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九叔的记忆（短篇小说）

任重

九叔五岁失去母亲。

九叔没上过学。

刚结婚那阵，公社给大队一个招工指标。支书说九叔思想先进。就把指标给了九叔。那年九叔20岁。九叔一身土气上了市“钢联”。翌年冬季，“钢联”下马，工厂改建酒厂。一天夜里，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雪花飘然而至。九叔没有一点犹豫脱下身上的棉大衣盖在那台崭新的发电机组上。厂长买了件皮大衣送给九叔，九叔说，俺这农村土窝里爬出来的，穿上皮大衣还能会走路！？不要！九叔的话令厂长和工人们大为震惊。后来九叔入了党，当上了市劳模。

一晃几年过去了，酒厂一?二把手长期住院疗养。工人们就推举九叔“以工代干”。九叔积极肯干，黑白盯在生产第一线。和技术员一道攻克了一道道难关，使白酒的质量上了档次，打出了名牌白酒“马颊河”。厂里的工人非常纳闷，二十八岁的老姑娘技术员，两年前调进酒厂后，一直不安心工作，一次次搞调动。怎么现在就安心了呢？！老姑娘出身书香之家，中专毕业。此人清高，爱好文学。据说还有洁癖。老姑娘那藏在深度镜片后的一对杏核眼，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职工没人接近她，她也不和一般人来往。和同事说话也很少，据说她来酒厂前已调过好几个单位。就有厂里一位老职工劝她降降条件，找个普通工人结婚算了。老姑娘听后，只是转脸看了看那位胖大妈，摇摇头一笑了之。

当然了，有关老姑娘技术员的故事，都是九叔讲给我的。九叔讲那故事时，我分明看到九叔的眼神是异样的，九叔脸上漾溢着从未有过的光彩和兴奋。那时，我还小不懂什么叫爱情。但我常常被九叔讲故事的真请所打动。我总也想不明白，九叔娶了个农村的九婶，怎不离婚娶那老姑娘技术员呢？！这事在我脑海里足足想了好几个年头。

又是一个冰雪覆盖的冬季，九叔直到年二十八才回家。晚上，我和小三去听房。我们屏住气息，大气不敢喘一下，唯恐有动静被爷爷发现。那时，九叔和爷爷住一个院，爷爷住正房，九婶住西厢房。我和爸妈住前院。灯熄了，九叔说了些什么我们没有听见。院子里静悄悄地，不紧不慢的雪花有意无意地打在我的脸上。蓦地，九婶大叫了起来：“你现在嫌俺不是？！当初，要不是看在你家好人性上，俺能进你这穷家！”九婶大声喘息着，只听到床铺的咯吱声。我紧紧搂着小三，心突突地跳。东院二爷家四叔说听房挺有趣的，他在糊弄傻瓜呢！我觉的脚有点凉，从心里骂起了四叔。突然，小三在我大腿上拧了一把，幸亏妈妈让我穿上棉裤，才不被小三拧疼。尔后，小三又在我裤兜里乱摸了一阵，原来，是我裤兜里的二腿脚撞疼了他的屁股。他以为我在使坏呢！??????院里静静地，静得能听到雪花的落地声。我失望极了。拍拍小三的肩示意走开，小三竟恶作剧从裤兜掏出一个二腿脚欲点燃，我举手示意制止他，小三不肯，我夺过他手中的火柴蹑手蹑脚地走出院子。小三也跟出来了，我们装作没事的样子朝大街走去。走着走着，正好撞见四叔。原来是我俩忘了和四叔的约定，提前采取了行动。

天亮了，九叔要回城。爸妈劝不下，爷爷胡子一翘老高。甩过来两句：“你想三想四的，今后甭想进这个家！就当俺没有你这个儿子！”那个年，九叔真得没在家里过。九婶整天闭门睡大觉。整个年过得无滋无味没乐趣。尤其是我，少了九叔的压岁钱心里更是闷闷不乐。按我门当地习俗，除夕清早就得去村外祭招上祖的魂灵，我们家直到晌午才去。整个年间九婶烧纸添香显出从未有过的虔诚，好像是她触犯了神灵要赎罪似得。跪下去好长时间才站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九婶没换新衣服，还是那件平常穿的蓝底小碎红花的对襟棉袄。头发也是随便拢了拢，没有修剪。正月十五刚过，九叔就写信来，爷爷边骂九叔边把信纸递给我，老枣树皮似的手颤抖着。爷爷被扭曲的脸很是难看。爷爷要我读给他听。尽管九婶两眼哭得红肿，爷爷整天把脸拉的老长，我还是回信说家中一切都好。爷爷让我写上说他有病，我没有那样写。那是我长到十三岁第一次给九叔写信。

每逢春节，九叔就给乡亲們捎些白酒来，一瓶一瓶得分，一分就好几箱。西院八爷爷东院二爷爷要给九叔钱。九叔说他每月四十六元的工资，月月发的，城里的生活比农村强多了，钱是不收　的。再说，这些酒是批发价，比供销社里便宜好多呢！每每这个时候，九叔就讲些城里的故事。九叔说城里的小青年谈恋爱，晚上公园里?马路旁成双结对的，那就是城市的一道风景。东院二爷家四叔听了直咽口水。四叔央求九叔让他去城里做临时工，四叔说一定好好干，让九叔脸上增光哩!嗐！四叔那用意不是明摆着吗？!四叔人都二十八了，还没娶上媳妇，四叔想媳妇快想疯了。九叔笑了。小三又凑到我耳边欲说什么，四叔的脸一下子红到脖根。西院八爷爷说城里小青年伤风败俗，九叔不好意思反驳。就继续讲他的故事。九叔说，电影《红牡丹》骑马那场戏的替身演员是酒厂一个普通工人的女儿，市杂技团的一名演员。我不无惊讶地看着九叔。九叔看看大家，又转脸看着我，那眼神蕴含着对我的多少期待啊！“小六啊，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国家有用的人，为咱老齐家争口气!”我默默地点点头，胸中燃烧起一股豪情.。

市建动物园那阵，九叔就给我们讲起了老虎?黑狗熊，讲着讲着，九叔竟大模大样地学起了狗熊走路的样子，手和身子摇来摆去的，那样子十分滑稽。引得在场的人一阵大笑。后来，这事不经传开了，竟成了九叔一生最不体面的话把儿。但不管人们怎说，九叔有学问，会讲故事，我崇拜九叔。

受经济大潮影响，酒厂效益不好　。九叔就经常跑外推销自己的产品，九叔多次参加省市名酒品评会，怪不得九叔酒量大，那是在品酒会上练出来的呀！我常常这样想。

十几个年头转瞬即逝，我和小三相继结了婚，四叔也从云南领来了媳妇。就在九婶因脑血管疾病去世不到半年，九叔也得了不治之症。我心里一阵阵酸楚，难受极了。起初，爷爷和父母总是瞒着他，说疗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呢！九叔却从父母的眼神里就猜出了自己的病情。酒厂出钱让九叔去省城大医院治疗，药费花了好几千，九叔说怪心疼的，索性回了家。那个晚上，我去看他，我慢慢地推开房门，右脚刚踏进门槛，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呆了。九叔和一个陌生女人相互拥抱呢！我没看清那女人埋在九叔肩头的脸，只看到一头的卷发。我隐约觉得那女人就是酒厂的老姑娘技术员。（后来，听说她四十多岁才结婚），我慌忙退出门去，以至于是否把门关上也没记清楚。我一口气跑到大街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月亮从村东树林里刚刚露出脸来。我抬头朝东方望去，那月亮好大好圆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