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的冬天是寒冷的,零下四十多度,江上能跑飞快的大卡车,狂野一片雪白晶莹,坐上狗拉的爬犁能跑上几十里路不打弯,站在墙角边拉泡尿转眼就结成了冰棍。杭州也有下雪结冰的冬天,可是那才短短一轱辘时间,早上结的冰,不到晌午就化了;下几片雪,刚垒起雪人就消失在了阳光下。起初,见到了那么大的雪那么厚的冰,还挺新鲜的,可是,杭州人不抗冻,几天下来,脸上开花,脚上开裂,手背青一块紫一块捏不住筷子。这日子有点难熬,知青们都想回家了。
还没有过元旦,大部分知青都已经成群结伴的跑回杭州过春节了。当时,气温已经是零下四十五多度,我还硬撑着,和老乡们每天在野外的冰场上”打场“。虽然穿上了政府发送的黄棉袄裤和棉大衣,但是,在冰天雪地中干活,还是冻得够呛。尤其是脚上穿的棉胶鞋根本无法抵御寒冷。十个脚趾被冻得红红肿肿的。
知青们都在时,四面透风的土屋子占着人多有股子热气,煮饭时烧的那几把火能把我们睡的土炕和屋里带来丝丝温暖。现在他们都跑了,剩下我独自一人,房子里更觉得清净和寒冷。我只好穿上棉衣和棉裤,戴上狗皮帽子睡觉,脚后的被窝就用根绳子捆扎住,所以每天早上睡觉醒来,脸上全是因呼出的热气而结成了冰渣子,脚后的被窝所散发出的热气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有生以来,一个人独自离家在外快一年了,也想回家,可是没有回家的路费。麦子收割后,生产队曾经给我们每个知青预发了30元钱,用作添些生活必需品已经花去了一半,那会,买张火车票(慢车)需要35元。可是不回家,能熬过这三九寒冬吗?于是,我决定铤而走险:逃票扒车回家。
临行前,我把身边的十几元钱分成几部分,塞进已经开了口子的棉胶鞋里,塞到棉袄内的棉絮内,然后在外面用线缝好,口袋就放几毛钱。然后,我用苞米面做了好多个窝窝头用作路上充饥当干粮。在出发的头一天晚上,我又让老乡帮助把头上的头发剃个净光,为的是在火车上被警察抓住后揪不住头发,跑的快些。就那样,我揣着十几元钱背着一小袋苞米窝窝头,一个人开始了万里流浪。这一天是公元1970年的元旦。
从生产队到公社,从公社到县城,200多里路是冰天雪地一片,就凭两条腿一步一步走,有时能遇上顺路的马车或是运公粮的卡车,就厚脸皮爬上去,能搭一轱辘算是给自己缓口气。从县城到福利屯火车站是公路,坐长途客车要3个多小时,而且还不好买票。我听当地的人说,公路上每天有从双鸭山煤矿来回跑的运煤车,如果能搭上那煤车就能到福利屯火车站。于是,我花2角7买了一盒当地人都习惯抽的“迎春”牌香烟,准备必要时可以打点交际。
从富锦县城出去大约一公里处的拐弯处,有一个大车店(旅店),平时都是路上来回跑的货车司机和马车夫住宿打盹的地方,旅店的门口有一个很大的场院用作停车和喂牲口。在县城有好心人告诉我,那里搭车比较方便,因为在公路上跑的飞快的运煤车,到那里都会减速,司机在反光镜中也不容易看见右后方的车厢,所以容易爬上在开的汽车,也不会马上被司机发现。走到那里果真如此,那些原来飞速行驶的煤车到那里都自然减速,我连续关注了几辆车后,就把随身带的行李用早已准备好的绳子紧紧固定在身上。然后,在喂马的马槽旁趁人不注意,抽了一把麦秸,以便在车上当坐垫用。不一会儿,果真有一辆从县城疾驰过来的煤车缓缓的减速拐过弯道,我跟着在行驶中的汽车跑了几步,先是把那捆麦秸扔上车厢,然后两手抓住车厢拦板就顺势蹦进了车厢。也许是天黑,驾驶员没有注意车后有人跳进车厢,加速后就飞快的往前跑了。
北方的冬天夜色来得早,出了县城,公路上也没有路灯,偶尔从对面驶过的汽车露出瞬间即逝的灯光,汽车跑的快,风就大,刺骨的风像一把把刀子扎进身上的每一处骨头缝隙,我蜷缩在车厢角落里,也没有任何遮挡,又丝毫不敢动一下身体,生怕被司机发现后被扔在这黑暗的荒野中。漆黑的夜,寒冷的夜,我身子在不住地哆嗦,我心在不停的颤抖,是冷是怕,我已经麻木了。但是,我时不时的用手使劲地掐自己的腿,就担心自己不小心困倦而睡着了,那汽车到站,我命也休了。听县城的人说,煤车开得快,从富锦县城到福利屯也就3个时辰的路。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住,手脚冻僵了,就在原地摆动一下,肚子饿了,就啃一口已经冻的崩崩硬的窝窝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能看见前面的亮光了,我想可能是离福利屯近了。此刻的我胆子也大些了,心想这时即使被司机发现,我走也能走到火车站了。于是,趁着煤车在与对面交汇的车辆放慢车速时,我挺起了身子,在车上使跺了几下已经冻僵了的两只脚。在交汇过车辆后,煤车停靠在了路边,司机从驾驶楼跳了下来,跑到后面对我说,小王八犊子是什么时候上来的。我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上的。那司机是个40开外的中年汉子,满脸的络茬胡子,看上去一脸的敦厚,我心里也显得平坦些。连忙递上一根迎春烟卷说,大叔,我是杭州知青,想回家,没有钱。那司机果然是个好人,说:你下来吧,坐前面驾驶楼去。我生怕是司机卖个幌子,等我下车后就一溜烟的把车开跑了。就赶紧说,没有关系,就这样地吧。司机又说,还有个把小时的路程,看把你冻成瘪羔子似的,到前面去吧,我孩子和你一样也在下乡呢。我第一次流浪就遇见了好人,心里好感动的,就不停的把点着了的烟卷塞进司机的嘴里,司机也不客气,就把自己的茶缸递给我,让我赶紧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福利屯是个小站,就一个很狭小的进口检票处,想从那里溜进车站里面是不可能的。司机大叔在我下车前告诉我说:车站北面有个厕所,和车站内的厕所隔着道墙,从那可以溜进站内。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厕所,进去连连划了几根火柴,果然发现墙上方有个豁,我踮起脚,用手掰着豁沿使个劲儿就把头钻进了墙里,探探四周没人,就深深的憋口气,跳了下去。趁着夜色,挨着墙根,小心翼翼的摸进了车站。
从双鸭山到三棵树(哈尔滨)有一趟直达列车,在我进入站内不久就缓缓驶进了福利屯车站,趁列车员下车后与站台上人打招呼的不注意当头,一蹦就踹人了车厢。
列车飞驰,带着我,踏上了回家的路。
车厢内很混乱,只要仔细观察那些被列车震荡的东倒西歪的人的慌乱眼神,就能看出,和我一样都是不买票坐蹭车的 ,还有些操上海话和天津话的知青,和我一样,每当见了列车员从身旁挤过,就显出慌兮兮的神态。列车员也知道这码事,睁一眼闭一眼的,除了到站开门关门,也不愿管这样的闲事。所以这一路还是很顺当,没有遇到什么难题,晃晃荡荡的在人挤人挤的水泄不通的车厢里站立了一个晚上。列车到达哈尔滨时已经是早上9点多了。我不敢从出口处出去,也不敢在站台上等待下一趟去南方的车,所以我想还是想办法出站,也顺便到这座北方的大城市去看看。于是,我就跟住一帮逃票的人群沿着铁轨走。东顾西望,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来到了一处天桥下,往西有一个火车和公路交接的铁栏杆。就这样顺顺当当的出了哈尔滨车站。
在中国的东北边这座最大的城市,原来在一本叫《徐秋影案件》的电影上中知道有个叫“太阳岛”的地方,我心里想既来之则安之,也不管身上仅有那么点微薄的钱,而且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合眼了,就当回盲流也去一饱“太阳岛”眼福吧!那时的“太阳岛”公园其实什么也没有,厚厚的白雪掩盖着露尖的杂草,也不见什么游人,在已经冰冻的可以开车和行人的宽阔的松花江上,到是有些人在飞速的做作美丽姿式的滑冰动作,不愧为另一处风景。稍息后,我就又趿拉着疲乏的身子回程找去哈尔滨车站,满脑子又开始了盘算如何进站登上南归的列车。
从哈尔滨有一趟开往济南的列车,也是晚上的。我有了早上出站的经验就坦然多了,所以就早早的沿着老路没有任何阻挡的进了站台。大约是晚上的10点多,我终于上了那趟去济南的始发车。车厢内还是人满为患,但是我上车早,就找了一处三人座位下的空挡钻了进去,如果晚一点,那样的“卧铺”也轮不到的。躺在座位下还有一个好处,不易被列车员和乘警发现,于是,我就心安理得的吃了一个窝窝头就合着滚滚的车轮节奏声进入了梦境。......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只听见熙熙攘攘的声音不断涌来,好像是在说前面开始查验车票了。我赶紧从座位底下钻了出来,看见有几个杭州的知青也挤到了我的座位旁,他们都说前面就要到站了,还是下去再找另外的车走。我想就随大流吧,不一会,列车停站,我也跟着一帮子人下了车。
我们下去的车站叫“三岔河",列车在三岔河车站仅仅停靠一分钟,我们一下车就发现情况不对,昏暗的车站里站立着很多的警察和民兵,头上戴着藤帽手上带着闪亮的铁棍,想再往车上跑,已经来不及了。一个警察手里提一个喇叭在叫:不买票的都站好了。在层层的包围下走投无路,我也只好自觉跟在被警察和民兵押解的一行队伍后面,老老实实的当了俘虏。在一个空旷的大房间里,警察很快就用目光甄别了我们这一行人的不同身份,把我们6--7个像似南方知青的带进另一个生着火炉的小房间。那个警察大约40开外的年纪,个子不高,但是从眼神中显露出毫不客气的逼人凶光。
我们这几个知青除了一个是上海的,其他的竟然都是杭州的,其中有一个还是我面熟的姓盛。他的父亲也是在铁路上工作 ,事后我知道他在汤原县的农场支边。警察也许知道些知青的难处,用先礼后兵的办法让我们拿出钱来补票,还说,你们把钱拿出来就可以走人,从哈尔滨到三岔河就两元五毛钱。可是,我们都异口同声说没有钱,还一个个像是事先都串了口供似的,这个父亲工伤,那个说母亲病重,没有钱买票回家才想着逃票的。有几个有经验的还很老道的拿出了家里拍来的亲人病重的加急电报。那个警察看我们都不愿意把钱交出来,就发火了,说:你们谁也不要在我这里耍花招,身边没有钱,还有很长的路,怎么可能回家。他在说话时,还不时的把手里拿着的手铐在我们眼前晃动,看他的神情是因为给我们馃子吃而不识相,得来点厉害的了。我当时虽然感到有点怕,但是也在犹豫,如果交了这补票的钱,就把我身边所有钱的四分之一给花了,这以后还有漫长的路怎么走,回到家中没有钱对家人也是无法交代。看看同伙,一个个都心神不定而不出声,管他的,就随大流吧,用杭州话说:大家马儿大家骑,看看再说。就在这胶着不定的时刻,站我旁边那位小盛不自在的把一只手在棉大衣的袖子中缩了一下,那警察很快就察觉到了,一个箭步就窜到小盛的身边,迅速的拉着他的棉大衣袖口,一把就撕扯开一个口子,里面露出了十张两元钱的票子。这下,把小盛急的哭喊着言不由衷的说:我补票。警察稍微思索了一会说,我也不难为你们了,我也知道你们知青的难处,我像你们那样的年纪从四川的农村当兵去了朝鲜。今天就这样,你们六个人,一共需要补票的十五元钱,都由他交了,然后你们把各自的两元五毛钱给他。他还说,你们真的有困难,到了长春可以去找民政局要求解决回家的车费,明天早上有趟车去北京的,我送你们进站。被这四川籍的警察这么坦诚的一言,我们也就无话可说了,只好对姓盛的承诺会把这补票的钱还给他的。
就这样,刚开始不久的漫漫路程就花了我两元五毛车票钱,真让我心疼的咬牙狠透了那位姓盛的老乡。
四川籍警察没有食言,天快亮的时候他放我们进了三岔河的站台,当我们攀上从哈尔滨去北京的列车时,看见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势向我们挥了挥手。但是我的心里却狠透了这位警察,嘴里不由自主的用东北话唠叨说,下辈子不让你长屁眼,让你去得瑟。
以后的这一路行程还算顺利,车到天津时,我没有出站,就在站台上找了一个旮旯处倚靠在墙上闭目休息,饿了就啃被冻得像石头般硬的窝窝头,渴了就找点冰凉的自来水喝。一直等到了从北京到福州的45次列车进天津站,事前,我已经探听到45次列车是快车要路过杭州,坐那班车到杭州只要两天一夜,而且也听说,那趟车上的列车员女的多,容易对付。想办法上车后,我还是找了一个座位下面躺着,肚子被窝窝头填饱了,喝了自来水也不渴了,就那样好好的躺着吧!
也不知道列车开了多少时间,我一直迷迷糊糊的在睡梦中。每当醒来时,我就静静的不停的在想:近一年没有回家了,虽然知道回家后也是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因为当时父亲被冤枉受害,单位扣发工资,只发给生活费用;而我那么大一个人了,回家后,还会给家里增添麻烦,因为又多了一张吃白饭的嘴。可是,心里还是惦记着家人,尤其是想知道父亲从监狱释放回家后,是怎样个情形,母亲是否在父亲被释放后回原单位工作了,弟妹们是否已经复课回学校读书了,还有一个老外公独居一处,身体还行吗?想的很多,还想到过完年,怎么再回到黑龙江那茅草屋去呢?
那时的我,虽然年纪尚小,也就满16周岁,但是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坎坷,也体会了人世间的沧桑,蜷缩在那个狭隘的车座位底下,我更多的是在幻想,此生不能枉为人世走一趟,我要抗争,我要坚强地把以后的日子过下去,相信社会总是在磨难中进步的,人亦如此,不在磨难中涅槃就在天空中翱翔.....
列车向着我思念的家乡驶去,近两天一夜的行进中没有发生任何让我们逃票者的难堪事,当列车驶入杭州时,那熟悉的城市的灯光逐渐展现在眼前,虽然离开家乡还不到一年,但是还是感觉自己像一个陌生的客人,匆匆来到这座破烂不堪而又有着美丽的西湖的城市,这是生我养育了我的家,然而,此刻的我毕竟是一个杭州的过客了!
到了杭州车站,我就全无紧张的情神了,为了能早点回到家中,我也不考虑吝啬钱了,干脆就大大方方的走向出口处,用五分钱补了一张站台票。我终于回家了,在车站广场上,我对着天,对着遥远的东北方向,深深的吐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说:我回家了!
车站离我家不远,虽然当时正淅淅沥沥的下着雨。但是我还是三步并两步,一口气就跑回了家。
我曾经在打算离开农村前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说是近日准备回杭州的,可是我人已经到家,那信还没有到家,所以家里人还不知道我回家的信息。到家那回正是傍晚5点多吃晚饭的时间。
我推开家门,放下肮脏的行李,甩掉头上邋遢的狗皮帽子,露出略显绒发茬但仍然是有些光亮的青头皮,全身湿漉漉的衣裳还在滴着水珠子,全家人都齐刷刷的用呆呆的目光盯视着我,...... 母亲惊奇片刻后问我:你是哪个?......
我胆怯的低声说:我回来了。霎时,我母亲突然大声哭了,我的弟弟和妹妹也哭了......
我回家了,我花了两元五毛五分钱,历经了艰难行程,终于流浪着回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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