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风风火火、急急匆匆地回了一趟河南老家，是要回去看一看我那已经八十多岁、至今仍在操劳，不肯歇息外公。

外公是个脾气非常强倔强，但性格非常善良的老人。靠着自己一手过硬的木匠活，为人忠谨诚实，扶危济贫，可以舍却自己的一切，去救济一个不相识的穷人，但绝不会奴颜婢膝的去央求一个富户，为自己一个小利而折腰，所以命运就决定了他崎岖坎坷的一生。当年，因生活困难，父母把我送回到老家，虽然我自己的老家是在城里，但还是居住在农村的外公把我接到了他的家里，从此一住五年。其间，他因为我的不听话而曾经揍过我，为浪涛滚滚我不知危险下河游泳而揍过我，为我曾经偷盗临近生产队的西瓜而揍过我，为我的学习不好而揍过我。如今的外公虽然身躯已经佝偻，但我知道，与他一生相伴的那扶危济困的善良之心肯不会变化。

其实，我也知道这个外公并不是我的亲外公，民国年间，我那亲外公在山上砍柴坠岩去世时，我的母亲只有两岁，外婆被人许配给了我这个外公。六十年代，外公义不容辞的抚养我之时，我对外公的一份亲情就在胸臆间播种生根。外公没有儿子，对我的成长注入了他的大半心血。从六十年代的中期，到六十年代的末期，我就是在外公的养育之下，在这个贫穷的农村长大成人。

汽车在秦岭山脉的末段和伏牛山脉的始端飞奔，但我郁闷的心情并没有因那山势趋缓、丛林密茂的景色而缓解。因为从来信中得知，在春节期间，我的外公送走了我第四任外婆之后，想象之中，我的外公肯定是一个人孤影凄凉，形影相吊。因为他这一生，活到一把年纪，还是连锅里的水开了没有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的这个年关是怎样过的。

年轻时期的他，凭着他那一手木匠活和待人真诚老实的天性，生活也还过得下去。但每到好时老天总要惩罚他一下，六九年、七九年，当日子在节衣缩食、流血流汗中刚有起色时，一把天火，非要把他创造的成果付之一炬。六九年九月九日，我的亲外婆因食道癌去世，给这本就贫穷的家庭雪上加霜。不久，在陕西工作的父母接到了外公的一封来信，言他因生活计又讨了一房妻，此人是因为儿女不孝，被赶出家门，讨饭到我们村，经人撮合，作一理家的人，留在了外公家。从此一住十几年，我就有了第二任外婆。期间，我曾回故乡看望过他们，这个老太太其实理家并不怎么样，而且还信着什么教，公安机关还为此传讯过她，使我那忠厚善良的外公也吃了几惊。就在脏、乱和装神弄鬼之中，我的第二任外婆走完了她的一生。外公把他给自己准备的棺木装了她，埋在了我亲外婆的旁边。此时的外公已经年过七十的人了。按理说把他接到我家安度晚年是最好的安排，但不管你怎样的劝说，他就是不肯离开他那着了几次火，至今连电灯都没有的小屋。

不久他又来信了。为了生计，我的又一任外婆被他迎到了家中。我专程回去了一趟，在外公家中看到了我的第三任外婆：白发苍苍、满目悲凉中却透着善良和和蔼。外公介绍，她是前村的，又因儿女不孝讨饭至此，经人撮合，留在家中作为料理家务的人。当时我带着照相机，留下了她人生最后也是唯一的一张照片，不久她就带着满足和感激的心情离开了人间。我外公又把他新作的棺木给了她，埋在我亲外婆的另一侧。

正当我们为老人家单人孤影不能料理日子而操心的时候，他的一封书信犹如鸿雁飞到了我的手中。信中说他又讨了一房妻，但这不是讨饭来的，而是因儿女不孝被赶出家门，单人独户的过，人老了需要有个伴，经人合说，就搬到外公家里来的。

“是个好人呀！我给我娃子们说，她年龄比我小，到时候要是我先去了，你们可要像孝敬我一样地孝敬她啊！”我回故乡看望他时，这是他多次提出的问题，当得到我的肯定答复后，他好像完成了一项重大的历史使命，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样地微笑着。

今年十月份接到他的一封来信，方知我那第四任外婆在辛苦几年之后染疾在身，花完了寄回的钱仍不能治愈而驾鹤仙逝了。外公在大年里埋葬了他最牵挂的人后，孤雁独鸣，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折磨。为此，我就专程有了这一趟家乡之行，看看我那已八十多岁，今后可能很少见到的外公。

可是等我走进外公的家时，我发现一个更加花白的头从枕上抬起。“是娃子们回来了？！”那个花白的头说。不用介绍，这肯定是我的第五任外婆。她说她的儿和媳都是大学生，只是媳妇不好没法过活，才从城里来这郊区。谈起了前几个月外公一人受到的艰难，两个老人都热泪盈眶。

望着这两个雪白头发的老人，总觉得有一股酸楚从心底升起，这是一对相依为命的老人呀！有谁能知道他们内心的孤独与悲苦呢？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位肯定先另一位而去，那另一位在他的暮年中，对他一生的回忆，对他一生的情感，可又有谁能知晓呢？社会真的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吗？但转而又想，外公虽然命苦，但又算是命好，因为始终有伴而来，是那种命苦而有魅力的老人。

在肯定了这个外婆，留下了衣物、副食、现金之后，带着一对老人的感激之情，更带着对老人的理解，带着那难以名状的心情，急急地上路了，急急地离开了他们，完成了这一趟家乡之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