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信寄出去了,却始终不见父亲回来。我和大哥哥约好了,不要把写信的事情告诉母亲,我知道这样就不会让母亲跟我一起等待,也可以减少母亲的失望。
信寄出去一个月,我天天盼夜夜想,就是盼着我在前面走着走着的时候,能听到后面有一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等我转过身发现是爸爸,我便可以幸福地扑在他的怀里,哭,或者不哭,都已经没有关系。或者当我在睡眠的时候,是爸爸从外面进来帮我盖好被子,然后我被他的动作惊醒,我就可以一把抓住他的大手,让他陪我睡,不再离开我……可惜,那封信就像石沉大海一般,又如同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我和母亲在家,和往常一样的过日子,种烟。下雨的时候,母亲的咳嗽会更严重,还伴有关节疼痛,慢慢的,母亲经常躺在床上起不来,为此,我只能熬一点米汤给母亲喂下。爷爷偶尔会送来一碗肉汤,叫我喂给母亲喝。
那年冬天过去,烟叶没有种植好,摘烟叶的时候是四个姑姑和姑丈回来帮忙的,爷爷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烟叶烤干之后,是爷爷帮忙挑选的,卖烟的时候母亲的病又发作,在家睡了大概半个月,爷爷把卖了烟叶的钱给了母亲,还记得很清楚,是八百块钱。
母亲在接过钱的时候,爷爷劝母亲拿这些钱治病,但是母亲坚决不肯,我在外面听见母亲微弱的声音说:“不行,这个钱要留着给岳平读书,岳平已经七岁了,可以进学堂了”。
是的,那一年,我七岁。我如愿以偿的拿着母亲用生命换来的钱进了学堂,从那以后,我也没有天天跟着母亲去田里。也就是我去学堂的那年冬天,母亲又一次昏倒,还是堂叔给送去的医院。
在乡里的卫生所,医生说条件不足不能做检查,要送到县医院治疗。在到县医院的时候,母亲昏迷不醒,我哭成了泪人,却被他们挡在手术室门外。医生还没有出来,大姑姑把我带回了家,大姑姑告诉我,小孩子留在医院不好,要我继续去学校,其他的事情他们大人会处理好。
那一次,母亲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家里的事务基本荒废了,那段时间我和爷爷一起住,四个姑姑轮流到医院照顾母亲。
我以为母亲在医院住了那么久,应该是彻底治愈了。母亲回来以后,我和母亲都很开心,偶尔还会调皮地和母亲顶嘴,我知道母亲很爱我,所以我不会故意让母亲伤心。
但是第二年初春,母亲在不知道第几次昏倒之后,终于躺在床上不能起来,那一次我哭了几天几夜。我守在母亲的床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妈妈,你一定不能死”。母亲的嘴里口水不断,我只能用脸盆接她嘴角流出的口水,接满一盆就要端出去倒掉,反反复复的做这件事,母亲不能跟我说话,我的心里乱得失去了方向。
我跑去找大姑姑,才知道那次在医院住院,是因为母亲被检查出患了胃癌,已经到了晚期,医院给母亲做了胃切除手术,大姑姑说,那时候母亲已经是一个没有胃的人,所以会一直流口水。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在家里,白天是爷爷来照顾母亲,我下课了就从学堂走路回家。学堂离家有七公里,每次走路回家都已经天黑了。晚上要照顾母亲,也经常耽误了写作业。
父亲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躺在床上不能起来,我没有像想象中一样去缠着父亲,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恨,我恨父亲回来得太晚。第一次和父亲吵架,我九岁,我很大声的说“如果你早点回来,就可以早一点带妈妈去医院看病,妈妈就不需要把胃割掉,都是你害了妈妈,是你害的我妈妈这个样子的。”
和父亲吵完架,我很久都没和他说话。我恨他,恨他没有在收到信的时候就回来,恨他没有早点带母亲去看病。
母亲劳累了一辈子,临走的时候还受尽了病痛的折磨。那天放学回家,我和几个同龄伙伴在路上边走边玩,在家附近的路上,堂婶看见我还在玩石头,就说了“岳平,你怎么还在这里玩,你妈妈都快不行了”。
听堂婶这样说,我抓起书包飞也似的往家跑。在爷爷的房子门前,看见爷爷从屋角拿了一张破烂的席子,爷爷看见我回来,也没有说话。我哭着问爷爷“我妈妈怎么样”,爷爷没有告诉我,只见爷爷也哭了起来。印象中,爷爷是一个很坚强的人,那一次,也是他第一次哭。
母亲走的时候还不满五十岁,按习俗是不能进祠堂的,只能在祠堂外面设了灵堂。爷爷拿的席子就是搭祠堂用的,简陋的灵堂里,放了一副棺材。棺材是涂了红色漆,按照习惯也是不能漆成黑色的。父亲在一边跪着,我毫无力气的坐在父亲边上,我用哭声告诉自己,是父亲害死了母亲,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母亲一直是个贤惠的女人,母亲嫁进来,爷爷奶奶都非常喜欢她,四个姑姑和母亲就像亲姐妹一样,母亲走后,我在大姑姑家住了一段时间。直到前两年,大姑姑才告诉我,母亲住院的那一次,医生已经说过母亲最多活不过三年。虽然父亲后来有娶一个女人当我的后妈,但是我一直认为父亲是那般的狠心那般的绝情,他没有及早带母亲去看病,让母亲受了那么多痛苦,我永远无法原谅他。对父亲的恨是母亲的离开留在我心底的伤,也是我永远跨不过去的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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