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海边的一座山岭,有一个父亲最爱的荔枝园,如今,成了他最后的归宿。果园面朝大海,车子停在山脚下,可沿小山路拾步登岭。父亲去世后的初次祭奠,在今年清明节前举行。
“无雨不清明”。清晨,海风挟着小雨点,细细的,淡淡的,烟雾般地飘,带着悲酸缠绵的音色,仿佛在为已逝的人唱着挽歌。这些纷纷扰扰的烟雨,虽微却冷,除了惹人忧伤而激发凭吊的情怀,还寥落游客观海的意趣,绊住渔人早出劳作的脚步,让往时热闹的海滩变得空寂。远离了人语繁声的沙滩,就有点洁净似天堂。雨,穿过层层重重的云雾从天上降下,落伞无声,是谁安排它应节而来呢?我听见内心的潮汐。所有的过往,宛如这烟雨,变得千丝万缕。
一路走来,我似乎闻到父亲勤劳的汗味,满眼烟雨模糊了他戴着草帽的背影。父亲一生顽强拼搏,从不愿意歇息一会儿,总是为这样或那样的事业奋斗着,却在事业微成时,因心脏病手术失败,被去年十一月的寒风匆匆带走了,连鞭策我的怒斥也吹散了。
过去,父亲能用斧、锯、凿、刨为乡里乡外的村民打造出各样的生活器具,娴熟的手艺令人赞不绝口,同样,他也视子女如手中的材质,非斧凿之功无以成器。父亲沿用“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古老而朴素的教育方式,从不吝啬对子女的培养。与我同龄的小伙伴,初中未毕业就成了专职的放牛娃,而我却有幸继续深造,这是父亲给我的最大一笔财富。成家立室后,父亲仍用墨斗线的标准来要求我,我曾经颇有微词,以拉锯般的方式对峙他那种斧头般劈头盖脸的态势,当实践证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时,当我的泪水浸透衣衫时,父亲依然语重心长,继续他那套规矩与方圆的理论,使我在这个纷繁的世界上,不至于迷失方向。
来到坟前,与父亲生离死别仅隔几个月,他的冢上已是芳草萋萋,我的离恨也在心头上疯长,倍觉伤感,自然界那些花红叶绿的灿烂春光都感觉是多余的。父亲昏迷在病床上潸然泪下的情景还在眼前,我仍然感觉着抚摸他眉头的温热、将他茧厚的大掌包含在我的手心、以自己不再年轻的面孔去摩挲着他苍老和风霜的面孔,那是我记事以来父女之间最亲密的一次接触。
漫天烟雨几乎封住我所有的记忆,眼前的景色一片迷蒙,所能听到的仅是海的呼吸声,我有一种欲哭的渴望。我从来没有想到清明时节会这般哀伤,就如同我从来没想过会面对生离死别一样,这便是初始体会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凉感。当舐犊之缘散尽时,才幡然醒悟反哺之情,这种无与伦比的遗憾使我伤怀不已。苍凉如同秋水,倒影着我的面目,这些日子,我已经疲惫不堪,只盼思念化为信使,让我能对接已故的父亲。
看着父亲的墓土被重新整理成坟冢,我唯一能做的只是默默地观看,也是今生最不可救赎的自戗。坟头上的花纸被雨点溅湿了,轻轻地晕开为花朵,静静地摇曳在这沉默的墓土上。在阴阳两隔的离别处,眼前一座孤坟卧躺着父亲的灵骨,一揖黄土已将他往日的音容深藏。香烟弥漫,落寞尽染我心头。
尽管我曾经期待过要在荔枝成熟时回来采摘果子,然而一切期待都成了现在的伤怀之想,也成了梦里采不尽的疼痛。周围,荔枝正热烈地绽开着细密的花朵,成群的蜜蜂在繁花间忙碌。我随手从树上折落一丫荔枝花,放在父亲的墓前,不想一派生机勃勃的春色窥见我的脆弱,只盼望有一个机会来宽恕自己。人生路上,我将继续匍匐求知,纵然距离父亲心中的希望万水千山。
-全文完-
▷ 进入素盛心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