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没有文化,“大字墨墨黑、小字认不得”,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农村妇女。她和父亲养育了6个子女,送他们上学,把他们养育成人,看他们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她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解放初期合作化运动、大跃进、苦日子、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等历史时期。她吃过苦、受过累、得过病,但她艰难地挺了过来。
这主要得益于她的“药”。当然,她不是喊雷小说《御医》中的刘亦然,既没有他那妙手回春的医术,也没他那曲折离奇的生活经历。她的药也不是鲁迅小说里的那种“人血馒头”。她只是一个农村妇女,只是凭着自己的记忆和生活积累,借用“草木虫石谷”五药,疗治自己及家人身心疾病。她的药,是现实生活中那种用来治病的药。
小时候家里经济困难,母亲以自强自立、自尊自重自爱,影响子女,教育子女要自己爱护自己,自己保养自己。她善良、忍辱负重,不怕苦和累,在父亲忙公事的年月里独自肩起家庭的重任。她把名誉和子女看得比自己身体还重要,勤勉、刻苦。
生病时,她自己为自己治病。家里的人生病很少进医院或到药店。头痛、头晕之类的小感冒,母亲就用刮痧、打火筒、喝生姜水、烧几把稻草烤火去寒之类的土办法解决。我们的鼻梁、颈部甚至前胸、后背常常会有一条或者数条蚂蝗状的东西粘在上面,留下记忆。有时候,母亲还将藏了若干年的嫁妆——银戒指拿出来,外面包蛋,蛋外包布,然后在我们的背部来来回回地刮痧。
上呕下泻、四肢无力,母亲就买几粒土霉素让人喝下肚去慢慢止泻。风火牙痛、虫牙龋齿,母亲就采取牙膏塞牙缝、油茶根熬水含口漱口的办法,几次下来,便断根绝迹。我的牙齿非常差,常常痛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到医生处总是“牙痛不是病,痛死无人问”那句老话,害得自己对医生一点好感都没有。后来母亲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一味好药,便用来试验。到山上挖油茶树的根,刨去薄薄的一层褐皮、露出红皮,然后与水一起倒进铁锅里像煎药一样的熬,将煎出来的水放进嘴里含,一直到唾液不再粘稠时,停下来,一天数次。不久,果然断了根。从此,我的牙齿再也没有痛过。
不小心被利物伤着手脚、流血不止,母亲随手采摘几把茅柴叶或芙蓉花叶放至嘴中嚼碎,敷于伤口之上,用废蚊帐布包扎,几日痊愈。得了“鸡婆眼”(夜盲症),母亲到集市上买几两猪肝、将菜锅翻过来刮一把锅底灰,锅内一炒,成了黑不溜秋的炒香肝,我吃下肚去,不几天走夜路便路水分明,行走如白天一般。“屙麻拐尿”(尿频),母亲就到田野中去扯几把“麻拐草”(半边莲),熬几碗汤出来大喝,以毒攻毒,索性让我屙个够……
那年村子里闹狂犬病,隔壁大伯正月里从亲戚家带回一只小狗,不小心被咬了一口,到“双抢”时狂犬病发作,送进医院时已无药可救,被关在房子里临窗乱抓乱咬,临死之状目不忍睹,搅动了全村人的神经。一时间,谈“狗”色变,人人吃药,个个打狂犬疫苗。我家无钱只得找门口大爷自制“癫狗药”,用豆角虫、糯米粉、鸡蛋等容易寻找的食物,制作成高粱色的粑粑,据说可以预防狂犬病。母亲给我们每人一个,让我们吃下去。那滋味又苦又涩,只几口胃里就翻江倒海,呕吐不止,眼泪双流。为了不使自己像隔壁大伯那样死得惨,只得咬紧牙关,吃完那药,至今回忆起来仍然胃翻不止,终身难忘。
改革开放、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家里生活逐渐好转,感冒药之类常用药进入农家小屋,一点小病小痛,几粒药下去就解决了。那些曾经伴我度过苦难年代的那些民间小验方,被无情地弃之一边,很少启用。母亲也就很少使用自己曾经记在心里的药方,我们兄弟姊妹们小痛小病也很少回家让母亲到野外去采摘那无公害的中草药了。
近些年来,随着医疗设备、条件的改善,看病方式的变更。“望闻问切”传统诊病方法被数不胜数医疗设备替代,“机器人代替医生”。到医院,先得抽血、取大小便化验,照x光,做ct,搞核磁共振,直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还不知得了何病。“打针吃药”被吊瓶、进口药和假药充斥。坐下来吊水,躺下来打针,站起来吃药,住院四五天,病情加剧,尚不知病名,花钱一大把,收效甚微。母亲一口气转了三个医院,病因依然不知,最后一个老中医说,人老器官老,会有个三病两痛,慢慢疗养,不会有事。
母亲回到家里,重操旧业,又找来那些曾经吃过的中草药,自己治疗自己的病。每天干咳不止,知道自己的肺可能有毛病,弄来肺针草、枇杷叶、水灯草熬大锅水牛饮。头痛脚颤打不起精神,知道自己用不起脑子了,到门前地里挖几根自种的“金娘根”,宰几只鸡清炖,用膳几天。有时候,心里不舒服,一包解热止痛散对付它。
每每回家,或者打电话回家,问母亲病情,总是那么几句话:“不要当心,没有什么问题,你们好我就放心了。”不管自己病得多厉害,母亲想着的总是别人。草药是好药,安慰也是好药。
母亲是文盲,心里的药不会成书,也难以流传,但是有疗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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