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段远去而又时时沉淀在脑海始终抹不掉挥之不去的记忆。
三十二年了,每当我想起时,那湘西的大山,那流淌在湘西大山中的沅水河,那被沅水河环手而抱处在山脚之上的小站,在我的心海就会勾画出一对快六十岁夫妇的身影。男人热心而稳重,女人开朗而豁达。
那时的湘运,承担着全省的客、货运任务。客运讲正班正点,乘客是上帝,货运讲的是生产进度,多拉快跑,全省一盘棋。人们在有序而为争贡献的大形势下开心的劳作着。
记得那一年冬未春始的时候,我从部队复员分配到湘运的一个货运车队,第一次出车任务就是为花垣县送一车农用物资。
临出车前,队长说:“你刚分配来,这趟货本不想让你送的,可农村的‘春耕’生产很快就要开始了,各种农资都要提前送到位,我是车紧人也紧,就只好把你赶上‘架’了。我也了解了你的简历,你在那战场上都开过车吧,安全上应该问题不大。不过,我得告说你,你这一趟出去,开的是拖挂车,又全是山路,坡陡弯急,特别是铁沙河渡口和矮寨坡是省里出了名的险路。”队长交待完路况,围着车转了一圈,又对我说:“沿途食宿各车站都会有人安排,你只出伙食费,不要床铺钱,到站后,只管把车交给站里人就行了。我们湘运的口号,‘一切为行车服务’,你尽可抓紧时间休息,只有休息好,才能安全好,安全好,完成任务才有保障。。走吧,顺利的话,明天傍晚你就可以把货送到。注意安全。”
二
从桃花源出发, 越九里坡,过凉水井,驶过凤凰山(这是老蒋在抗日时期关张学良的地方),行过三角坪,还没到铁沙河,就听车后传来一阵“哧哧”的漏气声,方向盘在手中也有些飘浮不定的感觉,发动机声音开始有些沉闷。我的第一反应是:轮胎坏了。
我把车停在山角的路边上,走下车一看,拖斗箱的左前轮象那疲惫的老人,扒拉在地。我塞好三角木,顶上千斤顶,走到拖斗箱后,傻眼了,出车时,那备用胎明明放得好好的,队长也帮着看了,需要它的时候却不翼而飞。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车辆稀少的湘西公路上,我是急得只知围着车来回的转。
眼看着冬春交替少有的夕阳一点一点的亲吻着西山,从山的缝隙中吹转的风,带着沅水河的凉意迎面而来,我身凉,心更凉,不说明天货送不到,只怕是今晚要当“山大王”了。
“嘟嘟。”从远处传来的汽车喇叭声,唤起了我心中的希望:“救星来了。”
片刻,一辆客车停在了我的车后。从车上走下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来到我的面前:“小伙子,没招了吧。”他看了看我那空空的备胎架和顶着的千斤顶:“去,把客车上那轮胎拿下来。”见我露出不解的眼神没动:“听到了没有,快去呀,别担误了车上乘客回家的时间。”
我到车上一看,这不就是我那拖斗箱备胎吗。
老人见我拿下了轮胎,走到客车师傅门前:“师傅,你先走吧,我帮这小伙子换胎后坐他的车。前面就要过铁沙河了,你可别忘了让乘客下车。哦,对了,你经过小站时跟我那老婆子说一声,让她多准备一个人的晚饭。”
在换轮胎的时候我问老人:“老师傅,你怎么知道这胎是我车上掉的?”
“我怎么知道?”老人看了我一眼,“你把备胎掉路上了,被我们捡到,沿途又没遇到拖挂车,我就猜这掉轮胎的车肯定在前面,这不,你不是正等着吗。”老人说着挥手挽袖拿起了我放在路边的轮胎套筒。
三
换好轮胎,车又行进在夕阳隐没的公路上。老人坐在我身边总是不说话,只是双手抓住驾驶室的小扶手,双眼目视车的前方。当我在黑夜中打开车灯,前面一片树林挡住去路的时候,老人敲了敲扶手,说话了:“小伙子,把车靠右边停下。前面到铁沙河了。让我来吧。”
我听了一惊,怎么,老人会开车?老人见我迷惑的神态,说:“小伙子,不是我不信任你,看得出,你是初次跑这条路,这又赶在晚上了,铁沙河百十来米的陡坎,修了这九拐十弯的公路,拐弯处你要是方向角度取不好,那弯就拐不过。单车倒是可以倒车,你一拖挂车,在这弯急坡陡的地方咋倒?”
听老人说得在理,我停下了车。老人打开车门对我说:“你把刹车踩着,我下去听听。”过后,又从自己的背袋里拿出一个手电简,围着车转了一圈后在车前躬下腰对我喊:“你摇摇方向盘,我看看横直拉杆球头松没松。”真没想到,一个司机该做的老人都了然于心。
老人坐进驾驶室,长长的按了一声喇叭,听到河对岸响起了一阵机器的轰鸣,透过树梢,山脚下的河面上移动着红、白、绿的桅灯。老人见汽车轮渡从河对岸驶过来,这才发动车,以二档排缓慢的驶下铁沙河陡而急的九拐十道弯。
四
过了铁沙河,老人就没把方向盘交给我,只是对我说:“前面十几公里就到站了,我就帮你开到站里,你今天就在站里住下,明天赶大早出车,白天过矮寨坡安全一些。”
说话间,在车灯的照射下前面出现了一片村镇的轮廓。老人把车开进一个围墙围着的院落,打开车门走下车冲着院子旁边亮着灯的一幢二层木楼房喊:“老婆子,饭好了没有,这小师傅一天来都还没吃饭呢。”
“老倌得,我都热三遍了,你们怎么才来?”话音刚落,门开处,从室内的灯光里走出一个瘦瘦的身影,来到我的身边,“快,进屋去吃饭,把车交给老倌得去检查好了,这是他的职责。”
老人见我还在犹豫,从驾驶室拿下车钥匙说:“去吧,小伙子。车到站,马下鞍。你这车的车况、货物站里全负责了,你只管吃饱、睡好,明天赶个大清早。”说完,手中拿一长把小锤,“咚咚”转来一阵敲击轮胎的声响。
我随那瘦瘦的身影走进十来平米见方的厅堂,堂中摆放着一张湘西山村常见的八仙桌,四腿长条板凳陪伴在桌的四方。桌上面,一个土制的小火炉上炖着一小锅“黄爽黄爽”的鸡肉。还没拿碗筷,鸡的清香气味已是在全身回环。一盘山里人特制的腊肉,切成巴掌大一块块的,肥瘦相连,肥的一半,白中稍许黄色嫩得出油,瘦的一半,暗红显丝丝纹路腊香四溢。
“哟,真是一嫩伢儿。”瘦影带我走进厅堂后转过身望着我说,“伢崽,到了我们小站就跟到了家一样,”她指了指桌边的长凳,“饿了吧,你只管敞开肚皮吃,我也只收你两毛钱。”说着她把一大碗香喷喷的米饭端到了我的的面前。
五
吃过丰盛迟来的晚饭,来到小站木楼房二层的公铺室。见那整齐素洁的床铺,“瞌睡虫儿”在我的眼皮底下直挠痒痒。我搁枕打开被子,脱衣解带,赤身果体钻进那溢满清香,催人入睡的软被之乡。
“咚、咚……”一阵脚步声从木楼梯上转来,“伢崽,怎么就睡了,你还没洗脚呢。” 接着一声轻微的木击声在我的床边响起。
我睁开欲睡的双眼,这才在灯光下注视那一双写满慈祥的眼睛,眼的边角布着几条浅显的皱纹,修整得齐脖颈的短发夹杂了几根银丝。在如同我母亲般年纪的人面前,我懒懒地朝里侧翻转身:“我瞌睡了,懒得洗。”
“不行,不洗脚不能睡,不能坏了老师傅们的规矩。”我盖着的被子一下被掀开:“哟喝,还是光着屁股睡的。” “啪”,我的屁股上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快起来洗脚,洗脚水在你床前。我走了,自己洗后把水倒了。”
“咚,咚咚”,一阵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在静谧的山夜里。
听得那离去的脚步声,我翻身坐起,穿上短裤,望着床前那热气腾腾的小木盆,一种如同儿子对母亲般的敬意由然而生,一阵因屁股被打而脸红之感转为羞愧难当。我把脚伸进温烫的盆中,一股母爱般的暖流涌遍了我的全身。
六
睡梦中,一阵金属的敲击声和打气泵的“嘟嘟”声把我惊醒,随着传出那瘦影妇人的声音:“老倌得,你吵魂呀,天还没亮,那伢崽本来就睡的晚。”
在机器的欢声中夹着老人的回声:“老婆子,你一有司机到站就好菜好酒的,我不是多喝了一杯,昨天担误了吗。小伙子今天要过矮寨坡,我不把备胎给他弄好,在那坡长又陡又急的路上再坏了胎喊天呀。”
我睡意全无,翻身起床,急急地来到老人的身边:“大伯,我来补吧。”
“哟喝,光屁股伢儿真的被吵醒了。那好,就吃早早饭吧。”痩影妇人转身直奔那灶房。
“大娘……”
一声大伯大娘表不尽我心中对二位老人产生的敬慕之意,他们是长者,是湘运的前辈,更是我们青年后辈的榜样。我从老人手中接过要补的轮胎,更想接过他们那为别人所想的思想。
一片晨曦挂在了高高的山峦,沅水河在两山间飘浮起阵阵轻纱,在晨风的轻抚下为小站穿上一层薄薄的蝉衣。
大伯把车钥匙给我;“车况良好,货物齐全,小伙子,开车吧。”
大娘也走过来:“伢崽,收车睡觉别忘了洗脚,也不要再光着屁股睡哟,遇到我还会挨‘打’的。”
“大伯,大娘,我忘不了你们。”我接过钥匙,在依恋中发动了车。
晨雾中的小站,小站中一对纯朴而豪放的身影,长留在我的视野里。
小站,我还会来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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