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姐　（短篇小说）

任重

我和秀英下了岗，摆了个服装摊。几天下来没挣几个钱。彼此心情都不好。

这不，小年都过了，我们才有心思打扫房间。我正想往屋里搬沙发，突然，一位妇女走进院里。

“大兄弟，要我帮你拾掇一下院里的东西吗？”来人指着一堆旧报纸、烂箱子说。我抬起头，正欲搬沙发的手一下子松开了。我上下打量着那女人，头上裹着花毛巾，上身穿蓝底小碎红花的对襟棉袄，下穿青布棉裤。膝部还打了个布丁，怪显眼的。从女人打扮上看，也许怕有五十了吧！不知怎的，看到这女人，总使我想起中国银幕上妇救会主任的形象。尤其是那露在头巾外边的头发。

秀英走出屋来，解下围裙抽打身上的尘土，头也没抬甩过来两句：“走家串户的，不怕人家说你……”。我急忙打断秀英的话，我怕秀英说出更尖刻的话来。这几天秀英的心情太坏了。　

“哎！我说，沙发换一下位置好吗?”我没话找话得说着。　

秀英绷着脸站在门口，没有出声。

“大姐，别误会!孩子他爹死得早，我拉扯着两个孩子又当爹又当妈。唉!这年头都怪咱自己没能耐!”女人说着，脸上像蒙上一块红布似的。

“啊！芹姐?是你。十几年不见啦！”秀英说着，一脸惊讶。原来，秀英和芹姐是同乡又同岁。只不过芹姐比秀英大几个月。秀英早就和我提及过芹姐。

芹姐和秀英一样，老实巴交没文化。小学二年级没读完就退学了。听秀英说，芹姐命太苦。芹姐小时候父亲因“投机倒把”被民兵连长打伤后，三、四个月就死了。母亲悲痛欲绝，后来得了精神病。芹姐一个远房亲戚给芹姐介绍了那个对象。说那男人人缘好，家庭条件也不错。后来，芹姐就稀里糊涂地跟了那个比她大十几岁且腿有残疾的男人。芹姐一过门就没有婆婆，只有一个整天喝酒骂大街的老公公。芹姐三十岁那跛子就得了绝症。芹姐和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听说“老不死”想占芹姐便宜，一气之下，芹姐又在娘家村里找了个男人。但不到两个月又回来了。芹姐说想孩子。男人就说让芹姐带上孩子。男人也有两个孩子。芹姐不愿意带。但又不忍心舍下孩子。

我们让芹姐进屋坐。芹姐洗了手脸，又用头巾在身上抽打了一遍又一遍。跺了跺脚，才慢慢地走进屋。

屋里空旷旷的，只有正面墙壁上那张塑料纸的财神像在傻哈哈得笑。

秀英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钱递给我，又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去买些东西来。

当我提着东西走进家门的时候，芹姐已不见了踪影。院里的旧报纸也没了。

“芹姐呢？！”我问。

“芹姐还是为闺女时那个傻劲。走了。任我怎说也没留下她。唉！怪气人的。这年头，吃顿饭算什么呀！”秀英自言自语得说着。一脸的不快。好像是又回忆起童年的故事。秀英和芹姐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在生产队参加劳动；一同受生产队干部子女的歧视和嘲笑。据说，芹姐十几岁时就遭受到生产队长的非礼。

“你没问芹姐去哪里？”我说。

“没来及问.。”秀英一脸遗憾的答。

第二次见到芹姐是大年二十九的早晨，那天天气特别好，太阳也好像比往日起得早。有鞭炮声从南方传过来。秀英催我去大市场摆摊，她去毛纺厂领食油和面粉。据说政府还给每位下岗职工二百元生活补贴。秀英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似的。

这几年，我们这座小城在搞城市规划。大片大片的平房不见了踪影。一幢幢小楼拔地而起。街道也由原来的五十米拓宽到一百米。据说，我们这个小镇起步较晚。不像邻县城乡发展得快。就说我们毛纺厂家属院吧!早就规划好了，但不知是资金不到位还是别的原因，至今没有拆的音讯。

出了毛纺厂的家属院，过了红绿灯，向右拐了个弯就是县第一中学。一中的大门去年就改建了，大门也建成左右开门的拉缩式电动门。中间空心墙镶嵌着七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鲁北县第一中学。七个大字上方又贴上了“欢度春节”四个红纸大字。再往西是二轻局、技术监督局、国棉厂。各个企、事业单位都披上了节日的盛装。大红灯笼高高挂，整个小城一派节日的景象。

三里的路程，一会儿就到了。这是个刚刚扩建的大市场。市场南边上面的拱形棚架还没有焊接完毕。几十名工人在高空正忙碌着。周围地上脏乱不堪，还没来得及清理。大概是明天除夕的缘故吧！市场北边的多数摊位空空的，据说那些摊主是南方人，他们都回家过年去了。只有数都数得清的几个摊位，偶尔招来三三两两的顾客。

我刚刚腾出手就来了一位顾客。我说是第一次做生意，不说谎的。你听我说个实在价，四十元一件，挣你五块。怎么？还嫌贵是不是！女人笑了。说买卖人真会说话！谁都会说不挣钱的。不挣钱你来这干什么？！女人的脸上划上许多个问号。我又打开一个塑料袋，取出一件不同颜色的让她看。女人连瞧没瞧一眼，转身走了。我目送女人一步步离去，心里真不是滋味。

南边有一蹬三轮车的小女孩过来了。近了，我才看清那是一张布满忧郁的脸。小姑娘用淡红色头绳扎着两根小辫，一双大眼睛不时四下张望，好像搜寻着什么。从女孩精神面貌及穿戴上看，一眼便知是个乡下的孩子。小姑娘蹬到我的摊前脚一踩闸，三轮车“吱呀”一声停住了。在小姑娘将要下车的一霎，好像是三轮车座上什么挂了她的衣兜，七八枚一元的硬币滚落在地上。小女孩弯下腰，一一捡起放在左手，小嘴还仔细数着。

“哎！小姑娘，今天拣了这么多钱买件衣服吧?”我想逗乐小姑娘。也想调节一下自己的情绪。

不知是我的话勾起小姑娘的什么心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小姑娘竟呆呆的站在了我的摊前。许久，好像是鼓了鼓勇气才说：“叔叔，这件衣服妈妈能穿吗？”小姑娘边说边指着水泥案板上一件绿底小碎红花的女式棉袄。“能穿的。”你个小孩子，能给大人买衣服，谁信呢！刚才是我逗她玩呢！但我又不忍心伤害孩子，只好随口答应。

“俺妈昨晚说，添件衣服回家过年穿。别让邻里看不起。妈说给俺也买一件，俺才不要哩！俺要上学！”小女孩认真的说着，一脸天真。在交谈中，我得知小女孩是随妈妈来县城拣废品的，已经来了一个多月了。明天要回乡下过年去。这么早，小女孩就送了一趟废品。他是回来找妈妈的。

又一位女顾客走过来，拿起一件紫色的棉袄，仔细看了一阵，问多少钱。我说三十块。她说上个星期天她来过这里问过这样式的棉袄要价都在四、五十块。“怎么？那几个南方人的摊位咋没摆！”女人自言自语说着。随即，女人像是说话说多了似的，一阵脸红。女人又说，她今天是特意来买的。她是给乡下的妈妈买的。在乡下，妈妈是舍不得买这么好的棉袄的。她还说，过了春节要去市里进修，她正在读函大。到那时就没时间去乡下了。今天买了随即就送乡下去。女人左手还拎着个大兜子。

我好一阵狂喜！我说秀英呀秀英，离开你老公也会做买卖。你还会骂我是老憨吗？！

我把客人看过的衣服一一重新叠好，放进塑料袋里。一抬头看见芹姐手里捏着几块钢筋头从北边走了过来。大老远我就问：“芹姐，那天你……”，“嗨！怪麻烦的。又不是外人。”芹姐说着将手里的几块钢筋头扔在小女孩的三轮车上。原来小女孩是芹姐的女儿！芹姐干脆在我摊前站了下来。从和芹姐的交谈中我还得知：芹姐所属的马颊河乡今冬干部换届，乡长临走捅了个五十万的大窟窿。无奈，乡里就把五十万加在全乡人的头上。就有人上访。乡财所就给农民打了个存折让每户攥着。说乡财政亏难，暂借农民弟兄的钱。上头人一走，各村村长就发话了。齐家屯的村长说，那一百个蔬菜大棚是乡长自家的吗？乡长操心费力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咱农民早日富起来吗！什么？你们说什么！哎哎!咋就听不明白！就是那个晌午敛存折的会上，芹姐一听就来气了。芹姐说：“好你个二叔（村长是公公辈），你这话也太过了！这几年，咱农民是富起来啦！收入多啦。可秋后还有十八下里瞅着这几个钱哩!孩生日、娘满月、人情礼往、浇地施肥、孩子学费，哪一下里不花能过得去呢……　

当初建蔬菜大棚，咱农民都不同意。可胳膊扭不过大腿！你说说，一百个大棚（蔬菜）就地消化不了，外运合不住成本。到头来，投出的本钱还不是白砸了进去？！好、好几十万呢!……这是乡长的决策失误呀！”那天的芹姐好冲动哟！

芹姐拢了拢头发又继续说:俺看乡长也不容易。乡长一身泥、一身水为建蔬菜大棚真得出尽了力，操碎了心。乡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哇！想到这里，俺的口气就缓了下来。“可话又说了回来，人心都是肉长得，咱农民谁家心里也没叉着横劈柴。咱念着乡长带咱农民发家致富的心思没有出差。咱怎能眼睁睁看着乡长掉进黑窟窿里去呢？！俺以为，要是乡长给咱农民道个歉，说句好话，这事孬好也算有个交代。

“后来呢？”我问。

“乡长人没走成。乌纱帽也弄丢了。听说乡长贪了建蔬菜大棚的款。乡长向上头坦白了。芹姐说着，一脸的惋惜与诧异　。

芹姐还说，去年儿子高考没考好，不想走。俺有心让孩子复读一年，俺觉得俺是睁眼大瞎子，没有文化吃尽苦头。也就横下一条心认啦!儿子说，妈，你拉扯我们不容易。今天，你说让我上（高职）,我就去读。不让我上也决不抱怨。谁叫我不争气呢！后来，儿子就上了高职去青岛了。学校放假也没回来过，今年的生活费就没给家里要。前些日子来电话说，贷款手续已批了下来，要我不要挂着。还说让二妮好好学习。可二妮初二下半季没读完就退学了。嗐!不争气的妮子。

日头升得好高了。市场游玩的人渐渐多起来。我掏出二十元钱说：“芹姐，你和孩子吃饭去吧？！”芹姐好像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的向南走。女儿蹬三轮车的脚不由自主的停下来。这时，我猛然想起小姑娘刚才说得话。我踅回去，在摊上拿起那件女式棉袄，向前赶了几步。芹姐忙把三轮车向前推了一把。芹姐停下来一脸的诧异。“我说大兄弟，你的好意俺娘俩儿今天是领了。你看俺们，像是讨饭的吗？！”

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眨眼间，五年过去了。我和秀英再也没见到过芹姐。倒是听说芹姐的女儿上了省城的一所名牌大学。儿子也有了好工作。我和秀英真为她们高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