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瓦屋三河汉子

发表于-2005年03月26日 上午10:32评论-2条

上午,天灰蒙蒙的,出发的时候象要下雨。我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木木的什么心事也不想,只把眼晴盯着窗外。出成都还算顺利,沿途景物也还清晰,不断从眼前晃过的房舍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直到汽车驶进高原,相同屋顶的房子还排成串迎接我的视线,这才有了兴趣。我惊喜地发现,那房子一幢连着一幢,从坝子到高原,一色的青瓦顶,白色或红色的墙体,像童话里的彩色磨菇,放置在高高低低的旷野里。这就是现代川西人居住的屋子?从车窗望去,闪动着青色或白色的亮彩一晃而过,在眼前拉成一条五彩斑阑的彩色带子。以前没到过川西,以为川西民居老屋是四合院,新屋是别墅山庄,或是钢筋混凝土筑就的平顶楼宇,却不料想是这般砖墙瓦顶。

这辈子注定与瓦屋无缘。小时候,父亲起早贪黑披星星戴月亮拼命劳作,心中梦想的就是有一间自己的瓦屋。可是,父亲没能成功。在我出生以前,父亲以帮工为生{我们当地称这种帮工为“长年”},连栖身的地方也没有。后来娶了母亲,千辛万苦修起了三间半茅屋{一间与幺叔家合有,一家一半},大跃进时食堂化兴起,为了让我们兄妹几人能吃上热食,父亲举家迁到了食堂旁边,借人一间屋子栖身,千辛万苦修起来的三间半茅屋被拆了作食堂的烧柴。借人的还是茅屋,而且只有一间。这一间茅屋一直住了好多年。直到后来别人崔还房子,父亲想尽办法倾其所有买了下来。屋子不够住,父亲后来又修了两间,但还是茅屋。我在这三间茅屋里从童年住到青年,直到考进学校离开家。父亲却到死也没能住上瓦屋。

我送父亲走的时候是一个早晨,他那双充满遗憾的眼神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时我己经在长江对岸的一个镇上的小学里教书了。离家四十里,中间隔了一条大河,有一条乡村公路却不通汽车,去来很不方便,一学期只能回家那么有限的几回。父亲瘫痪在床,不能来学校看我。每每想我了,便让母亲托人带信来,说家里怎么怎么啦,每次总会编一个故事,我却常常不能满足父亲,没有回去。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不能丢下学生。放暑假,回去的时候,父亲的病己经很重了。好几回,父亲在我耳边喃喃的说:“唉,这房子------我走了,你们怎么过哟。我这辈子,唉------连瓦都------”那时候并不理解父亲,心里说:“我又不会在家住,有啥子好担心的。”于是安慰他说“放心吧,没事的。您安心养病,病好了就好了。”父亲听了,眼角就流下泪来。也不知是怪我不理解他,还是愧疚对不起我们。我心里一酸,险些也流出眼泪来,赶快背过了脸。看过父亲,我去了场上。新婚不久,妻子住在场上,我回来自然住妻子那儿。大约过了两天,我因事去大桥场,临走突然想到走小路,顺便看看父亲。母亲和妹妹正在吃早饭,父亲一个人在床上躺着,静静的。听得我回来,身子突然间向上抬了一下,喉头发出声音。我听是呼唤“二-----”,赶忙窜到他的床前,连呼“爸,你怎么啦?”父亲看到我,先是笑了一下,接着眼里就有了泪滴,张嘴艰难地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吃力地指了指屋顶,手就无力地垂下了。我顿时觉得天塌下来了一般,心一阵绞痛。母亲说父亲前天精神尚好,昨天就不行了,正要给我送信去。“昨夜就熬不住的,就等你!”母亲悲痛中对我说。我流着泪从屋里出来,房檐上几根茅草掉落我头上------

雾浓浓的,四野朦朦胧胧。汽车沿着青衣江和几条不知名的河流向高原进发。连绵不断地向车窗奔来的是乳白色的细粒,一阵一阵,狂潮般扑涌,把前边的路笼罩在茫茫的无际里。只有在云雾稀薄的路段,才能透过车窗,看到路旁稀疏的树木,远处的丘山,和散落在原野上的瓦屋民居。不过清晰是短暂的,瞬间浓雾就漫过来,瓦屋在雾中只露出青灰色的顶来,仿佛是悬浮于空中的仙阁。偶有屋门开启,就见隐约中有人踏雾而出-------几条河都少水,从河心到河岸,卵石挤得密密匝匝,湿漉漉的表面透出灰朦,与河岸若隐若现的青色瓦顶映衬,托出一幅雾霭中的水墨画来。

令人心动的瓦屋。父亲一生梦寐以求的瓦屋!在如今的川南,你己经绝然难看到这样的画面了。茅屋当然不会再有,社会的进步,己经没有其生存的空间,就连瓦屋也------

川南的现代民居全是平顶的砖楼,见到瓦屋,那一定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一直追逆到秦汉时的作品。现代的川南人实际得很,用红砖筑起来的楼房屋顶一定是钢筋混凝土浇铸的平顶,大多用来晒粮食,也有在屋顶做水池的。用屋顶所盛的水洗衣浆裳,刷屋冲厕,潇潇洒洒用起了自来水,他们说这叫物尽其用。无论山区丘陵还是平坝,新建的房舍除了砖石混凝土,再也找不到半块瓦片。

眼前的房舍很不一样,哪怕是装修得异常华丽的一幢楼房,屋顶仍是青青的陶瓦,看不到没有瓦顶的房子。青灰色的斜面铺于屋顶,平添了几分古色,很有装饰效果,的确比平顶好看了许多。况且盖青瓦时又很注重于外在的美,两层三层高的房屋前后墙一直砌到了屋顶哪般高{有的还把四周的外墙都砌那么高},把屋顶置于外墙内,外墙贴上亮闪闪的釉砖,让人远远就能触摸到时代气息。置身其间,不用仔细观察,一眼就能从瓦顶是否出檐而判断出其修建的年代来。

我知道,父亲所求的瓦屋并非这般华丽,父亲所要的瓦屋仅仅是川南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那种土墙瓦顶的极普通的房子。那个时候砖很少,贵,农村里即使很有钱的人,也修不起砖墙的瓦屋。走进十家,八家住的是茅屋。有那么少得可怜的几间瓦屋,也多半是祖先留下来的。我家后来借住的地方是一处大屋基{大院子},半截是解放前一个大户人家的,土墙瓦顶,住了四户人家。剩下的半截是那大户人家的兄弟的,钱少,盖了草顶,住了我们三户人家。父亲很羡慕住得瓦屋的那几家人,闲下来时总爱去人家屋里坐坐,有时还拉上我。走出那屋子时,父亲除了叹气,已不再有进去时那般精神。因为他知道,要想修瓦屋,他肯定是无能为力的。我在那茅屋里生活了近二十年,没见几家人修过房子,即使有那么一家两家培修一两间屋子,也全盖了草顶,没有盖瓦的。父亲不是圣人,他哪能知道今天的瓦屋己经完全出乎了其想象。一间土墙瓦顶的房子,他就心满意足了。我还知道,父亲梦求瓦屋,并不是为他自已。因为穷,父亲娶母亲时己经四十开外。我成年时,父亲已年近七十,还有多少时间住那屋子?他是为了我能住上瓦屋!他是为我及我们兄妹而活着,为有一间能让我们传承的瓦屋而活着。

雾渐渐消散,四野逐渐清晰起来。从车窗望出去,鳞次栉比的瓦屋依山傍水,高低错落,已经没有了老式的四合院,一处也看不到了。新屋也从单一的“火柴盒”中解脱出来。虽是瓦顶,但也不乏“西式洋楼”,一幢一个式样,有的还用琉璃瓦镶边,使瓦屋更显气派。一路行去,远远近近,一幢又一幢闪着亮彩,通体散发着时代芬芳的砖混楼房正在雨后春笋般地往上冒。在它们的顶端,又都毫无例外地闪耀着千年陶瓦那青色的光。所过之处,不仅仅是民居,在几处乡镇场上,我看到那新建的学校也盖着瓦顶。红白墙壁,青灰瓦顶,绘成了川西房屋建筑一道独特风景。坐在旁边的是一位川西朋友,他告诉说别看那房子是瓦顶,其实不是那么回事,青瓦下是用钢筋混凝土封了顶的,之所以再加上瓦顶,一是防漏,二是保温隔热,冬暖夏凉。无缘走进那充满现代气息的瓦屋,不知道是否如朋友所说。不过熟悉川西民居的省党史研究室的魏明生先生却说,一般民居在青瓦顶下都不浇铸混凝土平顶,一是省线,二是一样的保温,只有像学校那样的单位房屋,青瓦下才会盖一层平顶。两种说法熟真熟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保留了瓦屋,保留了青青的,淡淡的,普通而且平凡,却不随意而变迁的陶瓦。

亦或是人的一种怀旧情结吧。看来,不仅仅是父亲,这里的人对瓦屋的那份情感更盛。我在县城的旧城改造中看到过这样的现象:相邻的数间茶馆,几间新建的装修华丽,桌椅茶具全是新的,上好的新茶,去喝茶的人门可罗鹊。隔壁两间要拆而还没拆掉的茶馆,竹编墙,青瓦项,茶桌茶具全用破旧,进去喝茶的人却挤得屋里坐不下,茶桌摆到了人行道上。你说,人们对瓦屋的留恋心情是不是相同的!?

我没能住上瓦屋,但父亲对瓦屋的渴求让我一生铭记。当几百里连绵不断的瓦屋上那一道道青灰色的光强烈射过来时,我突然发现,一种久远的东西潜入心底来。尽管浮荡的烟云试图迷离那四射的光芒,但那极具穿透力的青色的光却怎么也挡不住,聚集成一种无形的真力灌注入我的每一个细胞,让我震憾。这道无形的力我虽然抓不住它,但却感受到了它的冲击。直到在瓦屋山前停下,几幢瓦屋近距离呈现在眼前,那道真力还越来越强烈地冲击着我。

最初对这些民居沿用瓦顶很困惑,为什么不用钢筋混凝土盖顶而用陶瓦呢?有人推测,川西多雨,雨大而积水多,人们怕屋顶漏水,所以选择瓦顶。我当即就不赞成。如果是因为怕漏水,正该采用钢筋混凝土屋顶,要知道,陶瓦无论如何也无法与钢筋混凝土相比。另有人说是习贯,瓦屋山一带原是羌族聚居地,羌人习贯住瓦屋。这一种解释让我平息了疑问。然而,当川西坝子里那盖着瓦顶的红墙白墙民居再度展现在眼前时,心中的疑问禁不住又泛滥开来。这时,我才把目光投向父亲的那份遣憾,想想父亲至死不能眠目的渴望,我终于感悟:瓦屋,代表着温暖,象征着财富。从历史书上知道瓦屋最早起于汉代,秦砖汉瓦,是己成的定论。其实历史的记载有时也会出错,最新的出土发现,早在秦代以前就己经有了瓦屋。不管早先的瓦和后来的瓦在形状大小厚薄上怎样变化,其功用却从来不会改变,连皇宫也用它盖顶。土墙瓦顶是最好的民居。据出土发现,当初的皇宫也用土墙瓦顶。皇帝住如是屋子,百姓有瓦屋当然知足。瓦屋一经面世就延续几千年。几千年来,陶瓦宁碎,也把自已躯体伸展开来,为华夏子孙遮挡风霜雨雪、烈日暴晒,它早已根植于人们的生活中,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父亲一生为之而劳作的,己经不仅仅是为我而传下一间瓦屋,而是一段历史,一种文化。

因了瓦屋山的缘故吧,川西人似乎对陶瓦更深依赖,舍不得抛弃它,难舍与它的情结,这,恐怕才是瓦屋存在的根源。他们保留那片瓦屋,就如父亲那份情结,不仅仅是为了美观,不仅仅是习贯,而是传承。不是吗?徜徉瓦屋间,就有一种声音,一种力量震憾着你,你就仿佛走进了历史,走进了华夏民族辉煌的岁月。

父亲走了己经22年,无法看见今天的瓦屋,更无缘住得砖混搂房。假若父亲还活着,对比过今天的瓦屋与楼房,是否还会为我而求那瓦屋------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5-3-26 12:06:28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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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文清 | 荐/文清推荐:
☆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瓦屋经过了历史的变迁,也承载了人间的亲情

文章评论共[2]个
遥柯-评论

是啊,那份亲情,任随岁月的流逝依旧是那么的深厚。
  【三河汉子 回复】:瓦屋承载着岁月,也承载着历史,现代人是很难体会得到的. [2005-3-27 10:55:53]at:2005年03月26日 晚上7:54

灵魂在风中-评论

你的散文总是充满浓郁的生活气息,读来很亲切。
  【三河汉子 回复】:谢谢灵魂在风中的鼓励. [2005-3-28 10:30:58]at:2005年03月28日 凌晨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