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高是位专业摄影工作者,业余爱好登山,登过无数名山,从没发生过意外。他听驴友说,有座尚未开发的无名之山,风景这边独好,就收拾背囊上路了。
这座山果然陡峭,山顶云雾缭绕,山壁峭如利斧砍凿出来的,直插云天。邓高心中惊叹,真一个好去处!
邓高沿着杂树生花的小径奋力攀登,一鼓作气登到峰顶。他摘下遮阳帽,深深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刚才只顾登山,忽略了沿途的风景。现在登到了峰顶,极目远眺,果然风景秀美,美不胜收。奇松异树葱翠挺拔,青翠欲滴,远处一弯碧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云翳。真乃人间仙境。他随便吃了几口干粮,拿出相机嘁哩喀喳一阵狂拍。拍完照之后才感到确实有些疲乏了,便躺在一块光滑如镜的大石头上小憩,没想到竟睡着了,醒来后已经夕阳西下,暮色苍茫看劲松了,他急忙收拾好行装下山。
下到半山腰,邓高看见石缝间伸出的一株松树上蹲着一只松鼠,安详地梳理着光滑如缎的皮毛,夕阳给小松鼠罩上一件绚丽的外衣,小黑豆似的眼睛盯着邓高,没有一丝惊慌失措的表情。邓高的心忽然被触动了,忘记了危险,取出相机,选取角度拍摄。忽然脚下一滑,筋斗骨碌地滚落下去。邓高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完了,今天算是把命交代在这里了!”
山的左边是万丈悬崖,右边是怪石嶙峋的陡坡。邓高不知道滚了多久,忽然停住了。他打量了一下,幸好是顺着右边滚下去的。他动了动四肢,除了酸楚之外好像没有大碍;他摸了摸脑袋,手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血。他慢慢坐起来,从衬衣上撕下一条布,胡乱包扎了一下,便站起身继续下山。背囊已经滚下悬崖,相机摔得粉碎。他想,只要人在,比什么都强。
他慢慢爬下山,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他找到自己的山地自行车,山下无路,遍地乱石,根本无法骑车。这里离公路还有四十余公里,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走回去。
他推着山地车,勉强向前行进。转过山脚,忽然发现松柏丛中有一座飞檐峭壁建筑物的轮廓。他顿时忘记了劳累,疾步向建筑物奔去,到了跟前才发现是座庙宇。没等他叫门,门“吱呀”一声竟自行开了,出来一位胡须银白的老和尚,手中擎着一支蜡烛,笑道:“施主,老衲等你多时了,进来歇息吧。”
邓高感到万分惊异:“敢问师傅,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老和尚说:“万事皆起于一个缘字,有缘自会相会,进来说吧”。邓高随着老和尚进入一个房间,布置的整洁素雅,桌上摆着一碗米饭和两盘素菜。老和尚双手合十道:“施主,请用吧。”邓高确实饿极了,风卷残云般很快洗劫一空。
刚放下碗筷,进来一个跛足独臂的和尚,长得相貌堂堂。对着邓高和蔼一笑,收拾好碗筷径自去了。
邓高目送和尚离去,竟有些意乱神迷。
老和尚道:“施主,可是登山滚落下来?”邓高大异:“是!”老和尚又道:“为了给一只松鼠拍照?”邓高一下屈膝跪在老和尚面前:“师傅,您莫非是神?”老和尚扶起邓高,笑微微地说:“老衲自小出家,僧名道善,哪里是什么神。一切因缘,皆是前生注定,我你此生注定有这一面之缘。”
邓高问道:“莫非我前世有什么孽缘,才遭今日一劫。”道善道:“一切诸报,皆从业起;一切诸果,皆从因起。施主前世杀业太重,今生行了不少善事,方能躲过今日一劫。”
邓高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想到自己曾经资助过两名贫困失学儿童,发表过一些呼吁改善贫困山区用水的照片,得到政府重视等等,不由感慨系之。他抬起头,看着道善问道:“我前生做过什么孽?”道善说:“施主,做好今生,何必关注往世?”
邓高顿觉醍醐灌顶,慧智心田。
他整整衣裳,重新双膝跪地,虔诚地说:“禅师,我想出家,请您收我为徒。”道善再一次扶起他,说:“你尘缘未了,一时之愿,难脱凡心。只要虔心向善,并不一定要遁入空门。”
邓高说:“刚才进来的师傅是您的徒弟吗?看起来不像是佛门弟子。”道善说:“也是一段孽缘,说来话长。他俗名秦天业,曾经有一个偌大的家产,只因罪孽深重,遭现世之报。”邓高忽然想起,一年前,在报上看到一篇报道,本市民营企业家秦天业,携儿子游山,一去不归,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产被债权人拍卖,原来人却在这里!从道善口中,邓高方才醒悟,善恶有报,分毫不爽的。
秦天业曾经是本市有名的房地产大亨,拥有亿万家产,还是本省的政协委员,风光无限。他老婆跟他一起创业,从摆地摊做起,赚了些钱开了超市。在旧城改造中,圈下一块地皮,两年后,土地价格疯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们有个儿子,学业很好,上了名牌大学。秦天业发迹后,用尽手段与结发妻子离了婚,分给妻子一部分财产。
妻子离婚后心情郁闷,学会了上网,在网上认识了一位自称是海归的中年男人,要在本地创业。见面后,海归倒也风度翩翩,对她嘘寒问暖,关心备至,两人很快同居在一起,情意绵绵无绝期。前妻想争一口气给前夫看,便资助海归“创业”, 经历曲折复杂,难以一一尽述。没多久,财产全部告罄,海归却黄鹤一去不复返。前妻自惭无颜见人,便割腕自杀了。前妻自杀不久,此案便告破了,哪里是什么海归?就是郊县农村一个游手好闲专靠坑蒙拐骗的农民而已。秦天业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唏嘘了一阵,再不放在心上。
秦天业离婚不久,就高调迎娶了“新人”。这个新人是导致秦天业离婚最直接的原因。新人酷爱美食,尤其酷爱野味。秦天业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久而久之,他也酷爱上了野味,乐此不疲。
他们吃狗肉,必看屠杀过程,眼看着一壮汉举起大棒,朝狗头猛击下去,狗头迸裂,脑浆飞溅;他们吃熊掌,眼看着小熊被人用利斧砍掉一只前掌,小熊痛极,吱吱乱叫,还不忘把另一前掌紧紧藏匿于背后……看到这血腥的场面,他们毫无怜悯之心,反而觉得够刺激,吃起来也就津津有味。
秦天业“后妻”比他小二十岁,很难满足年轻貌美妻子的“性福”,听说鹿血具有滋阴壮阳之效,就到鹿场喝鹿血。一只花纹斑斓的鹿麂被人抱住脑袋,用粗大的针头刺进鹿麂动脉,鲜红夺目的血液缓缓吸进针管,再注入事先准备好的酒盏,秦天业趁热一饮而尽。喝了鹿血之后,果然战斗力强悍,夫妻双方皆大欢喜。
秦天业最爱吃的是一种叫做“三吱”的美食,一只猴子被人塞进有圆洞的餐桌,仅仅卡住,动弹不得。厨师过来剔去猴子头顶的毛发,猴子“吱”地叫一声;厨师手持铁锤,对着被剃光的猴头敲击一下,猴头洞开,猴子惨厉的再“吱”一声;食客用匙勺舀着热乎乎、白花花的猴脑,猴子凄惨地“吱”了第三声,便气绝生亡。食者们谈笑风生地悠悠品尝着猴脑。
秦天业和他的“后妻”吃过虎肉、豹肉、金雕、山龟、穿山甲、绿孔雀等等,他还创新了一味野味,将松鼠放进蓝孔雀的肚子里,文火烧烤,烧烤的皮焦肉嫩,据说鲜美无比。秦天业曾经向人炫耀说,吃尽天下野味,方不枉活一生。
可惜好景不长,秦天业的“后妻”忽然口舌生疮,口腔溃烂,疼痛难忍,滴水难咽。秦天业带着爱妻寻遍名医,也找了很多民间偏方,甚至高价悬赏给爱妻治病,均查不出究竟得了什么病症。秦天业眼睁睁看着爱妻花容失色, 惨叫无声,生不如死的惨状,心里很不落忍,却也无计可施。终于在一天夜里,妻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此时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全无半点生前的风采。
第二任妻子暴亡后,正赶上儿子放暑假。儿子看父亲伤心过度,就提议去一座尚未开发的大山游玩。秦天业也正想出去散散心,就同意了。
他们慢慢爬山,心情渐渐得到缓解。爬到半山腰,看见石缝间伸出一株松树,一只小松鼠蹲在树枝上对着他俩搔首弄姿。儿子爬上去抓小松鼠,小松鼠并不惧怕,跳到了另一支树枝上。秦天业忽然没来由地心慌意乱,想阻止儿子,已经来不及了。儿子奋起一跳,脚下踩空,跌落悬崖。秦天业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儿子的衣领。秦天业脚下没有根基,衣领根本承受不住儿子的重量。儿子大叫让他放手,他坚持不放。坚持了几分钟,终于坚持不住,两人一起跌下悬崖。
秦天业醒来时已近黄昏。儿子在他身下,起到了缓冲和肉垫的作用,否则他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儿子浑身血肉模糊,脑浆迸裂,秦天业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后,他已经躺在床上。桌上一支粗壮的蜡烛在闪耀,一位银须飘然的老和尚坐在床前。道善和尚上山采药时发现了秦天业,看他尚有气息,便将他背了回来。
道善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终于醒来了。” 秦天业叫道:“儿子,我儿子呢?”道善和尚按住他说:“他已归阴,命中注定,施主烦恼也无用了。”秦天业哭道:“师傅,你何必救我,让我和儿子一起去死!”道善道:“世间诸事,终有因果。随缘而生,随缘而灭。荣华富贵,夫妻恩爱,儿女情长,终究化为浮云,归于沉寂。施主,你孽业未满,尚有一段香火之缘,消弭罪孽。”
秦天业沉思良久,抬起头来,眼中已是清风明月。他虔诚地说:“师傅,弟子愿意出家,请师傅度我。”道善说:“能度你的只有你自己。一个真心向善的念头,是世间最罕有的奇迹啊。”
道善和尚用自制的草药为秦天业疗伤。右臂终因伤势过重没有保住,左脚粉碎性骨折,在道善和尚精心治疗下脚保住了,却跛了。秦天业明白,这就是因果报应。
从此,秦天业留在这里做了道善和尚的弟子,再无任何牵挂,虔心是侍佛。
邓高听罢秦天业的遭遇,心中不免恻然。尘世茫茫,冥冥之中总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你,让你无法摆脱,无从逃避。
第二天早晨,邓高离开寺院回城。道善师傅和秦天业送他走出庙门。邓高仔细端详了一眼秦天业,道貌岸然,平静如水,波澜不惊,哪里还有一丝大老板、酷食者的影子。
庙宇后的松树林中,有一个隆起的小土堆。邓高想,这就是秦天业儿子的坟墓了!
回程的路上艳阳高照,今天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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