
我在单位上班,听不到书记的通知,也没能参加老师空前浩大的丧礼,他被火化了。公坟中他的位置最靠里,那是年前他请申婆婆审定后让匠人打的。
十一、药引子
有些事并没有随大金嫂骤停的脚步而停滞不前……
《警世恒言》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一章我最难接受。我也信缘,我相信再托生一次,就能遇到心仪的娘子,我将用在《魂斗罗》中练就的一身本领,帮娘子打败法海,甚至把他打成马蜂窝。有人不仅掏走了我的心,连五脏六腑也一并拿了去,看我尚不够可怜,就连我伟大的精神导师也掠走了,可耻的是,竟是使用如此卑劣的手段——上吊!我如空壳一般飘忽不定,说真的,不是对法海有意见,遁入空门都有可能。我仅仅是没有对生活微笑,生活就恶狠狠地赏了我一记清脆的耳光。
我被打倒了,一病不起,吃药打针皆不凑效。婆去找申婆婆,回来时难过地说:房倒屋塌,不知哪去了。我为下辈子一定会变成许仙而高兴。
书记洞穿了我的心病。他叫爷拿一双筷子端一碗水来,振振有词地说:是xx吗?是你你就立住……是xx吗?是你你就立住……是乌老师吗?是你你就立住。筷子真在水中立住了!
书记厉声说:娃又没招你惹你,缠娃做啥!缺吃少穿的给我说,派人给你送去。走你!筷子应声而倒。
书记为爷宽心:把这些东西撂茅坑里,明早就好了。
第二天,我嚷着要喝米汤。
书记不仅看好了我的病,还给我开了一记方子——订婚。双方的家长可有事忙了。
自此,我就有了药引子。单位的师兄教导我:雏儿,要四面撒网,重点培养。忌一棵树上吊死!我白了他一眼,杀气腾腾,他立刻噤声。
我的传呼嗡嗡响:你忘了引子,引子因为被人忘记而深深落寞
我跑到传达室打电话:请呼……
传呼再响: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周五6点,来华路口。你来或者不来,我都在那里。
十二、商 量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生活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课,它意味深长地教导我——有些事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顺着。这是在任何教科书上都找不到的。不然,不然就会碰的头破血流,我恍然大悟:鲁迅的伯父鼻子不是也低了很多吗?
这年农历八月的一天傍晚,母亲让三弟叫我,说有事要和我说说。
母亲房间的灯没开,院子路灯的残光挤进窗子,在小桌上投下一片昏暗的光斑。父亲蹲在桌子边,默默地抽着烟,我挨着母亲,坐在床沿上。
文,工作顺着哩?母亲问。
嗯。
和艳处得好着哩?多亏了小艳爸,你得对人家好些!母亲言语中充满了感激。
好着哩,你放心。青春不常在,抓紧谈恋爱,想到这句话,我脸上的凝重减弱不少。
咱家的情况不一样,上有老,下有小,还是仨公蛋,都得盖房娶媳妇,哪一样不花钱啊?连村里人都操心问我——你那日子咋过呀?!你是老大,要给弟弟们带好头,上学冇嘛达,娶媳妇这事可不敢胡格宁,好多人都眼红这桩婚事哩。你爷你婆年纪大了,也不敢有啥闪失,你说话做事可要抻着点,知道不?
知道了。我都这么大了,你跟我爸放心。
娃呀,你别怪别人,要怪就怪你爸没本事。有粉谁不会往脸上搽?要知道这几年钱这么好挣,我和你爸绝不会这么抠掐,你后面不是还有两个弟弟么?当年你找工作花那些钱,还是书记送来的——这你都不知道。咱就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说是吧?若说话不算,你爸那脸往哪搁呀!母亲不无忧心地说着。
妈,我凭本事吃饭,绝不给我爸脸上抹黑。我咬着嘴唇。
有这句话,我跟你爸就放心了。你看结婚这事咋办?你爸叫跟你商量商量。
你跟我爸看着办!我只有一个条件:结婚那天,书记要是亲自把我爷我婆接过去,我就百依百顺。
三弟从门外闯进来,恨恨地说:爸,我不同意!我拽了他的胳膊就往外走。
当我们给坐在上首的爷和婆敬酒的时候,酒把婆的眼泪辣了出来。
十三、永远的痛
何止于米,相期于茶。我把这句话解释给爷和婆听,祝愿他们长命百岁。但婆的身体每况愈下,每顿只喝半碗粥,村医也来过多次,只是早晚给婆挂一些盐水。父亲停了生意,在家伺候着,营济婆的吃喝与前来探望的人。
第一个探望婆的是书记两口子。母亲急忙迎着,接过小艳妈手里的鸡蛋,陪着进了婆的屋。父亲陪书记在院里坐着,一边倒茶一边递烟,热情地招呼着。
娃刚二十,好多事都不懂,要亲家指教。
好着哩。不多事,又勤快,地里也是一把好手。
有些犟。第一个娃,爷和婆惯得。
罢了么。他婆身体好些了?书记关心地问。
一天晚上,婆异常清醒,喝了一碗粥之后抿着一颗我买回来的冰糖,絮叨着说了很多话:文子,你是好娃,受委屈了,记得婆的话,和弟弟处好,我点点头。婆喘口气,接着对父亲说以后有事别为难娃,要给二虎和三炮都划上庄子,好歹盖个房子,安顿好喽。老头子身体好,一定会超过八十四……
半夜,婆催父亲打开门,挪走三轮车,别挡着她出去的路,说申婆婆接她来了……爸叫二虎赶紧起来去伯家叫人,叮嘱我说等一会要记住时间。
公鸡打鸣的时候,婆走了。这天清晨降了一层厚厚的霜,不尽的枣叶萧萧而下,掩住了婆尖尖的脚印。书记让人把大队部的喇叭架在房上,低沉的哀乐遮不住悲壮苍凉的哭声。
入殓时,三个孙子哭天抢地地拉着棺材板的那一瞬,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动容……
当村口那棵老枣树飘下最后一片叶子的时候,爷也走了。
从此,老枣树再也没有发过芽。
十四、后 记
我终于耐不住文中这些人物的撩拨,从沙发上爬起来,用娃写字剩的铅笔头在草稿纸上画下了故事的梗概和提纲,取名《一路向西》,并谋划着用一周的时间来完成。
客厅里咳嗽声太大,吵醒了她。我解释说睡不着,画着玩的。她瞄了一眼,睡眼朦胧地说:别指望说了一些我爱听的话,就会原谅你,宁信这世上有鬼,也不信男人这张破嘴。哎,看来杀人不一定非要心狠手辣,情商够低也可以。
放羊摘酸枣——两不误。这段时间我工作不是很忙,闲暇之余就敲着键盘。终于,她出生了,虽有点儿丑,有点儿俗,但毕竟是“亲生的”。我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剥开生活的皮,把最美好的芯儿呈现给大家,看到有这么多同学和朋友像我一样喜欢她,我很欣慰。
写后记的原因有两个:一怕对号入座;二怕入戏太深。作品来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换而言之,它就是浓缩的生活。作品或好或差,都是作者的人生体验,因家庭环境、人生经历、个人视角等因素的不同,我们在反映生活丰富多彩时撷取的素材就因人而异,甚至千差万别。本想着用第三人称来写,但咋个都不称心,就改为第一人称“我”了。文是现实中的“我”,斌是精神世界中的“我”,合起来就是我的名字。
有时少走了一段弯路,就会错过另一片风景。看文斌的小说,品生活的味道,亲爱的朋友们,塑料做的键盘是冰的,你们轻轻地点击却是温暖的,感谢您在这里留下了阅读的足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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